《天官赐福》 作者:墨香铜臭 本作品由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提供 1|天官赐福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这满天神佛里,有一位著名的三界笑柄。   相传八百年前,中原之地有一古国,名叫仙乐国。   仙乐古国,地大物博,民风和乐。国有四宝:美人如云,彩乐华章,黄金珠宝。以及一位大名鼎鼎的太子殿下。   这位太子殿下,怎么说呢,是一位奇男子。   王与后将他视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常骄傲道:“我儿将来必为明君,万世流芳。”   然而,对于俗世的王权富贵,太子完全没有兴趣。   他有兴趣的,用他常对自己说的一句话讲,就是——   “我要拯救苍生!”   ·   太子少时一心修行,修行途中,有两个广为流传的小故事。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他十七岁时。   那一年,仙乐国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上元祭天游。   虽然这一项传统神事已荒废了数百年,但依然可以从残存古籍和前人口述中,遥想那是怎样一桩普天同庆的盛事。   上元佳节,神武大街。   大街两侧,人山人海。王公贵族在高楼上谈笑;皇家武士雄风飒飒披甲开道;少女们翩翩起舞,雪白的手洒下漫天花雨,不知人与花孰更娇美;金车中传出悠扬的乐声,在整座皇城的上空飘荡。仪仗队的最后,十六匹金辔白马并行拉动着一座华台。   在这高高的华台之上的,便是万众瞩目的悦神武者了。   祭天游中,悦神武者将戴一张黄金面具,身着华服,手持宝剑,扮演伏魔降妖的千年第一武神——神武大帝君吾。   一旦被选中为悦神武者,便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因此,挑选标准极为严格。这一年被选中的,就是太子殿下。举国上下都相信,他一定会完成一场有史以来最精彩的悦神武。   可是,那一天,却发生了一件意外。   在仪仗队绕城的第三圈时,经过了一面十几丈高的城墙。   当时,华台上的武神正要将妖魔一剑击杀。   这是最激动人心的一幕,大街两侧沸腾了,城墙上方也汹涌了,人们争先恐后探头,挣扎着,推搡着。   这时,一名小儿从城楼上掉了下来。   尖叫连天。正当人们以为这名小儿即将血溅神武大街时,太子微微扬首,纵身一跃,接住了他。   人们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飞鸟般的白影逆空而上,太子便已抱着那名小儿安然落地。黄金面具坠落,露出了面具后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   下一刻,万众欢呼。   百姓们是兴高采烈了,可皇家道场的国师们就头疼了。   万万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不祥啊,太不祥了!   华台绕皇城游|行的每一圈,都象征着为国家祈求了一年的国泰民安,如今中断了,那不是要招来灾祸吗!   国师们愁得发如雨下,思前想后,请来太子,委婉地表示,殿下您能不能面壁一个月以示悔过?不用真的面壁,只要意思一下就可以了。   太子微笑道:“不要。”   他是这么说的:“救人又不是什么坏事。上天又怎么会因为我做了对的事情而降罪于我?”   呃……万一上天就降罪了呢?   “那么上天就错了,对的为什么要向错的道歉?”   国师们无言以对。   这位太子殿下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从没遇到过他做不到的事,也从未遇到过不爱他的人。他是人间正道,他是世界中心。   所以,虽然国师们心里很痛苦:“你懂个屁!”   但不好多说,也不敢多说。反正殿下也不会听的。   ·   第二个故事,也发生在太子十七岁这年。   传说,黄河之南有一座桥叫做一念桥,有一名鬼魂在这座桥上徘徊多年。   这只鬼魂十分恐怖:身穿残甲,脚踏业火,遍身鲜血和刀枪利箭,每走一步就在身后留下血与火的足迹。每隔数年,它会在夜里忽然现身,游荡在桥头,拦住行人问三个问题:“此间何地?”“此身何人?”“为之奈何?”   如果答得不对,就会被鬼魂一口吞噬。但是,谁也不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所以数年下来,这只鬼魂已经吞噬了无数行人。   太子云游途中听说此事,找到了一念桥,夜夜守在桥头,终于,在一夜遇到了作祟的鬼魂。   那鬼魂现身,果然如传闻中一般阴森可怖。它开口问了太子第一个问题,太子笑着回答:“此间人间。”   鬼魂却道:“此间无间。”   开门大吉,第一个问题就答错了。   太子心想,反正三个问题都是要答错的,何必等你问完?于是便亮了兵器,开打了。   这一战打得天昏地暗。太子武艺高强,那鬼魂更是悍勇骇人。一人一鬼在桥上斗得是几乎日月翻转,最后,鬼魂终于败下阵来。   鬼魂消失之后,太子在桥头种下了一颗花树。这时,一名道人路过,恰好看到他在此撒下一抔黄土,为它送行,问:“这是做什么?”   太子就说了著名的八个字:“身在无间,心在桃源。”   道人听了,微微一笑,化为一名身披白甲的神将,踏祥云,挽长风,乘天光而去。太子这才知道,竟是恰好遇上了亲身下凡来伏魔降妖的神武大帝。   诸天仙神们在他上元祭天游那一跃时便留意到了这名十分出色的悦神武者。这次一念桥头一见后,有仙家问帝君:“您看这位太子殿下如何?”   帝君也答了八个字:“此子将来,不可限量。”   当晚,皇宫上方天生异象,风雨大作。   在电闪雷鸣之中,太子殿下飞升了。   ·   但凡有人飞升,天界都会震一震。这位太子殿下一飞升,直接让整个天界抖了三抖。   修成正果,太难太难。   要天赋、要修炼、要机缘。一尊神的诞生,往往是漫漫百年路。   少年时便羽化登仙的天之骄子并不是没有;穷尽一生苦修百年都盼不来一道天劫也大有人在;即便是等来了天劫,过不了这一关也要死了,不死也废了;如恒河沙数般的,却是终其一生都庸庸碌碌、找不到自己道路的懵懂凡人。   而这位太子殿下,无疑是上天的宠儿。他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他想做的,没有做不成的;他想飞升成神,就当真就在十七岁那年飞升成神了。   他原本就是民心所向,加上王与后思念爱子,下令为他在各地大力兴修宫观庙宇,开窟立像,万民朝奉。信徒越多宫观越多,寿元越长法力越强。于是,仙乐宫太子殿在短短几年之内风光无两,鼎盛一时,达到了巅峰。   ——直到三年之后,仙乐大乱。   ·   大乱的起因是国主暴|政,叛军起|义。可是,虽然人间已战火四起,天界的神官们,也是不能随意插手的。除非是妖魔鬼怪越界侵犯,否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试想,人间处处是纷争,人人均觉自己有理,要是谁都上去插一脚,今天你帮你故国撑腰,明天他帮他后裔报仇,岂非动不动就要神仙打架、日月无光?像太子殿下这种情况,就更必须避嫌了。   但他才不管。他对帝君道:“我要拯救苍生。”   帝君坐拥千年神力,尚且不敢整天把这几个字挂嘴上,听到他这么说,心情可想而知。但又拿他没办法,道:“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太子道:“我能。”   于是,他便义无反顾地下凡了。   仙乐人民自然是举国欢庆。然而,古往今来的民间故事早就竭力地向人们阐述了一个真理:神仙私自下人间,绝对没有好结果。   于是,战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烧得更疯狂。   也不是说太子殿下没努力,可他还不如不努力。他越努力,战况越是一塌糊涂,仙乐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伤亡惨重,最后,一场瘟疫席卷了整座皇城,叛军打入王宫,战乱结束。   如果说仙乐本来还在苟延残喘,那么太子殿下就直接让它断了气。   ·   灭国后,人们终于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他们奉为天神的太子,根本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完美强大。   说难听点,可不就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么?!   失去家园和家人的痛苦无处宣泄,满身伤痛的百姓愤怒地涌|入太子殿中,推倒了神像,烧毁了神殿。   八千宫观,烧了七天七夜,烧得一干二净。   从那以后,一位守护平安的武神便消失了,而一位招来灾祸的瘟神诞生了。   人们说你是神你就是神,说你是屎你就是屎,说你是什么你就得是什么。本来如此。   ·   太子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更不能接受的,是他要接受的惩罚:贬谪。   封禁法力,打落人间。   他从小就在万千娇宠中长大,从未受过人间疾苦。而这个惩罚,让他从云端坠落到了烂泥地。在这摊烂泥里,他第一次体会到了饥饿、贫穷、肮脏的滋味。也是第一次,做了此生从没想过会由他去做的事:偷窃、打劫、破口大骂、自暴自弃。颜面尽失,自尊全无,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连最忠心的侍从都没法接受他这种变化,选择了离开。   “身在无间,心在桃源”这八个字,在仙乐各种石碑牌匾上刻得到处都是,若不是在战乱后几乎都被烧光了,让太子殿下再看见,估计他第一个冲上去砸了。   说这句话的人已经亲身证明了,当他自己身处无间时,也并不能心在桃源。   ·   他登天快,坠地更快。神武道惊鸿一瞥,一念桥逢魔遇仙。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但天界唏嘘一阵,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直到过了许多年,某日,天空一声巨响。这位太子殿下,第二次飞升了。   古往今来,被贬谪的神官,不是一蹶不振,就是堕入鬼界,根本没有几位被打下去后还能有翻身之日的。第二次飞升,当之无愧,轰轰烈烈。   更轰轰烈烈的是,他飞升之后,一路冲进天界,拳打脚踢,大杀四方。于是,他只飞升了一炷香就又被打了下去。   一炷香。可以说是史上最迅猛也最短暂的飞升了。   如果说那第一次飞升,是一桩美谈,这第二次飞升,就是一场闹剧。   ·   两回下来,天界对这位太子满满的都是嫌弃之情。嫌弃之余,还有几分警惕。毕竟被贬一次就要死要活了,被贬两次,岂不是要心魔大起报复苍生?   谁知,这次被贬之后,他倒是没入魔,也挺老实地在适应贬谪生活。什么问题都没有,唯一的问题就是……未免也太认真了。   有时,他街头卖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连胸口碎大石都不在话下,虽然早听说这位太子殿下能歌善舞、多才多艺,但居然是用这样的方式见识到的,真是令人心情复杂。有时,他则勤勤恳恳地收破烂。   诸天仙神震惊了。   事已至此,匪夷所思。以至于如今要是对谁说“你生个儿子是仙乐太子”,那可比骂对方断子绝孙要恶毒得多了。   好歹也曾是位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位列仙班的神官,混到这个地步,也是没谁了。所谓的三界笑柄,便是这么一回事。   笑过以后,有几分多情的也许还会叹:当初那位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真的彻底消失了。   神像倒塌,故国覆灭,一个信徒都没有留下,逐渐被世人遗忘。于是,谁也不知道他流浪到那里去了。   被贬一次已是奇耻大辱。被贬两次,没有任何人能再爬起来。   ·   又过了许多年,突然有一天,天空又是一声巨响。   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长明灯战栗,火光狂舞,神官们统统从自家金殿中惊醒了过来,奔走相问:这是哪位新贵飞升了?当真是好大的阵仗!   谁知,前脚才叹了了不得啊了不得,后脚一看,满天神佛都被劈了个遍。   你有完没完!   那位著名奇葩、三界笑柄,传说中的太子殿下,他他他——他妈的又飞升了! 2|破烂仙人三登仙京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恭喜你,太子殿下。”   闻言,谢怜抬头,未语先笑,道:“谢谢。不过,能不能问一下恭喜我什么呢?”   灵文真君负手而立,道:“恭喜你摘得了本甲子‘最盼望将其贬下凡间的神官’榜的第一名。”   谢怜道:“不管怎么说,总归是个第一名。但我想既然你恭喜我,那应该的确是有可喜之处的?”   灵文道:“有。本榜第一,可以得到一百功德。”   谢怜立刻道:“下次如果还有这样的榜,请一定再捎上我。”   灵文道:“你知道第二名是谁吗?”   谢怜想了想,道:“太难猜了。毕竟若论实力,我一人应当是可以包揽前三甲的。”   灵文道:“差不多了。没有第二名。你一骑绝尘,望尘莫及。”   谢怜道:“这可真是不敢当。那上一甲子的第一名是谁?”   灵文道:“也没有。因为这个榜是从今年,准确地来说,是从今天才开始设的。”   “咦,”谢怜一怔,道,“这么说,这不会是专门为我设的一个榜吧。”   灵文道:“你也可以认为只是因为你恰好赶上了,就恰好夺魁了。”   谢怜笑眯眯地道:“好吧,这么想的话,我会更高兴一点。”   灵文继续道:“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夺魁吗?”   谢怜道:“众望所归。”   灵文道:“让我告诉你原因。请看那个钟。”   她抬手指去,谢怜回头望去,所见极美,望到一片白玉宫观,亭台楼阁,仙云缭绕,流泉飞鸟。   但他看了半天,问:“你是不是指错方向了?哪里有钟?”   灵文道:“没指错。就是那里,看到了吗?”   谢怜又认真看了,如实道:“没看到。”   灵文道:“没看到就对了。本来那里是有个钟的,但是你飞升的时候把它震掉了。”   “……”   “那钟比你的年纪还大,却是个好热闹的活泼性子,但凡有人飞升,它都会鸣几下来捧场。你飞升那天震得它疯了一样狂响,根本停不下来,最后自己从钟楼上掉下来了,这才消停。掉下来还砸着了一位路过的神官。”   谢怜道:“这……那现在好了没?”   灵文:“没好,还在修。”   谢怜:“我说的是被砸到的那位神官。”   灵文道:“砸的是一位武神,当场反手就把它劈成了两半。再来。请看那边那座金殿。看到了吗?”   她又指,谢怜又望,望到一片渺渺云雾中璀璨的琉璃金顶,道:“啊,这次看到了。”   灵文道:“看到了才不对。那里本来什么都没有。”   “……”   “你飞升的时候,把好些位神官的金殿都给震得金柱倾倒、琉璃瓦碎,有的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了,便只好临时搭几座新的凑合了。”   “责任在我?”   “责任在你。”   “唔……”谢怜确认了一下,“我是不是刚上来就把很多神官都得罪了?”   灵文道:“如果你能挽回的话,也许不会。”   “那我要怎么样才能挽回呢?”   “好说。八百八十八万功德。”   谢怜又笑了。   灵文道:“当然,我知道,十分之一你都是拿不出来的。”   谢怜坦诚地道:“怎么说呢,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你就是要万分之一,我也是拿不出来的。”   凡间信徒的信仰化为神官的法力,而他们的每一份香火与供奉,则被称为“功德”。   笑完了,谢怜严肃地问:“你愿不愿意现在把我一脚从这里踢下去,再给我八百八十八万功德。”   灵文道:“我是个文神。你要人踢也该找个武神。踢得重一些,给得多一些。”   长叹一声,谢怜道:“容我再想一想怎么办罢。”   灵文拍了拍他肩膀,道:“莫慌,车到山前必有路。”   谢怜道:“我是,船到桥头自然沉。”   若是在八百年前仙乐宫最鼎盛的时期,八百八十八万功德又有何难,太子殿下挥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但今时不同昔日,他在凡间的宫观早就烧得一间都不剩。没有信徒,没有香火,没有供奉。   不消说了。反正就是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个人蹲在仙京大街边头痛了半天,他才忽然想起来,他飞升快三天了,还没进上天庭的通灵阵,方才忘了问口令是什么了。   上天庭的神官们联合设了一套阵法,可以令神识在阵法内即时通灵传音,飞升之后必须要进阵。但需要知道口令,神识才能搜到特定的通灵阵。谢怜上次入阵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压根不记得口令是什么了,他神识放出去搜了一通,看着一个阵有点像,胡乱进去了。甫一入阵便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狂呼冲得东倒西歪:   “开盘下注买定离手,来赌这次我们太子殿下到底能坚持多久才会再下去!!”   “我赌一年!”   “一年太长了,上次才一炷香,这次三天吧。押三天三天!”   “别啊蠢货!三天都快过去了你行不行啊?!”   ……谢怜默默退了出来。   错了。肯定不是这个。   上天庭内都是坐镇一方的大神官,个个家喻户晓日理万机,而且,因为都是正经八百飞升登天的天官,自持身份,通常都较为矜持,言语行事往往都端着一派架子。也就只有他第一次飞升时由于太过激动,把通灵阵里每一位神官都抓来打了招呼,无比认真又无比详尽地将自己从头到脚地介绍了一遍。   他退出之后又是一通乱搜,又胡乱进了一个。这次进去,谢怜心下一松,心道:“这么安静,多半就这个了。”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轻轻地道:“太子殿下这是又回来了?”   这声音乍听十分舒服,语音轻柔,语气斯文。可细听便会发觉,嗓子冷淡得很,情绪也冷淡得很,倒让那轻柔变得有些像不怀好意了。   谢怜本来只想按规矩入阵,默默潜伏着就好,但既然人家已经找他说话了,总不能装聋作哑。而且,上天庭内居然还有神官愿意主动跟他这个瘟神说话,他还是非常高兴的。于是,他很快答道:“是啊!大家好,我又回来了。”   他哪里知道,这一问一答后,凡是此刻正在通灵阵内的神官们,统统竖起了耳朵。   那位神官慢条斯理地道:“太子殿下这次飞升,真是好大的阵仗啊。”   上天庭中,可谓是帝王将相遍地走,英雄豪杰如水流。   欲成仙神,必先成人杰。人间建功立业者或是有大才之人,本来就有更大的飞升机会。因此,毫不夸张地说,什么国主公主皇子将军,在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稀罕物。谁还不是天之骄子怎么地了?大家彼此之间客气客气,便陛下殿下、将军大人、帮主盟主的乱叫,怎么恭维怎么叫。可这位神官这两句下来,就不是那么对味儿了。   虽然他左一个太子殿下,右一个太子殿下,却教人感觉不到他有半分敬意,反倒像是在拿针戳人。通灵阵内还有其他几位神官也是货真价实的太子殿下,都被他这么几声喊得简直背后发毛,浑身不快。谢怜已听出对方来意不善,但也不想争个高下,心想我跑,笑道:“还好。”那位神官却不给他机会跑,不冷不热地道:“太子殿下么,是还好。不过,我的运气就比较不好了。”   突然,谢怜听到了从灵文那边传来的一道密语。   她只说了一个字:“钟。”   谢怜瞬间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那位被钟砸了的武神!   既然如此,那人家生气也不是没理由的。谢怜向来十分善于道歉,立刻道:“钟的事我听说了,真是万分抱歉,对不住了。”   对方哼了一声,品不出来什么意思。   天界里名头响亮的武神有许多位,其中不少都是在谢怜之后飞升的新贵。光听声音,谢怜说不准这是哪位,可道歉总不能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于是,他又追问了一句:“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此言一出,对面沉默了。   不光对面沉默了,整个通灵阵都凝固了一般,一股死气扑面而来。   那边灵文又给他传音:“殿下,虽然我觉得你应该不会说了这么半天都没认出来,但我还是想提醒一下你。那是玄真。”   谢怜道:“玄真?”   他卡了须臾,这才反应过来,略为震惊地传音回去:“这是慕情?”   玄真将军,乃是坐镇西南方的武神,坐拥七千宫观,在人间可谓是声名显赫。   而这位玄真将军,本名叫做慕情,在八百年前,曾是侍立在仙乐宫太子殿座下的一名副将。   灵文也很震惊:“你不会真的没认出来吧。”   谢怜道:“真的没认出来。他以前跟我说话又不是这个样子的。而且上次我跟他见面是什么时候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不是五百年就是六百年,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快不记得了,怎么可能还听得出他的声音。”   通灵阵内依然沉默。慕情一声不吭。而其他神官们则是一边假装自己没在听,一边疯狂地等待着他们中的谁快点继续接话。   要说这两位,也是比较尴尬。个中曲折传了这么多年,大家早都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当年谢怜贵为仙乐太子,修行于皇极观。这皇极观,乃是仙乐国的皇家道场,择徒标准严格。慕情贫民出身,父亲是一名被斩首的罪人,这样的人是根本没资格进皇极观的,所以他只能当杂役,在观中是给太子殿下打扫道房、端茶送水的。谢怜看他刻苦努力,便请求国师破例收他为徒。太子殿下金口玉言,慕情这才得以入观修行,与太子一同修行。而飞升之后,谢怜也点了他的将,带着他一齐登了仙京。   但是,在仙乐灭国,谢怜被贬下凡后,慕情并没有追随于他。不但没有追随,甚至连一句话都没为他说过。反正太子没了,他便自由了,找了个洞天福地发奋苦修,不出几年,渡了天劫,自己飞升了。   当初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如今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只不过,两人境地彻底掉了个个儿就是了。   这头,灵文道:“他很生气。”   谢怜道:“我猜也是。”   灵文道:“我去说点别的吧,你快趁机走了。”   谢怜道:“不用了吧,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不就行了。”   灵文道:“不用吗?我看着你们都尴尬。”   谢怜道:“还好啊!”   谢怜这个人,什么都可以,就是死不可以;什么都不多,脸一定丢得多。比这尴尬多少倍的事他都干过,心里当真觉得还好。谁知万事不能先说好,他刚说了一句“还好”,便听一个声音咆哮道:“谁他妈拆了我的金殿?!滚出来!!!”   这一声怒吼,听得阵内诸天仙神们头皮都要炸开了。   虽然肚子里已是江湖翻滚,但还是个个屏息凝神,一声不吭地等着听谢怜要怎么回这一句喝骂。哪料到,没有最精彩,只有更精彩,谢怜还没开口,慕情先出声了。   他就笑了两声:“呵呵。”   来人冷冷地道:“你拆的?行,等着。”   慕情淡淡地道:“我可没说是我,你别含血喷人。”   对方道:“那你笑什么?你有病?”   慕情道:“无他,你说的话好笑罢了。拆你金殿的人现在就在通灵阵里,你自己问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谢怜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就这样跑了。   他干咳一声,道:“是我。对不起。”   他一出声,后来的这位也沉默了。   耳边,灵文又传音来了:“殿下,那是南阳。”   谢怜道:“这个我认出来了。但是他好像没认出我。”   灵文道:“不。他只是在凡间游荡得比较多,回仙京比较少,不知道你又飞升了而已。”   南阳真君,乃是坐镇东南方的武神,坐拥近八千宫观,极受民间百姓的爱戴。   而他本名风信,在八百年前,乃是仙乐宫太子殿座下第一神将。   风信其人,忠心耿耿,从谢怜十四岁时便是他的侍卫,随太子一齐长大,一齐登天,一齐被贬,一齐流放。可惜却没一齐熬过这八百年,最后终是,不欢而散,分道扬镳,再也不见。 3|破烂仙人三登仙京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昔年的主上沦为无香火无宫观无信徒的三无笑柄,两名座下侍从却都渡了天劫,飞升为坐镇一方的大武神,这般境况,任谁也没法不多想。如果要谢怜在风信和慕情中选究竟哪一个更让他尴尬,他会说“都还好啊!”但如果让旁人来选,他们是更想看谢怜和风信互殴,还是更想看谢怜和慕情互殴,那大家就各有口味了。毕竟都有充足的互殴理由,难分高下。   所以,风信那边许久无人应答,竟是一句不接,直接隐了,大家都十分失望。谢怜则收了个尾,再打自己几大板,道:“我也没料到会闹成这样,非是存心,给诸位添麻烦了。”   慕情凉飕飕地道:“哦,那还真是太巧了。”   好巧,谢怜也觉得真是太巧了,怎么会刚好砸了慕情,又拆了风信,教旁人来看,简直就像是他在蓄意报复。可事实如此,他就是那种,在一千杯酒里选一杯下毒、无论怎么选都绝对会选到毒酒的人。但人家心里怎么想,你也没办法,谢怜也只能道:“各位的金殿和其他损失我会尽力补救,还望能给我一点时间。”   虽说是用拂尘尾巴想也知道,慕情肯定还想继续吹凉风,但毕竟他的金殿又没受损,砸到他的钟还被他劈了,再咄咄逼人就显得难看了,有失身份,于是,他也隐了不语。谢怜一看,烂摊子都自己走了,便赶紧的也跑了。   他尚是认认真真地在思索该上拿去弄来这八百八十八万功德,第二日,灵文便请他去了一趟灵文宝殿。   灵文是司人事的神官,掌人事亨通、平步青云,整座宝殿从地面到穹顶堆满了公文和卷轴,那景象十分震撼,使人惊恐万状。谢怜一路走来,每个从灵文殿出来的神官都托着过人高的公文,面无人色,不是一脸崩溃就是一脸麻木。进了大殿,灵文转身,开门见山:“殿下,帝君有事相求,你可愿助他一臂之力?”   天界有许多位真君、元君,但能称帝君的,只有一位。这位若是想做什么事,那可是从来用不着求别人的。因此,谢怜怔了怔,才道:“何事?”   灵文递给他一只卷轴,道:“近来北方有一批大信徒频频祈福,想来很不太平。”   所谓大信徒,一般指三类人:第一类,有钱人,出钱烧香做法事、修建宫观庙宇;第二类,能向旁人宣法讲道的传道者;第三类,身心彻底贯彻信念者。其中以第一类最多,越是有钱人越是敬畏神鬼之事,而天底下有钱人如过江之鲫;第三类最少,因为如果真能做到这一步,那么这个人境界一定很高,离飞升也不远了。这里所说的,明显就是第一类人。   灵文道:“帝君目下顾不上北方,若你愿意代替他去一趟,届时无论这批大信徒还愿时供奉功德几何,尽数奉于你坛上。你看如何?”   谢怜双手接过卷轴,道:“多谢。”   这分明是君吾在帮他的忙,却反过来问他愿不愿意帮自己的忙,谢怜哪里看不出来,但也找不到更能表达心中所思的言辞来代替这二字了。灵文道:“我只负责办事,要谢便等帝君回来你再自己向他道谢吧。对了,你可需要我给你借什么法宝?”   谢怜道:“不必了。便是给了我法宝,我下去就没法力了,也不能用啊。”   谢怜被打下去两次,法力尽失。在天界还好说,天界乃诸天仙宫荟萃之地,灵气充沛,源源不绝,信手拈来便可化为己用,一旦回到人间,那他可就傻了,要想斗法,只能凑合着找人借点来用,多有不便。   灵文思忖片刻,道:“那最好还是借几名武官来助你一臂之力。”   现任的武神们不是不认识自己就是不待见自己,这点谢怜还是清楚的,他道:“也不必了。你借不来人的。”   灵文却自有考量,道:“我且试试。”   试不试都没差,谢怜既不赞同也不反对,由她去试。于是,灵文便进了通灵阵,朗声道:“诸位,帝君北方有要务,急需用人。哪位武神殿下能从殿里拨两名武官过来?”   话音刚落,慕情的声音就轻飘飘地冒了出来:“听说帝君现下不在北方,怕是给太子殿下借的吧。”   谢怜心想:“你是一天到晚都守在通灵阵里吗……”   灵文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心中直想把妨碍她办事的慕情一巴掌拍出阵外,口上笑道:“玄真,我这两天怎么老是在阵里看到你,看来最近你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恭喜恭喜。”   慕情淡淡地道:“手伤了,在养伤。”   诸位神官心道:“你那手往日劈山断海也不在话下,劈个傻钟还能怎么你了?”   灵文本想先骗两个过来干活再说,岂止慕情一猜便知,偏生还说出来,这下肯定找不着人了。果然,半晌无人影响,谢怜也不觉有甚,对她道:“你看,我说过借不来人的。”   灵文道:“玄真要是没说话,可以借到的。”   谢怜笑道:“你那话说得犹抱琵琶半遮面,雾里看花美三分,人家以为是给帝君办事,当然叫得来,但若来了发现是跟我共事,只怕要闹了,又如何能同心协力。我反正一个人惯了,也没见缺胳膊少腿,就这样吧。有劳你了,我这便去了。”   灵文也无法了,一拱手,道:“好罢。预祝殿下此去一帆风顺。天官赐福。”   谢怜回道:“百无禁忌!”挥挥手,潇洒离去。   三日后,人间,北方。   大路边有一间茶点小铺,铺面不大,伙计简单,但贵在景好。有山有水,有人有城。都有,不多;不多,正好。身在景中,若是在此相逢,必成妙忆。店中茶博士清闲极了,没客时,便搬张凳子坐在门口,看山看水,看人看城,看得乐呵呵,看到远远路上走来了一名白衣道人,满身风尘,仿佛走了很久。行得近了,与小店擦肩而过,忽然定住,又慢吞吞地倒退回来,一扶斗笠,抬头看了一眼酒招,笑道:“‘相逢小店’,名字有趣。”   这人虽然略有倦色,神色却是笑眯眯的,看得人两个嘴角也忍不住往上弯。他又问:“劳驾,请问与君山是在这附近吗?”   茶博士给他指了方向,道:“是在这一带。”   这人吐了口气,总算是没把魂儿一起吐出来,心道:“终于到了。”   正是谢怜。   他那日离开仙京,原本是定好了下凡地点,要落在与君山附近的。谁知他潇洒地离去,潇洒地往下跳时,袖子被一片潇洒的云挂了一下,是的,被云挂了一下,他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挂上的,反正万丈高空打了个滚,滚下来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徒步三天后,终于来到了原定落地地点,一时之间,感慨万千。   进了店,谢怜捡了靠窗的一张桌,要了茶水和点心,好不容易坐定,忽听屋外传来一阵哭哭啼啼、敲锣打鼓之声。   他朝大街上望去,只见一群男女老少簇拥着一顶大红花轿,从大路上走过。   这一队队伍,透露着十足的古怪之气。乍一看,像是送亲队伍,但细一看,这些人脸上的神情,有严肃,有哀戚,有愤怒,有恐惧,唯独没有喜悦,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在办喜事的模样,偏偏又都穿红戴花,吹吹打打。这情形,当真是诡异极了。那茶博士手提铜壶,高高悬起,点了一点,也看到了这一幕,但只摇了摇头,这便下去了。   谢怜目送那奇怪的队伍远去,定定思索片刻,正要拿出灵文给的卷轴再看一次,忽觉一件耀眼的事物一闪而过。   他一抬头,一只银色蝴蝶从他眼前飞过。   那只银蝶晶莹剔透,在空中飞过,留下璀璨的痕迹。谢怜忍不住向它伸出了手。这只银蝶有灵性得很,不但不惊,反而停留在他指尖,双翼闪闪,美极幽极,在阳光之下,仿佛触手即碎的梦幻泡影,不一会儿,便飞走了。   谢怜对它挥了挥手,算是告别,再回头,他这一桌上,就多坐了两个人。   桌有四方,这两人一左一右,各占一方,两边都是十八九岁的少年,左边的更高,眉目颇为深邃明俊,目光之中带一股桀骜不驯。右边的极白,清秀且斯文,只是神色有些过于清冷淡漠了,仿佛心里不大痛快的样子。事实上,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谢怜眨了眨眼,道:“两位是?”   左边道:“南风。”   右边道:“扶摇。”   谢怜心道:“我又不是问你们名字……”   这时,灵文忽然传音过来了。她道:“殿下,中天庭有两位小武官愿意前来协助,他们已经下去找你了,这会儿也该到了罢。”   所谓的中天庭,自然是和上天庭相对的。天界的神官们,可以简单粗暴分为两类:飞升了的,和没飞升的。上天庭,全都是凭自己飞升的神官,整个天界里不过百位,极其金贵,而中天庭里的,则是被“点将”点上来的,严格来说,其实全称应该叫做“同神官”,但大家叫的时候,往往会省略掉这个“同”字。   那么,有上天庭和中天庭,有没有下天庭?   没有。   其实,在谢怜第一次飞升的时候,还真是有的。那时候,分的还是上天庭和下天庭。但后来,大家发现了一个问题:自我介绍的时候,开口说“我是来自下天庭的某某某”,真是难听。有一个“下”字,就觉得特别低人一等,须知,他们其中绝不乏天赋过人、法力强盛的佼佼者,离真正的神官只是差了一道天劫,说不定哪天就等来了呢?于是有人便提议改一个字,变成“我是来自中天庭的某某某”,这就好听多了。虽然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总之,改了之后,谢怜好一阵都没习惯。   谢怜看这两位小武官,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全然不像是“愿意前来协助”的模样,忍不住问:“灵文啊,我看他们不像是要来助我行事,更像是要来取我狗头。你莫要是把人家诳过来的。”   可惜,他这句似乎是没传出去,耳边也听不到灵文的声音了。想来是下了仙京太远太久,法力都耗干了。谢怜无法,对两位小武官先笑了一笑,道:“南风和扶摇是么?你们愿意前来相助,我先谢过。”   两人都只点了一点头,颇有架势,看来必是出自声名显赫的武神座下。谢怜让茶博士多加了两个杯,端起茶,刮了刮茶叶,顺口问了一句:“你们是哪位殿下座下的?”   南风道:“南阳殿。”   扶摇道:“玄真殿。”   “……”   这可真是令人悚然了。   谢怜一口茶吞了下去,道:“你们家将军让你们过来么?”   两人皆道:“我们家将军不知道我过来。”   谢怜想了想,又道:“那,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若这两名小武官稀里糊涂便被灵文骗过来了,帮了他忙,回去还要被自家将军骂,这可就不值当了。   南风道:“你是太子殿下。”   扶摇道:“你是人间正道,你是世界中心。”   谢怜噎了一下,不确定地问南风:“他刚才是不是翻了个白眼?”   南风道:“是的。让他滚。”   南阳和玄真关系不好。这并非什么秘密,谢怜听说这事时并不怎么吃惊,因为风信和慕情以前关系就不怎么样,只是那时他为主他们为从,太子说你们不要吵架啊,你们要做好朋友,大家便忍着没翻脸,实在不快最多拿话刺一刺对方,混到如今,可再用不着假惺惺了。所以,就连两位神官在东南和西南的民间信徒都不大瞧得上对方,南阳殿和玄真殿更是常年相互仇视。面前这两位,就是典型的例子。扶摇冷笑道:“灵文真君说自愿的就可以来,凭什么让我滚回去。”   “自愿”二字,用他这个表情说出来,实在没有说服力。谢怜道:“我确认一下。你们真是自愿的吗?不愿意千万不要勉强啊。”   两人皆道:“我自愿。”   看着那两张丧气沉沉的脸,谢怜心道,你们想说的其实是“我自杀”吧。   “总而言之——”   谢怜道:“先谈正事。这次到北方来是做什么的你们都知道了罢,那我就不从头讲起了……”   两人皆道:“不知道。”   “……”   谢怜无法,只得拿出卷轴,道:“那我还是给你们从头讲起好了。”   话说多年以前,与君山有下一对新人成婚。   这对新人恩爱非常,那新郎等着送亲的队伍前来,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新娘到来。新郎心中着急,便找去了新娘的娘家,结果岳父岳母告诉他,新娘子早就出发了。两家人报了官,四处找,始终不见,便是给山中猛兽吃了,好歹也能剩个胳膊腿儿什么的,哪有凭空消失的道理?于是难免有人怀疑,是新娘自己不愿意嫁,串通了送亲队伍跑了。谁知,过了几年,再一对新人成婚,噩梦重现。   新娘子又没了。但是,这一次却不是什么都没剩下。众人在一条小路上,找到了一只什么东西没吃完的脚。 4|三活宝夜谈巨阳殿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从那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此后的近百年间,一共有十七位新娘在与君山一带失踪。有时十几年相安无事,有时短短一个月内失踪两名。一个恐怖传说迅速传开:与君山里住着一位鬼新郎,若是他看中了一位女子,便会在她出嫁的路上将她掳走,再把送亲的队伍吃掉。   这事原本是传不到天上的,因为,虽然失踪了十七位新娘,但更多的是千百位安然无恙的新娘。反正找也找不着,保也保不了,那也只能就这样凑合着了。也不过是敢把女儿嫁到这一带的人家少了些,本地的新人成婚也不敢大操大办罢了。但恰恰是这第十七位新娘,父亲是位官老爷。他颇为宠爱女儿,风闻此地传说,精心挑选了四十名勇武绝伦的武官护送女儿成亲,偏偏女儿还是没了。   这下这位鬼新郎可捅了马蜂窝。这位官老爷在人间能找到的人是拿它没办法了,于是他暴怒之下联合了一众官朋友,狂做一波法事,还按照高人指点开仓济贫什么的,搞得满城风雨,这才终于惊动到了上边的几位神官。否则,那些微小的凡人的声音要传到天上诸神的耳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谢怜道:“大体便是如此了。”   因那两人神情非常之不配合,他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没在听。没听进去的话也只好再讲一遍了。南风倒是抬了头,皱着眉道:“失踪的新娘有何共同之处?”   谢怜道:“有穷有富,有美有丑,有妻有妾,一言蔽之:毫无规律。根本没法判断这位鬼新郎的口味是什么样的。”   南风“嗯”了一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似是开始思考了。扶摇却是碰都没碰谢怜推给他的茶,就一直在用一方白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手指,边擦边眉眼冷淡地道:“太子殿下,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位鬼新郎呢?这可不一定,从来也无人见过它,怎知它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你是不是有些想当然了?”   谢怜莞尔,道:“卷轴是灵文殿的文官总结的,鬼新郎只是民间的叫法。不过,你说的很有道理。”   又说了几句,谢怜发觉这两位小武官思路颇为清楚,虽神色不善,论事却毫不含糊,颇感欣慰。看窗外天色已晚,三人暂且出了小店。谢怜戴了斗笠走了一阵,忽然觉察身后两人都没跟上,纳闷地回头去看,结果那两个也很纳闷地在看着他。南风问:“你往哪里走?”   谢怜道:“寻地落脚。扶摇,你为什么又翻白眼?”   南风又纳闷地问:“那你为什么要往荒山野岭走?”   谢怜时常风餐露宿睡大街,找块布摊平了就可以躺一夜,自然是习以为常地准备找个山洞生火了,经他提醒,这才反应过来,这南风和扶摇都是武神座下的武官,若是这附近有南阳庙或是玄真庙,可以直接进去,何必要露宿荒野?   少顷,三人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小角落找到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土地祠,残香破盘,看起来十分冷清,供着个又圆又小的石土地公。谢怜唤了几声,这土地多年无人供奉无人唤,忽听人叫,把眼一睁,看到三个人站在祠前,左右两个周身都罩着一层暴发户般的灵光,根本看不清脸,大惊跳起,颤颤巍巍地道:“三位仙官可有什么要使唤在下的?”   谢怜颔首道:“不使唤。只是问一声,附近可有供奉南阳将军或是玄真将军的城隍庙?”   土地不敢怠慢,道:“这这这……”掐指一算,道:“此去五里有一间城隍庙,供的是、是、是南阳将军。”   谢怜双手合十道:“多谢。”而那土地被旁边两团灵光晃瞎了眼,赶紧地隐了。谢怜摸出几枚钱放在祠前,见一旁有散落的残香,便捡起来点上了。期间扶摇白眼翻得谢怜简直想问他眼睛累不累。   五里之后,果然见到一间城隍庙,红红火火立在路边。庙宇虽小五脏俱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三人隐了身形进到庙里,殿上供的就是南阳武神披甲持弓的泥塑神像。   谢怜一看到这神像心中就“嗯……”了一声。   乡野小庙,神像的塑像和上漆都可说粗陋,整体看起来,跟谢怜印象中的风信本人差别实在是比较大。   但是,神像塑得走形,对各位神官来说,也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别说妈都不认识了,有的神官见了自己的神像自己都不认识。毕竟没几个工匠师父当真见过神官本人,所以都是要么美得走形,要么丑得走形,只能靠特定姿势、法器、服冠等来辨认这是哪位神官。   一般而言,越是富庶之地,神像越合神官心意。越穷的地方,工匠品味越差,塑像就越惨不忍睹。当今论来,只有玄真将军的神像整体情况较好,为什么呢?因为人家都是神像丑了便丑了,不管,他看到把自己塑得丑了,他就要偷偷去弄坏了让人重塑,或者托个梦隐晦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于是长此以往,大信徒们就知道,一定得找塑得好看的师傅!   整个玄真殿同他们将军如出一辙,颇爱讲究。扶摇进了南阳庙后,一个时辰里便一直在对这尊南阳像评头论足,什么造型扭曲,颜色恶俗,工艺低劣,品味清奇。谢怜看南风额头青筋都慢慢冒出来了,心想着赶紧找个话题扯了开去,恰好见又一名少女进来参拜,虔诚地跪下了,便温声道:“说起来,南阳真君的主场在东南,没想到你们在北方香火也这般旺盛。”   人们修建庙宇宫观,其实是对天界仙宫的模仿,而神像,则是神官本尊的倒影。宫观聚集信徒,吸引香火,成为神官们法力的重要源泉。而由于地理历史风俗等多重原因,不同地域的人们通常供奉不同的神官。在自己的地盘上,一位神官的法力会发挥到最强,这便是主场优势了。只有神武大帝这种普天之下皆信徒、四海八方有宫观的神官,是否主场完全没有意义。自家将军的神殿在非主场也香火旺盛,这是好事,南风本该骄傲才是,可瞧他脸色,却大是不好。一旁扶摇则是微微一笑,道:“不错,不错,深受爱戴。”   谢怜道:“不过我有一个疑问,不知……”   南风道:“如果是‘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就不要讲。”   谢怜心道:“不。我想说的是‘不知有没有人可以解答’。”   不过,他预感这句说出来就会不妙,决定还是再换个话题。谁知,扶摇悠悠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肯定是想问,为什么前来参拜的女信徒这么多?”   谢怜想问的正是这个问题。   武神系的女信徒一向比男信徒少,只有八百年前的他是个例外。不过,例外的原因非常简单,就两个字:好看。   他很清楚,不是因为他德高望重或是神力非凡什么的,仅仅只是因为他的神像好看,他的宫观也好看。他的宫观几乎全都是皇家修建,神像则是召集了全国各地技艺精绝的顶尖工匠,照着他的脸雕。而且,因为那句“身在无间,心在桃源”,工匠们往往喜欢给他的神像加点花,还喜欢把观种成一片花树海。所以,当时他还有个别称,叫做“花冠武神”。信女们喜欢他神像好看,也喜欢他宫观里都是花花朵朵,就冲这个也愿意顺便进来拜拜他。   可一般的武神,因杀伐之气太重,面目也往往被塑造成严肃、狰狞、冷酷的模样,教信女瞧了,都宁可去拜拜观音什么的。这尊南阳像虽说跟杀伐之气沾不上边,但它离好看的边更远,可来参拜的女信徒几乎要比男信徒都多了,而南风也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由是,他颇为奇怪。恰在这时,那少女拜完了,起身取香,又转了个身。   这一转,谢怜推了推另外两人。那两人原本都十分不耐,被他一推,顺着一看,脸色却都刷的变了。   扶摇道:“太丑了!”   谢怜噎了一下,才道:“扶摇,不能这样说女孩子。”   平心而论,扶摇说的是实话。那少女一张脸蛋扁平无比,活像是被人一巴掌拍扁的,五官说平平无奇都有些委屈,若一定要形容,恐怕只能用“鼻歪眼斜”了。   但谢怜眼里根本没分辨出她是美是丑。主要是她一转身,裙子后一个巨大的破洞挂在那里,实在令人无法假装没看到。   扶摇先是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南风额角的青筋则是瞬间就消失无踪了。   见他脸色大变,谢怜忙道:“你不要紧张。不要紧张。”   那少女取了香重新跪下,边拜边道:“南阳将军保佑,信女小萤,祈求能早日抓住那鬼新郎,莫要叫无辜之人再受他的害……”   她拜得虔诚,浑然不觉自己身后异状,也浑然不觉有三个人正蹲在她拜的神像脚边。谢怜颇觉头大,道:“怎么办,不能让她就这样走出去罢?会被人一路看回去的。”   而且,看她裙子后的破口,分明是被人用利器故意划破的,只怕不仅会被围观,还会被大肆宣扬嘲笑,那可真是一场羞辱了。   扶摇漠然道:“不要问我。她拜的又不是我们玄真将军。非礼勿视。我什么都没看见。”   南风则是一张俊脸青青白白,只会摆手,不会说话,好好一个桀骜小儿郎,生生被逼成了个哑巴,没得指望了。谢怜只得自己出马,外衣一脱,往下一丢。那件外衣呼啦一下飘到那少女身上,挡住了她裙子后那个十分不雅的破洞。三人齐齐松了口气。   可这阵风实在邪乎,把那少女吓了一跳,四下看看,拿下外袍,迟疑片刻,放到了神台上,竟是仍浑然不觉,而且上完了香,便要走出去了。这若是让她再出去乱走,小姑娘怕是就没脸见人了。眼看旁边这一个两个不是僵就是僵,横竖都不顶用了,谢怜叹了口气。南风与扶摇只觉身边一空,谢怜已经现了形,跳了下去。   庙内灯火不暗不明,他这一跃,带起一阵风,火光摇晃,那少女小萤只觉眼前一花,便见一名男子突然从黑暗中冒了出来,赤着上身对她伸出了手,当场魂飞魄散。   不出所料,一声尖叫。谢怜刚想说话,那少女已眼疾手快地一巴掌打了出去,大喊道:“非礼啊!”   “啪”的一声,谢怜就这么挨了一耳光。   耳光清脆,听得蹲在神坛上的两人半张脸不约而同都是一抽。   吃了一掌,谢怜也不恼,只把外衣硬塞过去,迅速低声说了一句,那少女大惊,一摸身后,突然通红满面,眼眶也霎时涌满泪水,不知是气苦还是羞愤,抓紧了谢怜给她的那件外衣,掩面飞奔而去,只剩谢怜单薄薄站在原地。人去庙空,凉风穿堂,忽然之间,有点冷。   他揉了揉脸,转过身来,顶着半边大红掌印,对那小二人道:“好了。没事了。”   话音刚落,南风指了指他,道:“你……是不是伤口裂了?”   谢怜一低头,“哦”了一声。   他脱了衣,端的是一身羊脂玉般的好皮肉,只是胸口严严实实束着一层又一层的白布,裹得死紧,连脖子和双腕上也都缠满了绷带,无数细小的伤口爬出白绷边缘,着实有些触目惊心。   想着扭了的脖子也差不多该好了,谢怜便一圈一圈地开始解下绷带。扶摇看了他两眼,道:“谁?”   谢怜道:“什么?”   扶摇道:“与你对战者是谁?”   谢怜:“对战?没有啊。”   南风:“那你这身伤是……”   谢怜茫然道:“我自己摔的。”   “……”   便是三天前下凡滚下来时落下的伤了。若是与人对战,还真不一定能伤到这种程度。   扶摇嘀咕了几句,没听清,反正肯定不是赞他坚强,谢怜便也不问,解完了脖子上厚厚的一层绷带。下一刻,南风与扶摇的目光俱是凝了起来,落在他脖颈之上。   一只黑色项圈,环在他雪白的颈项之间。 5|三活宝夜谈巨阳殿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觉察到他们的目光,谢怜微微一笑,转过身来,道:“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咒枷?”   咒枷,顾名思义,诅咒形成的枷锁。   被贬下天界的神官,将有天谴化为一道罪印,施加于其身,形成束缚,封禁神力,教他永远也摆脱不掉。就像是在人脸上刺字,或是用锁链锁住手脚,是一种刑罚,也是一道警示,令人恐惧,也令人耻辱。   作为被打下去两次的三界笑柄,谢怜自然是有这么一道咒枷在身了。这两名小武官不可能没听说过,但,听说过和亲眼看到,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因此,他们露出这样的表情,谢怜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猜这东西可能让两位小武官心中忌惮和不舒服了。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本想借口去找件衣服穿到外面溜一圈,却被扶摇一个白眼加一句“你这幅样子去到大街上,可以说是十分下流了”堵了回来,还是南风到殿后随手扯了件庙祝的衣服丢给他,这才不用再继续下流。但再坐下来后,总觉得经过方才一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于是谢怜拿出灵文殿给的卷轴,道:“你们要不要再看看?”   南风抬起眼皮看了一下他,道:“看过了。我看他才需要好好看看。”   扶摇道:“什么叫我才需要好好看看。那卷轴写得语焉不详,一钱不值,值得一看再看?”   听他说那卷轴一钱不值,谢怜忍不住略略心疼灵文殿那些写卷轴写到面如土色的小文官们。又听扶摇道:“啊,方才说到哪儿了?南阳庙——为什么南阳多信女,是吗?”   好了。谢怜把卷轴一收,揉了揉突突跳动的眉心,心里知道了:今天晚上,谁都看不成了!   看不成正事,那就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原来,除了大几百年都在人间收破烂的太子殿下,当今诸天仙神皆知,南阳真君风信,曾有一段岁月被称为“巨|阳真君”。他本人对这一称呼,那当真是深恶痛绝。而大家对他的经历,也只有一个字的感想:“冤”!   因为,原本的正确写法,乃是“俱阳”。之所以会被误传,是因为这么一件事。   多年以前,有一位国君兴修宫观,为表诚心,特地亲自给每一宫每一殿的匾额都题了字。可偏偏在写到“俱阳殿”的时候,不知何故,他写成了“巨|阳殿”。   这下,可愁死负责宫观修建事宜的官员了。他们捉摸不透,陛下是到底是故意要改成这样的呢,还是不小心写错的呢?如果是故意的,为什么不明令下旨说我就是要这么改?如果不是故意的,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总不能说“陛下,你错了”,谁知道陛下会不会觉得是在讽刺他粗心?暗示他知识浅薄?心不诚?而且这可是陛下的墨宝,不用难道要作废吗?   天底下最难揣测的,就是圣人之意了。官员们极度痛苦,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委屈陛下,不如委屈一下俱阳真君。   不得不说,他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陛下那边发现俱阳变成了巨|阳后,并没有什么别的表示,只是请了一批学者,大力翻阅古籍,找出无数细枝末节的理由,写了许多文章,竭力证明原本便是巨|阳,俱阳才是错误的写法。总之一夜过后,全国的俱阳殿就都变成了巨|阳殿。   莫名其妙被改了神号的风信过了十多年才知道这件事。他基本上从来不仔细看自家神殿的招牌,只是有一天忽然就很郁闷,怎么好像到他庙里来参拜的妇女这么多,而且个个都含羞带怯脸蛋通红,上香的时候都求的是些什么玩意儿?!   弄清怎么回事后,他冲到九霄之巅对着烈日长空就是一通破口大骂。   各位神官都被他震惊了。   骂完以后也没办法,拜就拜吧,他总不能说跟这些虔诚祈求的女子们过不去,硬着头皮听了许多年。直到巨|阳又被一位觉得这简直不成体统的正经国君改成了南阳,大家还是没忘记他除了作为一个武神以外还能顺便保佑什么。但是,大家也坚守着一个默契:绝对不要用那两个字来称呼他。同时,也坚守着一个认知:如何评价南阳真君?一个字:好!   只要别让他开口骂人,一切都好!   那头南风的脸已经黑得赛陈年锅底,这厢扶摇还诗兴大发,斯斯文地道:“妇女之友,求子最强。壮阳秘方,送子南阳。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谢怜很有善意地忍住了笑,在南阳的神像面前给他留了一点面子。南风则是勃然大怒:“你少来这里阴阳怪气,要实在闲得慌就去扫扫地!”   此一句出,扶摇的脸也霎时锅底了。若说南阳殿的是听不得人家说那两个字,玄真殿的便是听不得人家提扫地这个词儿。因为慕情在皇极观做杂役时,就是整天给太子殿下谢怜端茶送水扫地铺床。有一天,谢怜看他一边扫地一边默诵修行口诀,被他这种刻苦努力、逆境求学的精神感动了,这才去向国师求情收他为弟子。这事怎么说呢?可大可小,可耻辱可美谈,就看当事人怎么想。显然,当事人认为此乃毕生之耻,因为慕情和他座下的武将,都是听到这个词必跟人翻脸的。果然,扶摇定了定,看了一眼一旁很无辜地摆手的谢怜,冷笑道:“听你这话说的,不知道还以为你们南阳殿都多为太子殿下打抱不平呢。”   南风也冷笑:“你家将军确实忘恩负义,有什么好说的?”   “呃……”谢怜刚想插一句,扶摇“啊哈哈”地道:“你家将军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有甚资格戳戳点点?”   “……”听他们这样把他当成大棒互锤对方上面那位神官的脊梁骨,谢怜终于听不下去了,道:“等等,等等。停,停。”   自然是没人理他,且还动起手来了,不知道是谁先动手的,反正供桌就裂为两半了,盘果骨碌碌滚了一地。谢怜看这样子是拉不住架了,坐在角落里,叹了声“造业啊”,捡了个滚到脚边的小馒头,擦擦去了皮准备吃下去,南风眼角瞥见,立马一巴掌给他打掉:“别吃了!”   扶摇也停手了,震惊且嫌弃地道:“落灰里了你还吃得下去!”   谢怜趁机比了个手势,道:“停,停,停。我有话要说。”   他隔开两人,和颜悦色地道:“第一,你们口里说的那位太子殿下,正是本人。本殿下都没说话,你们不要把我当武器丢来丢去攻击对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想你们家二位将军是绝对不会这样的,你们如此有失体统,他们颜面何存?”   此句一出巨,两人神情都有些变幻莫测。谢怜又道:“第二,你们是来协助我的,对吗?那么到底是你们听我的,还是我听你们的?”   半晌,两人才道:“听你的。”   虽然他们的脸看上去都像是在说“你做梦吧听你的”,但谢怜也很满意了,“啪”的一声双手合十,道:“好。最后第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一定要丢什么东西,那还是请你们丢我,不要丢吃的。”   南风终于把他捡起来窝在手里想找机会吃的馒头抠出来了,忍无可忍道:“掉地上就别吃了!”   次日,依旧相逢小店。   茶博士又在门口抻着腿养骨头,远远地见三人行近。一名道人白衣轻简,背着斗笠行在最前,两名身形高挑的黑衣少年行于其后。   那道人抱着手施施然而来,施施然而道,竟是比他还像个闲人:“店家,劳烦三杯茶。”   茶博士笑道:“来啦!”   心想:“这三个傻小哥又来了。可惜了,长得是一个赛一个的体面,脑子是一个比一个有病。又是什么神啊什么仙,又是什么鬼啊什么天。这人有病,长得再体面有什么用?”   谢怜还是捡了靠窗的位。一齐落座后,南风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谈,你确保不会被旁人听到吗?”   谢怜温声道:“没关系。就算听到了别人也不会管,只会认为我们有病。”   “……”   谢怜道:“为了避免我们三个人一直这样相对蹉跎下去,开门见山吧。冷静了一晚上过后,你们有没有想到什么办法?”   扶摇目光一亮,冷然道:“杀!”   南风道:“废话!”   谢怜道:“南风,你不要这么凶,扶摇又没有说错,解决问题的根本方式就是杀。问题是上哪儿啥,找谁杀,怎么杀。我建议……”   正在此时,大街上传来一阵敲锣打鼓之声,三人向窗外望去。   又是那队阴阴惨惨的“送亲”人。这列人马吹吹打打,连呼带号,仿佛生怕别人听不见。南风皱眉道:“不是说与君山附近的本地人成亲都不敢大操大办了吗?”   这队伍里个个是身强力壮的大黑汉,神情和肌肉都绷得紧紧,额冒冷汗,仿佛他们抬着的不是一顶喜气洋洋的大花轿,而是一台催命夺魂断头铡。不知轿子里,坐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沉吟片刻,谢怜正想道出去瞧瞧,一阵阴风吹过,轿子一侧的帘子随风掀起。   帘子后的人,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歪在轿子里。她的脑袋是歪的,盖头下露出一张涂得鲜红的嘴,嘴角的笑容过于夸张。轿子一颠,盖头滑落下来,露出一对圆睁的眼,瞪着这边。   这看上去,分明是一个折断了脖子的女人,正在冲他们无声大笑。   不知是不是轿夫手抖得太厉害,那花轿子不甚稳当,那女人的脑袋也跟着直晃。晃着晃着,“咚”的一下,一颗脑袋掉了下来,骨碌碌滚到了大街上。   而那坐在轿子里的无头身体也向前栽倒——“砰”的一声,整个人扑出了轿门。 6|鬼娶亲太子上花轿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一个轿夫没留神,一脚踩中一条胳膊,率先大叫,送亲的队伍立刻炸开了锅,好家伙,一行人“刷刷刷”的便掏出了一片白花花的大刀,喊:“怎么了?!来了吗?!”也不知原先都藏哪儿了。街上嚷成一片,谢怜再定睛一看,那分离的头身,竟不是个活人,而是一个木头娃娃。   扶摇又道:“太丑了!”   恰好茶博士提着铜壶上来,谢怜想起他昨日神气,道:“店家,我昨日便见这群人在街上吹吹打打,今天又见,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茶博士道:“做死。”   “哈哈哈……”   谢怜也不意外,道:“他们这是想把那鬼新郎引出来么?”   茶博士道:“还能是想做什么呢?有个新娘子的爹重金悬赏找他女儿,抓那鬼新郎,这群人就整天这般乌烟瘴气地闹。”   这悬赏的那个爹,必然便是那位官老爷了。谢怜又看了一眼地上那粗制滥造的女人头,心知他们是想用这假人伪装新娘子。   只听扶摇嫌恶道:“我要是鬼新郎,送一个这样的丑东西给我,我就灭了这个镇。”   谢怜道:“扶摇,你这话太不像一个仙家该说的了。还有,你能不能把翻白眼的习惯改过来,不如你先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一天先只翻五次之类的。”   南风道:“你给他定一天五十次他都不够用!”   这时,队伍里突然钻出一个的小青年,精神抖擞,看样子是个领头的,振臂高呼:“听我说,听我说!这样下去根本没用!这几天咱们跑了多少趟了?那鬼新郎被引出来了吗?”   众大汉纷纷附和抱怨,那小青年道:“依我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冲进与君山里,大家搜山,把那个丑八怪抓出来杀了!我带头,有血性好汉子都跟我来,杀了丑八怪,赏金大家分!”   一群汉子先是稀稀拉拉地和了几句,逐渐声音加大,最后所有人都响应起来,听起来竟也声势浩大。谢怜问道:“丑八怪?店家,他们说的这丑八怪怎么回事?”   茶博士道:“据说鬼新郎是个住在与君山里的丑八怪,就是因为太丑了,没有女人喜欢,所以才心生怨恨,专抢别人的新娘子,不让人成好事。”   灵文殿的卷轴上没有记录这个,谢怜道:“有这种说法吗?莫不是猜测?”   茶博士道:“那谁知道,据说不少人都见过,什么整张脸都缠着绷带,眼神凶恶,不会说话只会呼噜呼噜狼狗一样地叫。传得神神叨叨。”   扶摇道:“脸上缠着绷带,未必就是丑,也有可能是因为太美不想让人看见。”   茶博士无语片刻,道:“那谁知道,反正我是没见过。”   这时,街上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道:“你们……你们别听他的,不要去,与君山里很危险的……”   躲在街角说话的,正是昨晚上来南阳庙祈福的那名少女小萤。   谢怜一看到她就觉得脸有点痛,无意识抬手摸了摸。   那小青年见了她就没好颜色,推了她一把,道:“大老爷们说话,一个小娘插什么嘴?”   小萤被他一推,有点瑟缩,鼓起勇气,又小声道:“你们别听他的。不管是假送亲,还是搜山,都那么危险,这不是在送死吗?”   小青年道:“你说得好听,咱们大家伙儿是拼了姓名为民除害,你呢?自私自利,不肯假扮新娘子上轿子,为了咱们这里老百姓这点勇气都没有,现在又来妨碍咱们,你安的什么心?”   他每说一句就推那少女一把,看得店里的人都皱起了眉。谢怜一边低头解腕上绷带,一边听到茶博士道:“这个小彭头,之前想哄这姑娘扮假新娘,嘴里跟抹了蜜似的,姑娘不肯,现在又是这幅嘴脸了。”   街上,一群大汉也道:“你别站在这里挡道了,边儿去边儿去!”小萤见状,一张扁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道:“你……你何必非要这样说话?”   那小青年又道:“我说的是不是对的?我让你假扮新娘子,你是不是死都不肯?”   小萤道:“我是不敢,可是,你也不用划、划破我裙子……”   她一提这事,那小青年瞬间被戳了痛脚一般跳将起来,指着她鼻子道:“你这个丑八怪少在这里含血喷人!我划破你裙子?你当我瞎了眼!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想露给人看,自己给划的?谁知道你这丑脸裙子破了也没人看,你可别想赖我头上!”   南风实在听不下去了,茶杯“喀喀”一下碎在手里。正当他要起身时,身旁白影一飘。而那边正一蹦三尺高的小彭头大叫一声,捂脸一屁股跌到地上,指缝间滴滴答答的鲜血流出。   众人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怎么回事,他便已坐在了地上,还以为是小萤暴起,谁知再看她,已是根本看不到了,一名白衣道人挡在了她身前。   谢怜双手笼袖,头也不回,笑眯眯地看着小萤,微微弯腰,与她平视,问道:“这位姑娘,不知我能不能请你进去吃杯茶?”   那边地上的小彭头口鼻剧痛,一张脸痛得仿佛被钢鞭一顿暴打,可这道人分明没带凶器,也没看到他是如何出手、用什么出手的。他踉跄着爬起,举刀喊道:“这人使妖法!”   身后一众大汉一听“妖法”,纷纷举刀相对。谁知身后,南风忽然一掌拍出,“咔擦”一声!一根柱子应声折断。   见此神力,一群大汉脸色齐变,那小彭头心下怯了,却还在嘴硬,边跑边冲他们高声喊话:“今儿个我是栽了,你们是哪条道上的好汉,留下姓名,日后我们再来会会……”   南风根本不屑回答,扶摇却在一旁道:“好说好说,这位乃是巨……”   南风反手又是一掌,两人便这么不动声色地拆了起来。谢怜本想请那小姑娘进来坐坐,给她点个果子茶水吃吃什么的,她却抹着泪自己先走了,只得望着她背影一声叹息,自己进来了。进来时茶博士道:“柱子记得赔。”   于是谢怜坐下时对南风道:“柱子记得赔。”   南风:“……”   谢怜道:“在那之前,我们先办正事。谁借我一点法力,我得进通灵阵核实一下情报。”   南风举起手,二人击掌为誓,便算是立下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契约。如此,谢怜终于又能进通灵阵了。   甫一进去,他便听灵文道:“殿下终于借到法力啦?在北方那边行进得可顺利?那两位毛遂自荐的小武官助力如何啊?”   谢怜抬起头,看了一眼被南风一掌劈断的柱子,还有一脸冷漠闭目养神的扶摇,道:“两位小武官各有千秋,都是可塑之才。”   灵文笑道:“那真是要恭喜南阳将军和玄真将军了,依殿下所言,这两位小武官必然前途无量,飞升是指日可待啊。”   不一会儿,慕情的声音冷冷地浮出来,道:“他此次出行并未与我通报,由他去了,我反正是一无所知。”   谢怜心想:“你还真是一天到晚都守在通灵阵里……”   灵文道:“殿下,你们现下在何处落地?北方是裴将军坐镇之地,香火很旺,若殿下有需要,可以在他的明光殿暂留。”   谢怜道:“不必劳烦了。这附近没找到明光殿,我们便在一间南阳殿落足了。问一句,灵文,关于这鬼新郎,你们还有更多情报吗?”   灵文道:“有。方才我们殿里的评级出来了,是‘凶’。”   “凶”!   对于祸乱人间的妖魔鬼怪,根据其能力,灵文殿将之划分为“恶”、“厉”、“凶”、“绝”四等。   “恶”者杀一人,“厉”者可灭一门,“凶”者可屠一城。而最可怕的“绝”者,但凡出世,那便要祸国殃民,天下大乱了。   这窝藏与君山中的鬼新郎,居然是“凶”章,仅次于“绝”之下,那么,看到过他的人,恐怕就不大可能全身而退了。   因此,出了通灵阵,告知其余二人此事后,南风道:“那些什么丑八怪绷带男,多半是谣言。要不然他们就是看到别的东西了。”   谢怜道:“也有另一种可能。比如,在某种特定的情形下,这鬼新郎是不会,或者不能伤人的。”   扶摇颇有微词:“灵文殿真是效率低下,这么久才出个评级,要来何用!”   谢怜道:“好歹对敌手实力如何有所了解了。但既然是凶,这鬼新郎法力必然十分强,假人根本不可能骗得过他。若我们要引他出来,送亲队伍的人便不能施障眼法以傀儡假充,也不能带有兵刃。最重要的是,新娘也一定要是活人。”   扶摇道:“到街上找个女子让她来做诱饵就行了。”   南风却否决了:“不行。”   扶摇道:“为何?不愿意?给笔钱便愿意了。”   谢怜道:“扶摇,就算有女子愿意,这法子也是最好不要用。这鬼新郎是凶章,万一失手,我们不会如何,但若是新娘被掳走了,一个弱女子逃跑不了,又反抗不得,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扶摇道:“那不能找女子,就只能找男人了。”   南风道:“上哪儿找个男人愿意扮……”   话音未落,两人的视线都转移了过来。   谢怜还在兀自微笑:“???”   晚,南阳庙。   谢怜披头散发地从殿后转了出来。   守在庙门的两人一看,南风当场就大骂了一声:“操!!!”冲了出去。   谢怜无语片刻,道:“何至于?”   叫谁人来看,也一眼能看出来,这是个眉目温柔的英俊男儿郎。   但正因如此,一个大好英俊男儿,穿着一件女子嫁衣,这个画面,很多人可能无法直视。比如南风,他可能就个人接受不了,所以才反应如此激烈。   谢怜看扶摇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上下扫视他,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扶摇点点头,道:“如果我是鬼新郎,谁要是送这种女人给我……”   谢怜道:“你就灭了这个镇子吗?”   扶摇冷酷地道:“不,我就杀了这个女人。”   谢怜笑道:“那只能说,幸好我不是女人了。”   扶摇道:“我觉得,你不如现在去通灵阵问问,看看有没有哪位神官肯教你变身的法门,更实际。”   天界的确有几位神官由于特殊需求,通晓变身之法。但恐怕这时候再学也来不及了。那头,南风青着脸进来,他骂完了就冷静许多,这点真是跟他侍奉的那位将军如出一辙。谢怜看天色已晚,道:“罢了,盖头盖上都一样。”说着便要给自己盖了,扶摇却举手一挡,道:“且慢。你又不知那鬼新郎如何害人,若是他一揭盖头发觉被骗,暴怒之下异变突生,岂不多生波折?”   谢怜一听这话,也有道理,可他一步迈开,便听到了“嗤啦”一声。   扶摇给他找来的这件红嫁衣,实在不怎么合身。   原本女子身形就娇小许多,他这么一穿,腰身倒是无甚不合,但扬袖抬足,极受束缚,动作一大,衣服便被撕开了。正当他到处找到底是哪块儿裂了时,庙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请问……”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小萤手中捧着一件叠好的白衣,站在庙门口,怯怯地望着他们。   她道:“我记得昨晚是在这儿见到你的,就想来看看,会不会还遇到……衣服我洗过的,放这里。昨天和今天,都多谢你啦。”   谢怜正要对她笑笑,忽然想起现在他是一副什么模样,决定还是不要多说话吓人了。   谁知,小萤不但没被他吓到,反而往前走了一步,道:“你这是……要是你喜欢,我帮你?”   “……”谢怜道,“不,姑娘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这种爱好。”   小萤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帮你。你们……你们是要去抓鬼新郎吧?”   她的声音和脸一下子扬了起来,道:“我、我会改衣服,我随身都带针线的,哪儿不好我可以改,我还会梳妆打扮,我来帮你!”   “……”   两炷香后,谢怜再次低着头从殿后出来。   这次出来,新娘的盖头已经盖好,南风和扶摇似乎本想瞧上一瞧,但最终还是决定,珍惜自己的眼睛。他们寻来的轿子就在庙门口,精心挑选的轿夫也早已等候多时。月黑夜风高,太子殿下便这么一身新嫁衣,坐上了大红花喜轿。 7|鬼娶亲太子上花轿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那花轿,通体轿衣皆是大红绸缎,彩线绣着花好月圆龙凤呈祥。南风与扶摇两人一左一右,护行于花轿之侧。谢怜端坐轿中,随轿夫行走,悠悠晃晃。   八抬大轿的八个轿夫,皆是武艺超群的武官。南风与扶摇为了找武艺高强的轿夫假扮送亲队伍,直接上那位官老爷的宅邸露了一手,言明是要去夜探与君山。那位老爷二话不说便拉了一排人高马大的武官出来。然而,之所以要找武艺超群的,并不指望他们能帮上忙,只是要他们在凶鬼发难时足够自保逃跑罢了。   可事实上,这八名武官心里还反过来不大看得起他们。他们在府中是一等一的好手,上哪里不是群雄领袖?这两名小白脸居然一上来就骑他们头上,还令他们做轿夫,可以说是非常不快了。主人命令不可不从,强按心中不屑,但心中有气,难免发作,故意时不时脚下一歪、手上一震,一顶轿子抬得颠颠簸簸。外人看不出来,可坐在轿子里的人只要稍娇弱一些,怕是就要吐个昏天黑地了。   颠着颠着,果然听到轿子里的谢怜低低叹了口气,几名武官忍不住暗暗得意。   扶摇在外面凉凉地道:“小姐,你怎么了?高龄出阁,喜得流泪吗。”   确实,新妇出阁,不少都是要在花轿上抹泪啼哭的。谢怜啼笑皆非,开口时却声线平和自如,竟没有一丝被颠来倒去的难受,道:“不是。只是我忽然发现,这送亲队伍里少了很重要的事物。”   南风道:“少了什么?该准备的我们应该都准备了。”   谢怜笑道:“两个陪嫁丫鬟。”   “……”   外边两人不约而同看了一眼对方,不知想象到什么画面,俱是一阵恶寒。扶摇道:“你就当家中贫穷,没钱买丫鬟,凑合着罢。”   谢怜道:“好罢。”   轿夫武官们听他们一番插科打诨,皆是忍俊不禁,这么一来,心头不满之意倒是消散了不少,亲近之意略多了几分,轿子也稳当了起来。谢怜便又靠了回去,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谁知,未过多久,一串小儿的笑声突兀地响起在他耳边。   咯咯桀桀,嘻嘻哈哈。   笑声如涟漪般在山野之中扩散开来,空灵且诡异。然而,花轿并未停顿,照样走得稳稳当当。甚至连南风与扶摇都没出声,似是没发现任何异状。   谢怜睁开了眼,低声道:“南风,扶摇。”   南风在花轿左边,问:“怎么了?”   谢怜道:“有东西来了。”   此时,这支“送亲队伍”已渐入与君山深处。   四野愈寂,就连木轿嘎吱作响之声、踏碎残枝枯叶之声、轿夫们的呼吸之声,在这一派寂静之中,也显得略微嘈杂了。   而那小儿的笑声,还未消失。时而远,仿佛在山林的更深处,时而近,仿佛就趴在轿子边。   南风神色凝肃道:“我没听见任何声音。”   扶摇也冷声道:“我也没有。”   其余的轿夫们,就更不可能有了。   谢怜道:“那即是说,它是故意只让我一个人听见的了。   八名武官本来自恃武艺高强,加之觉得鬼新郎娶亲并无规律,今夜必定无功而返,并不如何畏惧,但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之前那四十名莫名失踪的送亲武官,有几位的额角微微冒出了冷汗。谢怜觉察到有人脚步凝滞了,道:“别停。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南风挥手,示意他们继续走。谢怜又道:“他在唱歌。”   扶摇问道:“在唱什么?”   细细听辩那小儿的声音,谢怜一字一句、一句一顿地道:“新嫁娘,新嫁娘,红花轿上新嫁娘……”   在寂夜之中,他这略为迟缓的声音一清二楚,分明是他在念,但那八名武官却仿佛听到了一个童稚的幼儿之声,正在和他一起唱着这支古怪小谣,心下毛骨悚然。   谢怜继续道:“泪汪汪,过山岗,盖头下莫……把笑扬……鬼新……鬼新郎吗?还是什么?”   顿了顿,他道:“不行。它一直在笑,我听不清了。”   南风皱眉道:“什么意思?”   谢怜道:“字面意思。就是让坐在轿子里的新娘,只要哭,不要笑。”   南风道:“我是说这个东西跑来提醒你是什么意思。”   扶摇却永远有不同意见,道:“它未必就是在提醒,也有可能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其实笑才能安然无恙,但它的目的就是骗人哭。难保以往的新娘不是就这么上了当的。”   谢怜道:“扶摇啊,普通的新娘子,在路上听到这种声音,怕是吓都要吓死了,哪里还笑得出来。而且,不管我哭还是笑,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扶摇道:“被劫走。”   谢怜道:“我们今夜出行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扶摇鼻子里出了一声,倒也没再继续反驳。谢怜道:“还有,有一件事,我觉得必须得告诉你们。”   南风道:“什么事?”   谢怜道:“从上花轿开始起,我就在笑了。”   “……”   话音刚落,轿身猛地一沉!   外面八名武官忽然一阵骚乱,花轿彻底停了下来,南风喝道:“都别慌!”   谢怜微一扬首,道:“怎么了?”   扶摇淡淡地道:“没怎么。遇上一群畜生罢了。”   他刚答完,谢怜便听到一阵凄厉的狼嚎之声划破夜空。   狼群拦道!   谢怜怎么想也觉得不太正常,道:“问一句,与君山里经常有狼群出没吗?”   一名武官轿夫在外答道:“从没听说过!这怎么会是与君山!”   谢怜挑挑眉,道:“嗯,那我们就是来对地方了。”   荒山狼群而已,奈何不了南风与扶摇,也奈何不了那群常年刀尖上爬模滚打的武官,只是他们方才都在琢磨那鬼里鬼气的歌谣,这才猝不及防惊了一遭。黑夜的野林中亮起一对对绿幽幽的狼眼,一匹又一匹的饿狼从森林中缓缓走出,包围过来。但这看得到打得着的野兽,跟那听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一比,那可是强得多了,于是众人纷纷摩拳擦掌,准备展开身手大杀一场。然而,好戏还在后头。紧跟着它们的步伐,沙沙、簌簌,一阵似兽非兽,似人非人的怪异之声响起。   一名武官惊道:“这……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南风也骂了一声。谢怜心知有异变突生,想站起身来,道:“又怎么了?”   南风马上道:“你别出来!”   谢怜方一举手,轿身猛地一震,似乎有什么扒在了轿门上。他头不低,目光微微下敛,从盖头下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个东西黑色的后脑。   它竟是爬进轿子里来了!   那东西一头撞进了轿门,却又猛地被外面的人一把拖了出去。南风在轿子前骂道:“他妈的,是鄙奴!”   一听是鄙奴,谢怜就知道,这下可麻烦了。   在灵文殿的判定中,鄙奴是一种连“恶”评都不配得到的东西。   据说,鄙奴最初是人,但现在看,就算是人,那也是畸形人。它有头有脸,但模糊不清;它有手有脚,但无力直行;它有口有牙,但咬半天都咬不死人。可是,若让大家选,大家是宁可遇上更可怕的“恶”或者“厉”,都不想遇上它。   因为,鄙奴往往是和别的妖魔鬼怪一起配合出现的。猎物正在和敌人战斗,它便突然冒出,用它纠缠不休的手脚,黏黏糊糊的体/液,还有前赴后继的伙伴,牛皮糖一样缠住猎物。尽管它战斗力低下,但因为它生命力极其顽强,并且往往成群结队出现,你怎么都没办法甩开它们,也很难迅速杀光它们。渐渐地,便会被它耗干力气,被它绊倒,总有那么一瞬大意,会被伺机的敌人得手。   而在猎物被别的妖魔鬼怪杀死后,鄙奴便会捡一点被对方吃剩的残肢断臂,吃得津津有味,啃得坑坑洼洼。   这实在是一种非常恶心的东西。若是上天庭的神官,灵光一放武器一祭,自然能吓得它们避退三舍,可是对中天庭的小神官们来说,这东西就难缠得很了。扶摇远远嫌恶地道:“我,最恨,这东西!灵文殿,没说过有这个?”   谢怜道:“没有。”   扶摇道:“要他何用!”   谢怜问:“来了多少只?”   南风道:“一百多只,可能更多!你别出来!”   鄙奴这种东西,愈多愈强,超过十只便很难对付了。一百多只?活活拖死他们都绰绰有余。它一般喜欢住在人口繁多之处,万万没想到一座与君山里便会有这么多只。谢怜略一思忖,微微抬臂,露出了小半截缠着绷带的手腕。   他道:“去吧。”   此二字一出,那白绫忽的自动从他手腕上滑落,若有生命一般,从花轿的帘子出飞了出去。   谢怜端坐轿中,温声道:“绞杀。”   黑夜之中,忽有一道白影毒蛇一般游了出来。   那白绫伪作绷带缠在谢怜手上时看起来最多不过几尺,可这么似鬼魅的闪电飞梭在厮杀的众人间时,却仿佛无穷无尽。只听“喀喀”、“咔咔”一连串间隙不留的脆响,数十只野狼、鄙奴,瞬息之间便被它绞断了脖子!   缠着南风的六只鄙奴顷刻毙命倒地,他一掌劈飞一只野狼,却分毫没有脱险的轻松,不可置信地冲着轿子道:“那是什么东西!?你不是没有法力不能驱使法宝吗?!”   谢怜道:“凡事总有例外……”   南风怒极,一掌拍上轿门:“谢怜!你说清楚,那究竟什么东西?!是不是……”   他这一掌,拍得整个轿子几乎散架,谢怜不得不举手扶门,微微一怔,南风这两句的语气,竟是令他想起了以前风信生气时的模样。南风还待再说,忽的远处传来武官们的惨叫。扶摇冷声道:“有什么话先打退了这波再说!”   南风无法,只得前去救场。谢怜迅速回过神,道:“南风扶摇,你们先走。”   南风回头:“什么?”   谢怜道:“你们围着轿子就会一直有东西来,打不完的,先带人走。我留下来会会那位新郎。”   南风又要骂了:“你一个人……”扶摇那边却冷冷地道:“他反正能驱使那绫,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事。你有空拉拉扯扯,不如先安顿了这群再回来帮忙。我先走了。”   他倒潇洒干脆,说走就走,片刻也不拖沓。南风一咬牙,心知他所言非虚,也对剩下的几名武官道:“先跟我来!”   果然,离了花轿,那狼群与鄙奴们虽然还纠缠不休,但再也没有新的一波加入围攻。两人各护四名武官,路上边打扶摇边恨声道:“岂有此理,若非我……”   言尽于此,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目光诡异。扶摇咽了话,转开头,二人暂且都收住不提,继续匆匆行进。   花轿四周,尸横满地。   若邪绫已将扑上来的狼群与鄙奴们尽数绞杀,飞了回来,自动柔顺地缠回了他的手腕。谢怜静静坐于轿中,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沙沙作响的树海包围着。   忽然之间,万籁俱静。   风声,林海声,魔物嘶吼声,刹那全数陷入一片死寂,仿佛在忌惮着什么东西。   然后,他听见了很轻的两声笑。   像是个年轻的男人,又像是个少年。   谢怜端坐不语。   若邪绫在他手上静静缠卷着,蓄势待发。只要来人流露出一丝杀气,它便会立刻疯狂地十倍反击回去。   谁知,他没等到突如其来的发难和杀意,却是等到了别的东西。   花轿的帘子被微微挑起,透过鲜红盖头下的缝隙,谢怜看到,来人对他伸出了一只手。   指节明晰。第三指系着一道红线,在修长而苍白的手上,仿佛一缕明艳的缘结。 8|鬼娶亲太子上花轿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给,或是不给?   谢怜不动声色,尚未考虑好,是该继续这般我自岿然八风不动地坐下去,还是该佯作惊慌失措的新嫁娘怯怯地往后躲去,那只手的主人却颇有耐心,也颇有风度,他不动,他也不动,似乎就这么等着他的答复。   半晌,鬼使神差地,谢怜伸出了手。   他站起身来,要去撩开帘子下轿,对方却已先一步,为他挑起了红帘。来人握住了他的手,却并未握得太紧,仿佛是怕捏痛了他,竟是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错觉。   谢怜低着头,由他牵着,慢慢出了轿子,眼下瞥见脚下横着一匹被若邪绫绞死的狼尸,心念微转,脚下微微一绊,一声惊喘,向前倒去。   来人立刻反手一扶,接住了他。   这一扶,谢怜也是反手一握,只觉摸到了什么冷冰冰的事物,原来,来人手上戴着一双银护腕。   这护腕华丽精致,花纹古拙,其上雕着枫叶、蝴蝶、狰狞的猛兽,颇为神秘,也不似中原之物,倒像是异族的古物。堪堪扣住这人手腕,显得精炼利落。   冰冷的银,苍白的手,毫无生气,却有几分杀气与邪气。   他那一摔乃是装模作样,有心试探,若邪绫一直都在喜服宽大的袖子下缓缓缠绕着,蓄势待发。然而,来人却只是牵着他手,引着他往前走。   谢怜一来盖着盖头识路不清,二来有心拖延时间,因此,故意走得极慢,而对方竟也配合着他的步伐,走得极慢,另一只手还不时过来牵一牵他,仿佛是怕他再摔倒。尽管谢怜心中是十二万分的警惕,被这般对待,也忍不住想:“若这当真是一位新郎,倒也真是温柔体贴到极致了。”   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个极为轻灵的叮叮之声。两人每走一步,那声音便清凌凌地响一响。正当他在琢磨这是什么声音时,四下忽然传来阵阵野兽压抑的低哮。   野狼!   谢怜身形微动,若邪绫忽地在他腕上一收。   谁知,他还没有任何动作,那牵着他的人却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仿佛是在安抚,让他不要担心。这两下,轻得简直可以说是温柔了,谢怜微微一怔,而那阵阵低哮已经压了下去。再一细听,他忽然发现,这些野狼,并不是在低哮,而是在呜咽。   那分明是一种野兽恐惧到了极致、动弹不得、垂死挣扎时的呜咽。   他对来者何人的好奇,愈加强烈了。直想掀了盖头,看一眼再说,可也心知如此不妥,只能透过红盖头下方的缝隙,管中窥豹。所见的,是一片红衣的下摆。而红衣之下,一双黑皮靴,正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那双小黑皮靴收得紧紧,往上是一双修长笔直的小腿,走起路来,煞是好看。黑靴侧面挂着两条细碎的银链,每走一步,银链摇动,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响,煞是好听。   这脚步漫不经心,带着轻快,更像是个少年。然而,他每一步却都又成竹在胸,好像没有任何人能阻碍他的步伐。谁若敢挡他的路,谁就等着被他碾得粉碎。如此,倒是教谢怜说不准,这到底是位什么样的人物了。   正当他兀自思量之际,忽然,地上一样白森森的东西闯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颗头骨盖。   谢怜脚下凝滞了片刻。   他一眼便看出来,这颗头骨的摆放方式有问题。这分明是某个阵法的一角,若是触动了它,怕是整个阵法都会瞬间向这一点发动攻击。但看那少年步伐,似乎压根没注意到那里有个东西。他正在想要不要出声提醒,只闻“喀啦”一声惨不忍听的脆响,就见这少年一脚下去,顷刻便把这颗头骨盖踩得粉碎。   然后,他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一般,漠然地踩着这堆齑粉走过去了。   谢怜:“……”   他居然,就这么一脚,把整个阵法,踩成了一堆废粉……   这时,那少年脚下一顿。谢怜心中一动,心想他是不是该有所动作了,那少年却只停留了片刻,便继续引他前行。走了两步,上方忽然一阵“滴滴答答”之声,仿佛点点雨珠打在伞面之上。原来,方才,那少年是撑起了一把伞,挡在二人头上。   虽然不合时宜,谢怜心中也忍不住赞了一声他真体贴,但心里还是颇为奇怪:“下雨了吗?”   魆魆黑山,莽莽野林。远远群山深处,狼群对月长嗥。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在山中进行了一场厮杀,冷冷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斯情斯景,诡魅至极。但那少年一手牵他,一手撑伞,缓缓前行,却是无端一派妖艳的风月无边,款款缱绻。   那阵奇异的雨来得奇,去得也奇,不一会儿,那雨珠打伞的滴滴之音便消失了。而那少年也驻足立定,似乎收起了伞,同时,终于收了手,向他走近了一步。   一路上牵着他的那只手,轻轻执了这盖头的一角,缓缓向上挑起。   谢怜一路上都在等这一刻,定定不动,看着面前缠绵的红幕慢慢地向上揭开——   绫动!   并非是那少年动了杀气,而是必须先发制人,制住再说!   谁知,若邪绫飞出,带起一片横风,那鲜红盖头离了那少年的手,飞起又落下,谢怜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红衣少年的残影,若邪绫便穿了过去。   那少年竟是破碎为千只银蝶,散成了一阵银光闪闪的绚烂星风。   虽说还是不合时宜,但谢怜退开两步后,也忍不住心头惊叹,这景象,实在是美得如梦似幻。这时,一只银蝶幽幽从他眼前飞过,他还待再看仔细些,那只银蝶却是绕着他飞了两圈,这便汇入蝶风之中,一齐化为漫天银光的一部分,振翅向夜空飞去。   好一会儿,谢怜才回过神来,心想:“这少年到底是不是鬼新郎?”   依他看来,总觉得不太像。若是,与君山里的狼群应当就是他下属,见了他又何至于害怕成那副模样?而且路上那阵法也应该是鬼新郎布下的,他却随随便便就……踩烂了。   可若不是,这少年又为何会来劫花轿?   越思量越觉奇怪,谢怜把若邪绫往肩上一甩,心想:“算了,也有可能只是个刚好过路的。还是暂且搁一搁,正事要紧。”四下一望,却是“咦”了一声。原来,不远处竟是有一座建筑,沉沉地立在那里。   既然那少年把他带到这里来了,这建筑又被煞费苦心藏在迷阵之中,那就是非得进去看看不可了。   谢怜走了几步,忽然顿住,想想,又折回,捡起地上的盖头拍了拍,拿在手里,这才继续朝那边走去。   这建筑红墙高院,砖石木瓦略显斑驳,竟像是一座有好些年头的城隍庙,而且依照谢怜的经验来看,这形制多半是一座武神庙。果不其然,他一抬头,便看到大门顶上三个金刚铁骨的大字:   “明光殿”!   北方武神明光将军,也就是上次灵文在通灵阵里说,在北方香火很旺的那位裴将军。难怪他们之前在附近没找到明光殿,却找到了南阳庙,原来,这里的明光庙在与君山里,却早就被一道迷阵封锁住了。莫非这鬼新郎与明光将军有何联系?   不过,这位明光将军,可谓是一位春风得意、炙手可热的大神官,而且在北方的地位也很稳,谢怜个人并不觉得这样的神官会愿意与鬼新郎这种凶物有何牵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倒霉地被凶物鸩占鹊巢,也并非奇事。事实到底如何,还是看看再说。   他走上前去,庙门关着,却没上锁,一推便开。推开后,一股奇怪的气味扑面而来。   不是多年无人的灰气,而是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谢怜反手掩上大门,让它看起来像是原来没人进来过的样子,迈入庙中。大殿中央供着一尊武神像,自然是那位北方武神明光将军。许多人形的东西,比如雕像,人偶,画像,都容易沾染邪气,于是,谢怜首先就上去仔细察看这尊武神像。   看了半天,结论是:这神像塑得极好。执宝剑,佩玉带。面貌英俊,气宇轩昂。没有问题,腐臭味也不是从神像身上传来的,于是,谢怜便不管他了,往大殿后方转去。   这一转,谢怜整个人一定,瞳孔瞬间收缩。   一群身穿大红嫁衣、盖着盖头的女子,直挺挺地站立在他面前。   那股淡淡的腐臭之味,正是从这些嫁衣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谢怜很快定了心神,一个一个地数过去,一,二,三,四……一直数到了十七。   正是那在与君山一带失踪的十七位新娘!   有的新娘嫁衣红色已褪,十分陈旧破损,应该是较早失踪的新娘。而有的新娘嫁衣还崭新,样式也新,身上陈年腐尸的气味也极淡极淡,应该是最近失踪的。谢怜略一思索,揭开了一名新娘的盖头。   鲜红盖头下是一张惨白的脸,白得有点微微发绿,被黯淡的月光一照,甚是恐怖。而最恐怖的,是这女子去死的面容已然肌肉扭曲,但在这扭曲的脸上,还挂着一个僵硬的微笑。   谢怜再揭下一名女子的盖头,也是同样的嘴角上扬。   这满屋子的死人,竟然都身穿喜服,面带微笑。   谢怜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小儿所唱的诡异歌谣:“新嫁娘,新嫁娘,红花轿上新嫁娘……泪汪汪,过山岗,盖头下莫把笑扬……”   突然,他听到庙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当真是极为奇怪的声音。奇怪到难以形容,像是两根用厚布包裹住的棍子,在地上猛地咚咚敲打,又像是挂着什么重物,在地上艰难地拖行。这声音由远到近,来得极快,须臾便到了明光庙的门口。只听“吱呀——”,长长一声,明光庙的大门被推开了。   不管来的是个人还是个什么东西,多半就是那鬼新郎。而现在,它已经回来了!   这殿后无处脱身,也无处躲藏,谢怜只思考了一瞬,看到这一排新娘,立即重新盖上盖头,自己站了进去,一动不动。   若是只有三四五六具尸体站在这里,那自然是一眼便能看穿数目不对,可现在这里有十七具新娘的尸体,除非像他方才那样一个一个地数过去,否则根本很难立刻发觉有人混进去了。   他刚刚站进去,便听那怪声“咚咚”、“咚咚”,“走”了进来。   谢怜一边立定不动,一边思索:“这究竟什么声音?听长短停顿,有点像脚步声,可有什么东西的脚步声是这样的?这也绝对不是方才带我来的那少年,他可是从容惬意得很,走路还带叮铃铃的响儿。”   忽然,他想到一事,心猛地一紧:“不妙,高矮不对!”   这些尸体均是女子,可他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天生便比女子要长出一截。虽然一眼看不出来多了个人,但一群尸体里有一个人特别高,却是能一眼就看出来的!   但,再转念一想,谢怜又迅速镇定下来。他的确是高,可那少女小萤只是简单给他束了发,并未做多,而这些新娘个个盛装打扮,发髻高得冲天,还有的戴了凤冠,脑袋上高高顶起一大块,有的加起来恐怕不比他矮,就算他高,应当也不算十分惹眼。   正这么想,他又听到了“刷啦”的一声,距离他两丈远。   过得片刻,又是“刷啦”一声,这一次,离他又近了一点。   谢怜反应过来这鬼新郎在干什么了。   它在一个一个地掀开新娘的盖头,一个一个地查看尸体的脸!   “砰!”   此时不击,更待何时?若邪绫猛地飞出,正正打中了那鬼新郎。   只听一声巨响,黑雾扑面。谢怜不知妖雾有毒没有,他并无灵光护体,立即屏息掩住口鼻,同时催动若邪绫舞出流风,驱散黑雾。只听“咚咚”、“咚咚”!谢怜眯眼,看到一个矮小的黑影在庙门口一晃而过。庙门大开,一团黑雾滚滚地朝树林袭去。   谢怜当机立断,立即追出。谁知,他追了没几步,树林里竟是火光冲天,远远传来一阵喊打喊杀之声:“冲啊——!”   一个小青年的声音格外嘹亮:“抓丑八怪,为民除害!抓丑八怪,为民除害!赏金大家平分!”正是那小彭头。谢怜心里叫苦,这群人说要上山,竟然就真的上山了,本来有一个阵法罩着找不到也就罢了,可方才阵法被那少年一脚踩得稀巴烂,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竟然真的找来了。再一看,他们来的方向,刚好是那鬼新郎逃跑的方向!   谢怜提着若邪绫便冲了过去,喝道:“站住别动!”众人俱是一愣。他还要说话,便听小彭头热切地问道:“姑娘!你是被那鬼新郎掳进山里的吧?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是来救你的,你可以放心了!”   谢怜一怔,心中好笑,这才想起他还一身女装。南阳庙中没有镜子,他也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但看反应,小萤姑娘的手应当是很巧的,这群人一惊之下,竟是把他当成真的新嫁娘了,这小彭头大概还指望着他是那第十七位新娘,好去领那悬赏。无论如何,这情形不能让这帮村民们乱跑,但他又不能保证鬼新郎没有继续往前逃。恰好此时,两名黑衣少年赶了过来,谢怜立刻唤道:“南风扶摇,快来助我!”   谁知,这二人循声望来,却是齐齐一怔,齐齐倒退两步,谢怜问了好几句才反应过来。谢怜道:“你们从那边过来的?路上可遇到什么东西?”   南风道:“不曾!”   谢怜道:“好。扶摇,你现在立刻顺这条路搜下去,四周都搜一圈,确保鬼新郎没在逃。”   扶摇听了,转身便走。谢怜又道:“南风,你守住这里,确保一个人都不能走。若是扶摇没在山里找到那鬼新郎,那它现在就一定在这群人里面!”   闻言,众大汉哗然。小彭头也看出他不是女子了,第一个跳起来:“一个都不能走?你凭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大家伙儿咱们别听他们的……”   他这一蹦尚未落地,南风一掌劈出,一棵一人环抱的大树应声折断倒地。众人立刻想起来了,这少年一言不合就劈东西,若是给他当柱子劈了,赔钱也没用了,都不说话了。小彭头又道:“你说鬼新郎在我们里面就在我们里面?咱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不信你用火把照大家的脸,一个一个看!”   谢怜道:“南风。”   南风拿过小彭头手里火把,举着一个一个照过去。每一张脸上都满头大汗,或紧张,或茫然,或兴奋,个个生动至极。谢怜看不出所以然来,走到众人之前,道:“各位,方才冒犯多有得罪,但我打伤了那鬼新郎,它逃跑了,绝对走不远。我这两位小朋友来时路上没碰到它,只怕这东西会混在你们里面。还劳烦你们相互彼此之间仔细看一看,看清楚每个人的脸,看看有没有一个你们都不认识的人混在里面。”   众人一听说那鬼新郎可能就混在自己这群人之中,也是毛骨悚然,不敢大意,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起来。看了半天,忽然有人怪叫:“你怎么在这里?”   谢怜眉心一跳,抢过去道:“谁?”   小彭头抢了别人的火把,往一个角落一照,道:“这个丑八怪!”   他指着的,竟是小萤。小萤那张鼻歪眼斜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有些扭曲,似乎受不了这样被暴露在亮处,举手挡脸,道:“我……我只是不放心,想上来看看……”   看她惊恐万状,谢怜拿走了小彭头手里火把,对众人道:“各位如何?”   一群人纷纷摇头,道:“没有不认识的人。”“都见过。”   南风道:“他会不会附在谁身上?”   谢怜沉吟片刻,道:“应该不会,那是个实心的。”   南风道:“但既已是‘凶’,能不能变换形态,不好说。”   他们这边犹疑,小彭头又是第一个叫:“鬼新郎不在咱们里面,你们看清楚了吧?看清楚了还不放了我们!”   众人稀稀拉拉附和,谢怜扫了他们一眼,道:“还请各位都先待在这间明光庙前,不要离开半步。”   众人又要抱怨,看到南风神色冷峻,又不敢了。这时,扶摇也回来了,道:“附近没有。”   望着明光庙前这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谢怜缓缓地道:“那,它现在就一定在这群人里面了。” 9|山锁古庙倒挂尸林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扶摇注意到有个小萤缩在人群里,皱眉道:“怎么这里还有女人?”   他语气虽不火爆,但也无甚善意,小萤听了低下了头。谢怜道:“她怕出事,上来看看。”   扶摇问旁人:“你们是跟她一起上来的吗?”   众人先是犹疑,后道:“不记得了。”“说不清。”“不对,我们上来的时候没有她吧!”“我反正没看到。”“我也没看到。”   小萤忙道:“因为我是偷偷跟来的……”小彭头立马道:“你为什么要偷偷跟上来?你是不是心虚?你是不是鬼新郎假扮的?”   此言一出,小萤四周霎时空出了一大片,她手忙脚乱地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小萤,我是真的!”她对谢怜道:“公子,我们才见过的!我给你上胭脂,给你梳妆打扮过的……”   谢怜:“……”   众人都盯过来看他,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他零星听见了“喜好”“异于常人”“不敢相信”等字眼,咳了两声,道:“这,任务需求。任务需求。南风扶摇,你们……”   他一转头,这才发觉,南风与扶摇也一直目光诡异地盯着他,而且脚下很克制地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谢怜被他们这种目光看得浑身毛毛,道:“……你们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他哪里知道,姑娘家的点妆笔是何等鬼斧神工,直教他修眉化秀眉,面若敷玉粉,胭脂点绛唇。若是不开口,那就是个温柔婉转的美貌大姑娘。导致这两人看着他就心头巨震,难以置信,怀疑人生,浑身不自在。脸还是那张脸,但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跟什么人说话了。扶摇问南风:“你有什么想说的。”   南风马上摇头:“我没什么想说的。”   “……”谢怜道,“你们还是说点什么罢。”   这时,人群中道:“咦?这是间明光庙?”“这山里居然还有一间明光庙?稀奇了,我还从没见过。”   众人纷纷看起了稀奇。谢怜却忽道:“对,明光庙。”   南风听出他语气有异,道:“怎么了?”   谢怜道:“北方明明是明光将军的地盘,他香火又不是不旺,法力也不是不强,但是,为什么与君山山下却只有南阳庙?”   那官老爷向神武大帝祈福,倒是很好理解,因为神武大帝乃千年第一武神,地位高于明光将军,自然是越往上头求越保险。可明光将军与南阳将军地位平等,相差无几,真要论起来,这位明光将军可是有九千宫观的,比南阳还多一千,实在想不出来,为何非要舍近求远。他又道:“照理说,就算与君山里的这一间明光庙被那鬼新郎鸠占鹊巢,旁人找不到它,但明明可以再建一间明光庙,为什么却要建别的武神庙?”   扶摇了悟,道:“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谢怜道:“是,一定有别的原因,让与君山一带的人选择再也不建明光庙。你们谁再借我点法力,我怕是得去问问……”   这时,有人嚷嚷道:“好多新娘啊!”   一听这声音是从庙里传来的,谢怜猛地转身。他让这群人好好待在庙前的空地上,他们竟是置若罔闻,跑进庙里了!   南风喝道:“情况危险,不要乱跑!”   那小彭头却道:“大家伙儿别听他们的,他们不敢动咱们的!咱们是良民,他们还敢真杀了不成?大家都起来,起来起来!”   他竟是吃准了这三人不会当真把他们拦腰打折,肆无忌惮起来了。南风指节咔咔作响,看样子在憋骂。可身为南阳殿的殿中武官,他还真不能随意打折哪个凡人的手脚,教哪个监察的神官发现了去告上一状,那可是不好玩儿的。小彭头又嘿嘿冷笑:“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打什么主意。不就是想骗我们不动,独占功劳,好自个儿去拿悬赏?”   他如此煽动,竟有半数的人都蠢蠢欲动起来,跟着他跑进了庙里。扶摇拂袖漠然道:“随他们去吧。这群刁民。”竟是厌恶至极,不想管了。而明光庙中,又是一声惨叫:“这些都是死人啊!”   小彭头也大惊,道:“都死了?!”“都死了!”“邪门儿了,怎么这个像是死了几十年还没烂??”没两下,他马上又想开了:“死了也没事。把新娘子的尸体运下山去,她们家里人还不得出钱买?”   谢怜目光渐渐沉了下来。而众人一想,是这个道理。有人唏嘘,有人嘀咕,有人又高兴起来。谢怜站到庙门口,道:“各位还是先出来吧。这殿后常年无风尸气沉淀,寻常人吸入体内是要出事的。”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众人正不知该不该听,小萤小声道:“大家不要这样了吧?这里这么危险,要不还是先听这位公子的,出去坐好吧……”   可这群人连谢怜几人的话都不听,哪里会听她的?没人理。小萤也不气馁,又说了几遍。小彭头还教他们:“大家伙儿紧着新鲜的尸体挑,太老的尸体她们家里人都不知道在不在世上了,就别费那个劲扛下去了。”居然还有几人夸他精明能干。谢怜听了真是哭笑不得,见有人动手动脚,道:“别揭盖头!那盖头能阻隔尸气和阳气。你们人多阳气太旺,若是给它们吸进去,难保不会发生点什么。”   然而,一群人为了挑新鲜的尸体,早把盖头都掀了个七七八八。谢怜与来到门口的南风对视一眼,摇了摇头,知道拦不住这群人,毕竟又不能把他们打得口吐鲜血动弹不得,如此万一待会儿有什么事岂不是教他们没法逃跑?也是很无奈。这时,有个大汉掀开了一名新娘的盖头,道:“我的妈呀,这个小娘真是美得上天了!”   众人纷纷围了过来,道:“这门儿都没过吧,就这样死了真是可惜了。”“衣服是破了点,但就数这个最美!”   这名新娘子大抵是死得不久,脸上肌肤还颇有弹性,有人道:“敢不敢摸两把?”小彭头道:“有什么不敢?”说着就在那尸体脸上拧了两把,只觉滑溜滑溜的叫人心痒难耐,还待再摸,谢怜实在看不下去了,正要制止,小萤却已冲了过来,道:“不要这样!”   小彭头反手就是一推,道:“别妨碍大老爷们办事!”   小萤却又爬了起来,道:“你们这样真是要遭天谴啊!”   小彭头火了,道:“他妈的,你这丑八怪真是人丑事多!”   他骂着便要去踹人,谢怜一手提了小萤后领,轻轻一拎便把她拎开了。谁知,只听“咚”的一声,小彭头大叫一声,道:“谁砸我!”   谢怜回头一看,他竟是头破血流,脑袋上被砸出一个大洞,地上掉着一块沾血的石头。小萤一愣,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害怕,不小心丢的……”   然而,就算她抢着承认,也不会有人相信了。因为,方向根本不对。这石块是从小彭头身后的一扇窗户外丢进来的。方才小彭头一叫,众人便往那个方向望去,恰好看到一个人影在窗外一晃而过。   小彭头怪叫道:“是他!就是那个脸上缠着绷带的丑八怪!”   谢怜把小萤往南风手上一塞,两步迈上,右手在窗棂上轻轻一撑,翻了过去,朝树林中追去。另外也有几个胆大想拿悬赏的也跟着他跳出窗外。可追到树林边缘,谢怜忽然闻到一阵血腥之气,觉察不对,心中警惕,猛地刹步,道:“别进去!”   他已出声提醒,那几人却心想你不追正好我追,脚下竟是不停,直冲进树林中。原本聚在庙内的众人也涌了出来,看谢怜停在树林边缘,胆子没那么大的便也跟着围观。没过多久,只听几声惨叫,树林里跌跌撞撞走出几个黑影,正是方才率先冲进去的几人。这几个黑影歪歪倒倒走出树林,走到月光之下,众人一看,登时魂飞魄散。   进去时还是个活人,怎么出来时就变成了血人?   这几人从脸到身上衣服,全都是斑斑血迹,血如泉涌。一个人若是留了这么多血,那是决计活不成的。然而,他们还在一步一步朝这边走过来,众人吓得齐刷刷往后退,一直退到谢怜身后,谢怜举手,道:“镇定。血不是他们的。”   果然,那几人道:“是啊!血不是我们的,是……是……”   满脸的血也掩盖不住他们脸上惊恐万状之色,一群人顺着他们的目光朝树林中望去。黑漆漆的,瞧不清楚树林里面到底有什么,谢怜拿过一支火把,往前走了几步,举着向前探去。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滴到了火把之上,发出“滋滋”声响。他看了一眼火把,目光往上移去,定定片刻,扬手将火把一抛。   尽管被抛起的那支火把只将上空照亮了一瞬,但所有人还是都看清楚了,树林的上方有什么。   长长的黑发,惨白的脸孔,破烂的武官服,以及悬在空中来回晃动的手臂。   四十多个男人的尸体,高高低低,摇摇摆摆,倒挂在树上。那鲜血不知流了多久,竟是还未干涸,滴滴答答,形成一派倒挂尸林、血雨下落的恐怖景象。   外面这群人虽都是身强力壮的大汉,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竟是全都吓得呆了,鸦雀无声。而南风和扶摇过来看到了这幅景象,皆是神色一凝。   片刻,南风道:“青鬼。”   扶摇道:“的确,是他最爱的把戏。”   南风对谢怜道:“不要过去。是他的话,有点麻烦了。”   谢怜回头问:“你们说的是谁?”   南风道:“一个‘近绝’。”   谢怜纳闷道:“什么叫近绝,接近绝吗?”   扶摇道:“不错。‘近绝’青鬼,就是一个在灵文殿里,被评价为境界很接近‘绝’的凶物。他十分喜欢这种倒挂尸林的游戏,可谓是声名在外。”   谢怜心道:“这可真是没必要。是绝便是绝,不是便不是。就像只存在‘飞升了’和‘没有飞升’,并不存在‘接近飞升’和‘快要飞升’。加了个‘近’字,反倒有点教人尴尬了。”   他又想起那少年牵着他一路前行时,曾有一阵雨打伞面之声。莫非他撑伞,便是为了替他挡下这一阵尸林血雨?当下轻轻“啊”了一声。那两人立刻问道:“怎么了?”   他便把自己在花轿上遇到一个少年,那少年又是如何把他带到这里来的简略说了。末了,扶摇将信将疑道:“这山中迷阵我上来时便觉察到了,凶险得很,他就这么随手便破了?”   谢怜心想:“根本不是随手。他就随随便便踩了一脚,放都没放在眼里。”道:“不错。你们说的这位‘近绝’青鬼,会不会就是他?”   南风略一思索,道:“我没见过青鬼,没法说。你见到的这个少年有什么特征没有?”   谢怜道:“银蝶。”   方才南风与扶摇看到倒挂尸林的景象时,表现完全可说是镇定。而此言一出,谢怜则清晰地看到,他们脸上的神色都瞬间变了。   扶摇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银蝶?什么样的银蝶?”   谢怜觉察到,他大概是说了什么非同小可的话,道:“似银又似水晶,不似活物。不过,瞧着挺漂亮的。”   他看到南风扶摇两人对视一眼,脸色皆是极为难看,几乎是发青了。   半晌,扶摇才沉声道:“走。马上走。”   谢怜道:“这边鬼新郎尚未解决,如何能走?”   扶摇道:“解决?”   他回过身来,冷笑道:“看来你真是在人间耽搁太久了。这鬼新郎,不过是一个‘凶’;就算是这倒挂尸林的青鬼,虽然令人头痛,但也不过是个‘近绝’。”   再一顿,他陡转厉声:“可你知道,那银蝶的主人是何等来头吗?”   谢怜如实道:“不知道。”   “……”扶摇生硬地道:“不知道眼下也没空讲了。总之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你还是赶紧先回天界搬救兵去吧。”   谢怜道:“那你先回去吧。”   “你……”   谢怜道:“那银蝶的主人并未流露恶意。而若他藏有恶意,又真像你说的那么可怕,与君山方圆数里恐怕都难逃他手,这个时候就更得有个人守在这儿了。所以不如你先回去,看看能不能帮我搬个救兵。”   他看出扶摇并不想留在这里对付这许多麻烦事物,既然如此,那便决不能勉强。扶摇这人就是十分干脆,拂袖而去,竟是当真自己先走了。谢怜转向南风,还要再开口仔细询问那少年的事,人群却又是一阵骚动,有人道:“抓住了!抓住了!”   这下谢怜也没空问了,道:“抓住什么了?”   树林中又走出两个血淋淋的身影,一个是个大汉,方才率先冲进树林里的有他一个,竟是没被那阵尸林血雨吓退,真称得上是大胆了。另一个,就是他手里拖着一个少年,被他死死揪在手里,头脸上缠满了乱七八糟的绷带。   谢怜还记得,之前在相逢小店里茶博士说过,“据说鬼新郎是个脸上缠着绷带的丑八怪,就是因太丑,没有女人喜欢,所以才见不得别人成好事”。当时,他们还认为很有可能是谣传,不料竟是真有这么个人。   可有归有,是不是那鬼新郎,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刚想将那绷带少年看看仔细,小萤却冲了过来,道:“你们弄错了!这不是鬼新郎,他不是!”   小彭头道:“都被当场抓住了,你还说不是?我……”一卡,他像是陡然间恍然大悟了什么,道:“哦,我就说为什么你总是古里古怪的,一个劲儿的‘不是’‘不是’,原来你跟这个鬼新郎是串通好的?!”   小萤一惊,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没有,他也没有。他真的什么都没做过,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普通的……”   小彭头咄咄逼人:“普通的什么?普通的丑八怪?”他在那绷带少年头上胡乱揪了两把,道:“那要不我们就来看看,这个普通的鬼新郎到底长啥样,才这么爱抢别人女人!”   他这两把揪乱了几根绷带,那缠脸的少年登时抱头惨叫起来,叫声里充满了恐惧,十分凄厉,也十分可怜。谢怜一把捉住小彭头胳膊,道:“够了。”   小萤听到那少年的惨叫声,泪水滚滚下落,见谢怜出手阻拦,如同看到希望,连忙一把抓住他袖子,道:“公……公子,帮帮我,帮帮他。”   谢怜看她一眼,小萤又讪讪放开他袖子,仿佛生怕他嫌弃自己动手动脚,不想帮她了。谢怜道:“没事。”再看一眼那满头是血的绷带少年,发现那少年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从手臂下的绷带缝隙里漏出,也在偷看他,只偷看了一下,又立即垂下,忙着重新把绷带缠好。他虽没露出脸,但露出了一点脸上皮肤,就这一点,已是极为恐怖,仿佛被大火灼过,根本不难想象,绷带之下,是多么可怕的一张脸,引得旁人倒抽冷气,而他也缩得更厉害了。   谢怜注意到,这两人那种瑟缩之态,竟如出一辙,仿佛都常年不敢见光,不敢见人,心中叹了口气。一旁小彭头则警惕不已:“你想干什么?鬼新郎可是我们抓住的。”   谢怜放开他,道:“怕是没这么简单就会被你们抓住吧。方才我朋友在附近搜过一圈,并没搜到他。这少年只可能是后来才来的。真正的鬼新郎,应该还是在这里。”   小萤也鼓起勇气道:“你想要悬赏……可也不能乱抓人凑数呀……”   小彭头一听,又想动手。从方才起他就一直在添乱,谢怜终于忍无可忍了,挥了挥手,若邪绫倏出,“啪”的一声抽得小彭头就是一个跟头,而南风也仿佛到了极限,立马补了一脚,终于倒地不起。这人是个专门挑事的,他一不动,人群不知道要跟着谁冲,都变得十分老实,稀稀拉拉叫了几下,也闹不起来了。谢怜心道:“总算可以办事了。”他打量地上那少年片刻,问道:“方才在窗边用石头砸人的是你吗?”   他语音温和,那绷带少年抖如糠筛,又偷偷看他,点了点头。小萤道:“他不是想害人,他只是看小彭头好像要打我,想帮我……”   谢怜又问那少年:“那树林中挂着的尸林,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萤道:“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他挂的……”   那绷带少年抖着抖着,也是连连摇摇头。南风在一旁盯着他,忽然道:“青鬼戚容是你何人?”   听到这个名字,谢怜微微一怔。而那绷带少年明显是一派茫然,对他说的这个名字毫无反应,也不敢回南风的话。小萤道:“他……他就是害怕,不敢说话……”   她一直极力回护这古怪少年,谢怜温声道:“小萤姑娘,这孩子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什么,都先说一说吧。”   看到谢怜,小萤就仿佛鼓起了一点勇气。火光明晃晃照着她的脸,她也不躲避了,绞着双手道:“他真的没有做坏事。这孩子,只是住在与君山里,有时候饿急了,就跑下山偷点吃的,有一次刚好偷到我家……我看他不太会说话,脸上还有伤,就给他找了些布包着,有时候也送点吃的给他……”   谢怜原本以为他们或许是一对,但现下看来,小萤对这少年的回护,倒是更像是姐姐,甚至像个照顾他的长辈。她又道:“后来就有好多人以为他是鬼新郎,我也没法说,只盼着能快点抓住那真正的祸害……我想公子你们既然本事这么大,要扮新娘子抓鬼新郎,那至少不会抓错人,因为他绝对绝对不会去劫花轿的。谁知道一出去,就听说小彭头他们今天也要搜山,我实在担心不过,就偷偷跟上来看看。”   她护到那少年身前,像是生怕人再打他,辩解道:“他真的不是鬼新郎,你们看他,才几个人就给打成这样,哪里打得过那么多护送新娘轿子的武官……”   谢怜与南风对视一眼,均觉很是头痛。   若真如她所说,那这少年岂不是完全和此事无关?   绷带少年,“凶”鬼新郎,“近绝”青鬼,还有那来头不小,天界神官谈之色变的银蝶之主,一座小小与君山,竟是异客不断,实在是教人应付不过来。谁是谁?谁和谁之间又有什么关系?谢怜感觉头都大了几倍。   他揉了揉眉心,暂且不去想小萤这话里有几分真假,忽然想到有一事一直想问,道:“小萤姑娘,你是一直都住在与君山附近吗?”   小萤道:“是的。我一直住这里。我可以保证他没在这里干过什么坏事。”   谢怜道:“不,我是想问你另一个问题。与君山一带,除了这山上的一间,就从没建过别的明光庙吗?”   小萤一怔:“这个……”她想了想,道,“应该是建过的吧。”   听她这么一说,谢怜忽然隐隐觉得,他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道:“那为何山下只见南阳庙,不见明光殿?”   小萤挠挠头,道:“建是建过,但我听说,好像是因为,每次想建明光殿,修建途中老是会无缘无故失火。有人说,怕是明光将军有什么原因镇不住这里,就换了南阳将军……”   南风注意到谢怜神色凝结,道:“你怎么了?”   谢怜忽然发现,太简单了。   不能笑的新娘,无缘无故失火的神殿,被迷阵深锁山中的明光庙,气宇轩昂的裴将军武神像,被若邪绫打伤后凭空消失的鬼新郎——   太简单了!   只是一直有别的东西在扰乱视线,以致他没有一开始就觉察如此简单的事实!   他猛地抓住南风,道:“借我点法力!”   南风给他抓得一怔,匆匆之下与他空中对击一掌,道:“怎么了?”   谢怜拽着他就跑,道:“待会儿再解释,先想办法把那十八个新娘的尸体镇住!”   南风道:“你糊涂了?只有十七个新娘的尸体,加上你才是第十八个!”   谢怜道:“不不不,之前是只有十七个,但现在有十八个了。十八个新娘尸体里面,有一个是假的——鬼新郎就混在里面!” 10|山锁古庙倒挂尸林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二人奔回明光庙中,然而,大殿之后已是空空如也,方才立着一群新娘的地方只剩一地乱七八糟的红盖头。   见状,谢怜心中道:“不妙不妙,要死要死。”迅速将地上盖头捡起,堪堪捡完,便听庙外传来阵阵惊呼。二人透过窗子往外一看,只见十几名周身猩红的嫁衣女子,形成一个了包围圈,正在缓缓地在向那群村民逼近。   这些女子个个脸孔发青,面带微笑,双手平举向前,正是方才那些新娘的尸体!   眼睁睁看着她们越逼越近,任谁也没法镇定,众人根本顾不上揪住那绷带少年了,拔腿就跑,小萤连忙过去扶他。谢怜无奈道:“别跑!”他今晚这句话都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出什么事他都起码要说个三四十遍,然而永远有人置若罔闻,实在是无奈。他挥挥手,若邪绫向天飞出,随意捏个诀,若邪绫便自行在空中旋转起来,仿佛天女乱舞,甚是夺人眼球,而那群新娘看到这边有个十分活跃的东西正转得欢快,尾巴还不时抽一抽她们,好些个都被吸引了过来,还有七个则被森林深处的血腥味吸引,往那边慢慢跳去,谢怜道:“南风追上,不要让她们下山!”   不必多说,南风早已追了上去。两名新娘朝谢怜这边攻来,十指鲜红,指甲尖利,谢怜取出方才在地上捡的红盖头,忽地双手一丢,两个盖头旋转着飞出,正正盖到两名新娘头上。她们的动作瞬间就变迟钝了。   果不其然,这厚厚的大红盖头一遮,把那新娘尸体的眼睛和鼻子都遮挡了一层,看不见人影,也闻不到人气了。而且因为她们尸体僵硬,也没法自己弯折手臂把盖头取下来。只能伸着手到处乱摸乱抓,仿佛在和人玩捉迷藏。这副情形,真是恐怖又滑稽。谢怜站在她们面前,试探地在两个新娘眼前挥了挥手,见她们茫茫然地摸另一个方向,想了想,终于还是没忍住,道:“得罪了。”抓住两只手臂就把她们的手爪放到了对方的脖子上。   两名新娘突然摸到东西,浑身一震,又看不到是什么,这便恶狠狠地互掐起来。谢怜赶紧地跑了,又是一扬手,若邪绫一道白虹似也地去了,无声地在地上落成了一个大白环儿。他对四下逃窜的众人道:“都进圈子去!”   一群人边跑边犹豫,小萤却赶紧扶着那绷带少年站了进去。想了想,她又跑出去,把昏迷倒地的小彭头也拖了进来。这时有个新娘跳到了白圈边缘,伸爪要抓,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猛地隔开,小萤发现她怎么也跳不进来,忙大声道:“大家快进来呀,这个圈子她们进不来!”   众人见状,连忙又一窝蜂地涌来,好在谢怜事先让若邪绫了暴长数倍,那圈子够大,否则还真担心有人被挤出来。新娘们跳不进圈子,知道动不了这边,齐齐转身,尖啸着朝谢怜袭来。   而谢怜这边早已等待多时,袖中抓出一大把盖头,四五块红布在他手中上下左右前后转得飞起,脚下不停手上不歇,来一个盖一个,一盖一个准,盖中一个新娘她便开始盲人摸象般慢腾腾地摸索起来。他那盖头实在是转得人眼花缭乱,在双手间游刃有余地抛来抛去,在空中飞成数片红影,众人在白圈内居然忍不住喝起彩来:“好!”“厉害厉害,真是厉害。”“这功夫是练过的吧!”   谢怜听了,习惯性地脱口道:“还好还好。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嗯???”话一出口才觉不对,竟然把从前在杂技班凑场子时说顺了的话顺嘴溜出来了,连忙打住。说话间,又有几个新娘跳了起来,竟是一蹦七尺多高,一弹三丈多远,瞬间便挟着一股腐臭味来到他眼前。谢怜足底一点,身子也掠了出去,在空中赶紧默念三遍通灵口令,道:“灵文灵文百事通!我问个问题,你可知北方武神明光将军有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灵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殿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怜道:“目下我这里有点情况,略危急。实不相瞒,有十几个死人正在追我。”   灵文:“啊?这么惨???”   谢怜:“还好。所以有吗?我知道这个问题较为私隐不好回答,所以才不在通灵阵内问。任务需求,绝不泄露。”   灵文道:“殿下你误会了,这个问题不是不好回答,而是老裴他红颜知己太多了,你突然这么一问,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你问哪个?”   谢怜脚下险些一歪,道:“好吧。那在裴将军这些红颜知己里,有没有一位占有欲强、嫉妒心强、身上有某处残疾的女子?”   灵文道:“你这么一说,倒是的确想起来一位。”   谢怜又是两个盖头飞出,引来一片喝彩,他转身一拱手,道:“说来!”   灵文道:“老裴以前没飞升的时候,是个将军。他在战场上结识了一个敌国的女将军,十分美艳,性情悍烈,叫做宣姬。”   谢怜道:“嗯,宣姬。”   灵文继续道:“裴将军这个人么,见了美貌的女子,哪怕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是要去纠缠的。这女子带兵与他交锋,成了他手下败将。”   宣姬成为俘虏,被押送到敌营,趁守军不备,当场便要自尽。偏生没自尽成,被一位将军一剑斩断三尺青锋,救下来了。而敌国这位风度翩翩的裴将军,便是后来飞升的明光将军了。   这位裴将军,一来向来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二来战事大局已定,就算拉锯下去,也再无翻盘可能,便把宣姬放了。一来二去,再来再去,会发生什么,实在是很好想象。这时,一名新娘抓住谢怜右腿,五指一扣,险些入肉,他正想一脚踹出,发现这个角度只能踹到脸,心道不可打姑娘的脸,换了个姿势,改踹了她肩,反手又是一盖头飞出,道:“听起来像是一桩美谈。”   灵文道:“本来是美谈。可坏就坏在,宣姬一定要跟裴将军一生一世一双人。”   谢怜两步一跃,攀上屋顶,俯瞰着下面继续朝他逼近的五六个新娘,抹了一把汗,道:“女子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本也没错。”   灵文道:“是没错,可是两国交兵,战场无情,原本两人就说好了,露水姻缘,你情我愿,有今朝,没明朝,只谈风月不谈战事。而且老裴这个人,我说实话,不跟你双/飞就不错了。”   “……”   “那宣姬却是将门贵女,性情极为激烈。她要的东西,便一定抓死了也不放手……”   “且慢且慢!”谢怜道,“你先告诉我,宣姬是不是残疾?是哪里残疾?”   “是她……”话到此处,灵文的声音戛然而止。   实在要命,每次都是在听到关键之处时,就把借来的一点法力尽数耗干。看来下次他得一开头就劈头盖脸问重点。横飞纵跃间,谢怜迅速重新理了一遍思路:如果绷带少年不是鬼新郎,而这群村民也都相互确认过里面没有鬼新郎,那么,剩下的唯一可以藏身混入的地方,就只有十七个新娘堆了!   他自己混进去的时候,无法被鬼新郎一眼发现数目不对,反过来,当鬼新郎混进去的时候,他同样也无法一眼觉察多出了一具尸体。仔细想想,若邪绫打伤鬼新郎后,他只看到一团黑雾滚滚袭向树林,并不能保证那团黑雾里就一定有人。事实上,恐怕那时候,他奔出庙门去追,而鬼新郎则还留在一屋的黑烟中,与他擦肩而过,回到了殿后,藏叶于林,混进了新娘们的尸体里。   那么,“鬼新郎”就不是“新郎”,而是“新娘”——一个身穿新娘喜服的女子!   既然是女子,那么许多事便可以反推,比如,为何与君山一带没有明光庙。不是当地人不想建,而是建不起来。小萤说“每次想建明光殿,修建途中老是会无缘无故失火”。这听起来就绝不是巧合,只可能是被故意放火烧的。为什么放火烧庙?通常情况下,是因为恨,然而这与君山内又有一间被迷阵封锁的明光庙,无一人前来,庙内神像却又雕得极好,保存也极好,为何?鬼新娘自己身穿嫁衣,却见不得穿着嫁衣的女子路过与君山时脸上带笑,又是为何?   所有的东西串联起来,除了嫉妒和独占欲,谢怜想不到其他答案了。而那仿佛厚布包裹木棍、拖着重物的怪异声响,如果真是脚步声,谢怜也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追着他跑的新娘已被他尽数盖上了盖头。谢怜终于得以落地,微喘一口气,略定心神,起身去数。   一、二、三、四……十个。   七个新娘跳进了树林,由南风去追了。十个新娘被他重新盖上了盖头,都在这里。那么,还有一个,还没出现。   正在此时,他听到了那阵熟悉的“咚咚”、“咚咚”声,从他身后传来。   谢怜缓缓转身,一个矮小至极的身影,映入他眼帘。   他轻吸一口气,心道:“果然如此。”   眼前这个矮小的女人,一身红嫁衣,不见喜气,只见凄厉。   但她之所以矮小,并不是因为她身材矮小,而是因为,她是跪在地上的。   她双腿骨头已断,却没有截去小腿,竟是一直用两个膝盖骨在地上跪着走路。   他听到的怪异的“咚咚”声,就是她拖着两条断腿在地上跳跃行走的声音。 11|山锁古庙倒挂尸林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那女鬼容长脸蛋,双眉上扬,果真是十分美艳。原本美艳之中还带着三分英气,而如今,美艳里一股怨气扑面而来,仿佛常年囿于狭小之处,不见晴空。跪在地上,膝盖以下的嫁衣破破烂烂,也难怪当时有人说了句。   谢怜与她定定对视一阵,才道:“宣姬?”   似是很多年没人叫她这个名字了。过了许久,这女鬼面容上郁结的怨意才幽幽散去几缕,眼里倏地闪过一道亮光。   她道:“……是不是他派你来找我的?”   这个“他”,谢怜猜想,自然是指那位裴将军了。   宣姬又追问道:“他自己呢?他自己为什么不来见我?”   她说话时那种热切的神情,那种期盼的语音,教谢怜觉得,还是不要说“不是”为妙。见他半晌不答,宣姬一下子跌坐在地。   她背靠着那尊英俊挺拔的武神像,大红嫁衣在地上铺成一朵巨大的血花,披头散发,满脸痛苦难捱之色,仿佛在受着莫大的煎熬,道:“……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这个问题,谢怜也没法回答,所以也只能保持沉默了。宣姬抬头望那神像,凄声道:“裴郎啊裴郎,我为你背叛我的国家,抛弃我的一切,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了?”   她双手扯着自己头发,质问道:“你的心难道是铁石做成的吗?”   谢怜不动声色,听到这几句,暗暗思索,宣姬说为她裴将军背叛她的国家,莫非是指这位裴将军趁二人浓情蜜意之时从她口中诱骗情报,导致宣姬之国战场失利?她又说,是因为裴将军才变成这个样子的,“这个样子”,自然是指这幅断腿的惨状。宣姬是一位女将军,沙场之上,不可能身负残疾,那她的腿只可能是后来才断的,莫非是这也与裴将军有关?是否裴将军始乱终弃,才导致她怨气如此深重?   他虽是觉得自己所思所想的都很恶俗,但宣姬怨念如此深重,以致于要去戕害无辜之人的性命,尽管恶俗,也只得硬着头皮往那边想了。这时,庙外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的尖叫:“救命啊!救命啊!”   谢怜与宣姬同时往窗外望去。只见若邪落成的白圈处,一人正拖着那绷带少年往外拉,而小萤则死死抱住那人的腿不让放,那人大骂起来,正是小彭头:“滚开!你个蠢货,把女鬼喊过来了怎么办!”   小萤大声道:“喊过来就喊过来,你比鬼更可怕!我……我宁可看女鬼!”   原来,方才被谢怜一绫抽晕过去的小彭头醒了过来,看到四周缓慢摸索的新娘们,先是吓了一跳,但很快发现她们都看不见人,他胆子极大,又莽头莽脑,想趁旁人都不敢动弹赶紧拖了这绷带少年下山去独领悬赏。他才不管这少年到底是不是鬼新郎,反正山下大家都传他是,那他就是。谁知小萤扑过来大喊大叫,把在四周游荡的新娘们和在明光庙内的宣姬都惊动了。谢怜一看又是他,心中只道刚才应该抽得更狠些,抽得他三天三夜醒不过来才好,喊道:“回圈子里去!”   小彭头一见一道黑雾向他袭来,慌忙往回撤,可他手里拖着个绷带少年,腿上抱着个小萤,终是慢了一步,瞬间被黑雾挟中,吸到宣姬手里。他回头一看,这个长发乱舞、阴气森森的女子,不就是方才躺在一地新娘里被他摸过的那具美艳女尸?   事到如今,他才终于知道害怕,大声惨叫起来,而宣姬五指一弯,从他后脑插|入,瞬间就把他整个头骨盖从一层厚厚的脑皮里剥了出来。   被剥出来的头骨盖热气腾腾的,还在张口大叫:“啊——!!!!”   白圈内的魂飞魄散的众人也张口大叫:“啊——!!!!”   小萤也被吓坏了,一边把那绷带少年往圈子里拖一边大叫,宣姬又朝他们伸出五指,谢怜闪身拦到她跟前,道:“将军,勿要再造杀孽了。”   他唤她将军,本意是要提醒她,她也曾是战场上冲锋陷阵,保家卫国的巾帼英雄。然而,宣姬一把抓碎了手中那个厉声惨叫的头骨盖,十分美艳的一张脸,此刻竟是有七分变形。她冷笑道:“他是不是不敢见我?”   谢怜无法,心道要不然先装作裴将军派来的周旋一番,然而宣姬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大笑几声,猛地转身,指着那尊神像道:“我烧你的庙,在你地盘上作乱!就为你来看我一眼,我等了你多少年!”   她怔怔看了那武神像好一会儿,忽然猛地跳了上去,掐着它的脖子疯狂摇动起来,道:“你竟然还是不肯来见我,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对不起我?你看看我的腿!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这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你的心难道是铁石做成的吗!”   虽说身为局外人,谢怜并不想对谁是谁非予以置评,但依照他个人感观,实在忍不住心想:“你若是想见他,可否换个正常点的方式?若是有人想用这种方式见我,我反正是一点也不会想来的。”   那头的小萤终于和那绷带少年一起重新回到了圈子里,望着这边,担心地小声道:“公子……”闻声,谢怜对她笑了一下,示意不用担心。谁知他一笑,宣姬的脸瞬间扭曲了起来,猛地从神像上扑了过来,道:“你既不看我,爱看那些爱笑的女子,我便让你慢慢看个够!”   她虽然掐的是谢怜,话却是对那位裴将军说的。谢怜他本以为是宣姬自己嫁不了心爱之人,看到出嫁的新娘在轿子上幸福地微笑,心中嫉妒。却没想到原来是因为这位裴将军喜欢爱笑的女子,她便神智错乱地联想到这是要去嫁给心上人的新娘。难怪她把山下的明光庙都烧掉了,想来是完全受不了整天有女子在裴将军的庙里进进出出,与她分享同一尊神像。这女鬼不愧为“凶”,断了双腿,行动却极为鬼魅迅速,且被若邪打中后还这般力大无穷,掐得谢怜与她僵持不下。他正欲将若邪召来,却听一声大喝:“啊啊啊啊啊啊——”   那少女小萤见他与女鬼僵持不下,竟是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冲了过来,边冲边喊,似乎在给自己壮胆。宣姬根本无需动手,只是森森回头一望,她还没靠近便飞了出去,飞出数丈之外,头朝下,身子朝上,重重落地!   那绷带少年“啊啊”喑哑地大叫着奔了过去,谢怜也是一惊,坐起身子,后脑却蓦地一凉,宣姬五根手指已经放了上来,似乎也要像方才一般把他的颅骨也从头皮里剥出来。情急之下,谢怜右手猛地抓住她手腕,喝道:“缚!”   只听“刷刷”一阵破空之响,一道白绫应召而至,绕着宣姬缠了九曲十弯,将她五花大绑起来。宣姬双腿已断,躲避不及,“砰”的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上打起滚来,想挣开这道白绫,孰料它越缠越紧。甫一脱身,谢怜气都来不及喘一口,立即起身,朝小萤落地之处跑去。   若邪已收,众人还是不敢乱动,但也有几个大胆的村民习惯了那些摸来摸去的新娘,围了过去。那绷带少年跪在她趴地的身形之旁,手足无措,急得仿佛热锅上的小虫。没有一个人敢动她,都怕她摔折了什么要紧的地方,一乱动就折得更厉害了。谢怜迅速察看一番,心知再怎么小心也没用了,摔成这样,眼看是要活不成了。   虽然与这少女小萤相处并无多久,甚至说话也不多,但也知她虽相貌丑陋却心存善意,如此结局,实在让人心中沉重。宣姬在那边一时半会儿应该挣不开若邪,谢怜心道:“即便是没用了,也不能让她死之前还是这般姿态。”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她翻了过来。   小萤脸上皆是鲜血,看得一旁众人啧啧叹气,她却还有一口气在,小声道:“……公子,我是不是帮倒忙了……”   虽说是没有帮倒忙,但,她也确实没帮上什么正忙。当时谢怜本来就要召动若邪了,根本不消旁人帮忙。而她那一树枝即便是打中了宣姬也不会有任何作用,何况她根本近不了那女鬼的身?如此说来,可以说是毫无价值的送死了。   谢怜道:“没有。你帮了大忙,你看,你一过来,引开了那女鬼的注意力,我才能抽空制服她,真是多谢你了。不过,下次再不能这样了,要帮忙须得先跟我说过才行,不然万一我没接上就糟了。”   小萤笑了一下,道:“唉,公子,你用不着哄我了,我知道我没帮上忙,也没有下次了。”   她说话含混不清,吐了口血,血里竟是混着几颗摔断的门牙,那绷带少年急得直抖,呜呜的不知想说什么。小萤对他道:“你以后,不要再下山偷东西吃了,被人发现,打死就完了。”   谢怜道:“他要是饿了,可以找我要东西吃。”   闻言,小萤目光一亮,道:“……真的吗?那,那真是多谢你啦……”   笑着笑着,那一对小小的眼睛里忽然流下两行泪水来。   她小声道:“我感觉我活在这世上,就没有几天快活过。”   谢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小萤又叹气道:“唉,算了,可能我就是……天生倒霉吧。”   这话听起来,着实有点好笑。而且,因为她鼻歪眼斜,丑得滑稽,如此血流满面泪流满面,看上去其实也很好笑。   她流着泪道:“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我还是……”   说到这里,她便气绝身亡。那绷带少年见她死了,搂着她尸体小声啜泣起来,一颗脑袋埋在她肚子上,仿佛失去了这一个依靠,怎么也不敢抬起来。   而谢怜伸手帮她把双目合上,心中道:“你比我强。”   正在此时,一阵奇异的钟声传来。   “当!”“当!”“当!”三声巨响,霎时,谢怜一阵头晕目眩,道:“怎么回事?”   再一看四周,新娘们东倒西歪栽了一地,只有手臂还平举向前,直冲天空。一众村民也是倒地不起,仿佛都同时被这阵震耳欲聋的钟声震得陷入了昏迷。谢怜也是有些昏昏沉沉,一手扶额,勉力站起,脚下一软,半跪在地,幸好一人将他一扶,抬头一看,正是南风。原来那七名新娘进入森林中后立刻四下散开,南风几乎跑遍了整座与君山才把她们一个不漏地全部抓住,这才刚刚回来。见他十分镇定,谢怜立刻问道:“这钟声怎么回事?”   南风道:“不必担心,这是救兵。”   顺着他目光望去,谢怜这才发现,明光庙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列士兵。   这一列士兵个个身披铠甲,神采奕奕,凛凛生威,身上全都笼着一层淡淡的灵光。而士兵前方,立着一名颀长秀挺的年轻武将,分明不是凡人。那武将负手而行,来到谢怜面前,对他微一欠身,道:“太子殿下。”   谢怜还未开口相询,南风便低声道:“这是裴将军。”   谢怜立刻看了一眼地上的宣姬,道:“裴将军?”   这位裴将军倒是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样,也和神像大不相同。那神像英姿勃发,眉眼傲气横生,乃是一派带着侵略之势的俊美。而这名年轻武将虽也是俊美,但面容白皙,眉眼沉静得仿佛一块冷玉,殊无杀气,只有一派波澜不惊的冷静。说是位武将也可,说是位谋相也无不可。   裴将军看到了地上的宣姬,道:“灵文殿通知我们,此次与君山之事可能和我们明光殿颇有渊源,在下这便赶来了。没想到当真是颇有渊源,有劳太子殿下了。”   谢怜心想感谢灵文,灵文殿的效率哪里低下了,道:“也有劳裴将军了。”   而宣姬挣扎中隐约听到“裴将军”三个字,忽然抬头,热切地道:“裴郎,裴郎!是你吗,你来了吗?你终于来了吗?”   她被若邪捆着,再欣喜若狂也只能跪立起来。谁知,她把那武将一看,却是脸色刷白,道:“你是谁?!”   谢怜这边已经和南风大致讲了几句鬼新郎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她这么问,道:“这不是裴将军吗?她莫非是等太久,不认得了?”   南风道:“是裴将军。不过不是她等的那位。”   谢怜便奇怪了:“难不成还有两位裴将军?”   南风却道:“不错,正是有两位!”   原来,这女鬼宣姬等的那位裴将军,乃是明光殿的主神,而他们面前这位,则是明光殿的辅神,乃是那位裴将军的后人。叫的时候为了区分,都称这位为“小裴将军”。正统的明光殿里,是要一正一反供着他们二位的。裴将军为主殿正神,神像正对殿门,小裴将军的神像则设在他背面。虽为先人后辈,看上去却与兄弟无异。一门二飞升,也算得奇谈佳话一桩。   宣姬望了一圈,也没在士兵里望到她想见的那位,凄声道:“裴茗呢?他怎么不来?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小裴将军微微颔首,道:“裴将军有要务在身。”   宣姬喃喃道:“要务?”   披面的长发之下,她一边流泪一边道:“我等了他几百年,他有什么要务?当年他为见我一面,可以一夜横跨半疆,现在他会有什么要务?重要到他连下来看我一眼都不肯?有吗?根本没有吧?”   小裴将军道:“宣姬将军,请上路吧。”   列队中两名明光殿的士兵走了过去,若邪倏地从宣姬身上蹿了下来,缠缠绵绵卷回谢怜手腕之上,谢怜轻轻拍了它两下,以示安抚。宣姬任那两名士兵抓住,呆了一会儿,突然猛挣,指天骂道:“裴茗!我诅咒你!”   她这一吼声音甚是尖锐,谢怜一怔,心道:“这岂不是在当着后人骂祖宗?”   那小裴将军却是面不改色,道:“见笑了。”   宣姬兀自声嘶力竭道:“我诅咒你,你最好永远也不要爱上任何人,否则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诅咒你,像我一样,永永远远,时时刻刻,无穷无尽,恋火焚身!恋火焚身,烧尽你的心肝脾肺肾!”   这时,小裴将军对谢怜等人道了声:“失礼了。请稍候片刻。”并起食中二指,轻抵在太阳穴上。这是开启通灵法术的诀,他必是在和谁通灵。须臾,他“嗯”了一声,放下手,重新负于身后,转向宣姬,道:“裴将军让我转告您——‘那是不可能的。’”   宣姬尖叫道:“我诅咒你——!!!”   小裴将军微一扬手,道:“押走。”   两名士兵驾着疯狂挣扎的宣姬,拖了下去。谢怜道:“小裴将军,容我问一句,这位宣姬将会被如何处置?”   小裴将军道:“镇于山下。”   寻一座山镇住,这的确是天界对付妖魔鬼怪时常用的法门。沉吟片刻,谢怜还是道:“这位宣姬将军怨气颇重,对自己因裴将军叛国断腿之恨念念不忘,只怕镇压也不是长久之计。”   小裴将军却微微侧首,道:“她说自己因裴将军而叛国断腿?”   谢怜道:“她的确说过,是因为裴将军才变成这个样子,只是事实到底如何,那便不知了。”   小裴将军道:“若一定要这么说,也可以。为裴将军叛国是真。不过,个中细节,可能与旁人所想的情形不太一样。裴将军与她散后,宣姬将军为挽留,不惜主动奉上军中情报。裴将军不愿胜之不武,不取。”   ……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所谓的“我为你背叛了我的国家”,居然会是这样的。谢怜道:“那她说自己双腿断了也因为裴将军,这是……?”   小裴将军道:“她的双腿是她自己折断的。”   ……自己折断的?   小裴将军平淡无波地道:“裴将军不喜强势的女子,而宣姬将军生性要强,这便是为何他们不能长久之故。宣姬将军心有不甘,对裴将军说,她愿为他牺牲改变,于是自行废去了武功,还折断自己双腿。如此一来,她等于是自断双翼,将自己捆在裴将军身边。裴将军未弃她于不顾,便收留照顾她,但始终不愿娶她。宣姬将军夙愿不得偿,含恨自杀,不为别他,只为让裴将军伤心难过。但,恕我直言。”   他讲话始终是那么一派彬彬有礼、冷静过头的神气,道:“并不会。”   谢怜揉了揉眉心,不说话,心道:“这都是什么人?”   小裴将军又道:“个中是非对错,我也不知。我只知宣姬将军若愿放手,原本不至于如此。太子殿下,在下告辞了。”   谢怜也一拱手,送他们去了。南风评价道:“奇葩。”   谢怜心想,他自己也是一位三界笑柄、著名奇葩呢,还是不要说别人了。这裴将军与宣姬之间的事,非是局中人,谁是谁非就不要论了。只可怜那十七个无辜的新娘,还有护送出行的武官和轿夫们,却是无妄之灾。   提到新娘,他立刻转眼去看,只见地上十七具新娘尸身,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变化。有的已化为一具白骨,有的已开始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臭味熏醒了地上众人,他们悠悠转醒,见此情形,又是一阵大惊大骇。   趁此机会,谢怜神神叨叨地对他们散播了一通善恶因果报应论,告诫诸人下山之后须得多多给各位新娘祈福,想办法通知新娘家人来认领尸首,决不可做那贩尸的勾当,也不可做亏心事。经历这么一晚惊心动魄,又没了带头挑事者,众人听他讲话哪里还敢说别的,战战兢兢一一应了,都觉得仿佛做了一场噩梦,这才发现,昨天晚上怎么好像着魔了一样?这么多死人,他们当时怎么还能满脑子都只有赚钱?回头想想,自己都觉得恐怖。昨晚大家都在做,仗着人多,又有人带头,稀里糊涂便跟着冲了。现在心里后怕,倒也都老老实实悔过祈福。   天还未亮,恐山中还有狼群等作怪,南风刚绕山跑完一大圈,又要带着这么一大群人下山。他也不抱怨,与谢怜约定之后再一同商议那倒挂的尸林等后续事宜。   那绷带少年醒了之后,又坐到小萤尸首边,搂着她不说话。谢怜便也在他身边坐了,打了半天腹稿,正要出言安慰,忽然发现这少年的头在流血。   若是尸林的血,应当已经干涸了,可这血还在不断流下,只能是他受伤了。当下,谢怜对他道:“你头上有伤,解下绷带我帮你看看吧。”   那少年慢慢抬头,两个布满血丝的眼睛望他一下,似在胆怯犹疑。谢怜微微一笑,道:“别害怕。有伤的话是一定要包扎的。我保证不会被你吓到。”   那少年犹豫片刻,转过身去,一圈一圈,慢慢地解着头上绷带。他动作很慢,谢怜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心里已经在思索接下来的问题:“这少年肯定是不能再留在与君山了,那他能去哪里?总不能跟我回天界。我自己都有上顿没下顿,须得想个稳妥法子安置他才行。还有,青鬼,戚容……”   这时,那少年摘完了绷带,转过了身。   而当谢怜看清了那张脸后,感觉周身血液都在瞬息之间褪得一干二净。 12|红衣鬼火烧文武庙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那少年的脸上,的确如他原先所想,是一片严重烧伤的伤疤。然而,在这连片的血红伤疤之下,隐约能看到,三四张小小的人脸。   那几张人脸不过都幼儿掌心大小,歪歪扭扭分布在他脸颊、额头上。因为被烈火燎过,每张小脸的五官都剧烈地皱缩着,仿佛在痛苦地尖叫。这些尖叫的诡异小人脸挤在他一张原本正常的人脸上,当真是比任何鬼都要恐怖!   看到这张脸的那一瞬,谢怜如同坠入了一个噩梦。巨大的恐惧使他整个人都麻木了,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脸上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但一定非常可怕。那少年磨磨蹭蹭解下绷带,原本便惴惴不安,在看到他这种反应之后,他也倒退了两步,似是知道谢怜无法接受这张脸,像是在保护自己,他猛地捂住了那张恐怖的脸,从地上蹦起,大叫一声,朝树林深处逃去。   谢怜这才回过神来,道:“等等!!!”   他边追边道:“等等!回来!”   可他毕竟是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而那少年熟悉山中路程,又习惯在黑暗中潜逃躲避,不消片刻便逃得无影无踪,任他怎么叫也不肯出来。旁边无人一同寻找,他偏生又法力枯竭,没法通灵传音,他在山中一阵飞奔,竟是搜寻了小半个时辰也无果。冷风一吹,他清醒了些,知道一个人没头苍蝇般乱撞也不是办法,强自镇定,心道:“也许他会回去带走小萤姑娘的尸体。”便先折回明光庙前,却是一怔。   只见许多位黑衣人已聚在庙后的树林里,神情严肃,正在将那被倒挂的四十多具尸体小心地放下来。树林前有一个长挑的身影抱着双手,正在监看,转头是一张清丽又冷淡的少年面容,正是扶摇。看来他是回去了一趟,带了一波玄真殿的神官们下来帮忙。   谢怜正要开口,身后一阵足音,南风也送完那帮村民,返了回来。他见此情形,瞟了一眼扶摇,道:“你不是自己跑了吗?”   这话说得大不中听,扶摇挑眉不悦。谢怜不想他们在这节骨眼上又生口角,道:“是我让他回去搬救兵的。”   南风嗤道:“那救兵呢?我以为起码得请你们家将军亲自下来。”   扶摇淡淡地道:“我回去时已听说小裴将军赶下来了,便没去找我们将军。况且,就算我去找,他那么忙,也不一定有空下来。”   说实话,依照谢怜对慕情的了解,他便是有空也不会愿意亲自下来的。但他眼下根本没空多想了,略为疲倦地道:“你们先不要吵,先帮个忙,一起找那绷带少年吧。”   南风皱眉道:“他方才不是跟你在一起,守着那女孩儿的尸体吗?”   谢怜道:“我让他把绷带拿下来,他被我吓跑了。”   扶摇嘴角一勾,道:“不至于吧。你这女装也没可怕到那种地步。”   谢怜叹道:“怪我当时呆住了没反应过来。小萤姑娘死了,他原本就大受刺激,又以为我被他的脸吓到,可能受不了这种打击,便跑了。”   扶摇皱了皱鼻子,道:“他当真丑到这种程度?”   谢怜道:“不是丑不丑的问题。他……有人面疫。”   听到那三个字,南风与扶摇的动作和神情都瞬间僵硬。   他们总算知道为什么方才谢怜会呆住了。   八百年前,仙乐古国皇城被一场瘟疫席卷而过,终至灭国。那种瘟疫,患病之人,身上会先浮现一个个小小的肿块,肿块越来越大,越来越硬,微微发痛。然后便会发现,这个肿块开始慢慢有些凹凸不平,三个凹陷,一个凸起,就好像是……眼睛、嘴巴和鼻子。然后五官越来越清晰,最终,长成一个类似人脸的形状。而如果放任不理,身上就会长出越来越多的人脸。据说,有的人脸,长到最后,长成了型,还会开口说话,甚至尖叫。   而这种瘟疫的名字,就叫做人面疫!   扶摇脸色变了又变,抱着的双手也放了下来,道:“怎么可能!这种东西几百年前就被扑灭了,绝对不可能再出现。”   谢怜只说了一句话:“我没看错。”   南风与扶摇俱是无法反驳。谢怜说出的这句话,没有人可以反驳。   谢怜道:“他脸上还有火烧过的痕迹,可能是想把这些坏死的人脸烧掉。”   患人面疮者,许多人第一反应就是拿刀子把这恐怖的东西割掉,或者用火把它烧死,为此就算割肉断骨也再所不惜。南风沉声道:“那他恐怕就不是普通人了,或许也已经在这世上活了几百年了。先不说别的,他身上的疫病会传染吗?”   虽是头痛欲裂,但这个问题谢怜还是冷静下来想过的,肯定地道:“不会。人面疫传染力极强。若那少年身上的疫毒还能传染,他在与君山藏了这么久,应该整个这一带都被他传染了才对。他那疫毒应该是已经……治好了。只是,之前留下的疤痕却消不掉了。”   三人不敢大意。扶摇似是在玄真殿颇有地位,召来神官们在与君山又是一顿挖地三尺的好搜。然而,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少年的踪迹了,怕是已经逃出与君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为今之计,也只能回天界后再拜托灵文殿一同帮忙寻找,静待消息了。那少年身上的东西不会传染,这一点稍感庆幸,但谢怜想到他相貌如此可怕,下山后若是被发现,只怕是会被当成怪物喊打喊杀,还是得尽快找到才行。   不好继续在与君山耽搁,谢怜抱起了小萤的尸体,一步一步走下山去。因为心神有点恍惚,那茶博士大叫起来他才发现险些把尸体抱进了相逢小店,连连道歉,又折出去委托人安葬了才回来。搞定一切坐下后,谢怜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件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而他只觉飞升后这几天,过得比他以往在人间收一年破烂还累,攀上趴下,飞檐走壁,翻滚嘶吼,易装兼杂耍,周身骨头都要散架一般,还留下了许多未解的谜团和后患,真想打个“飞升不如收破烂”的招子挂在身后去人间游说。扶摇一掀衣襟下摆在他侧手坐了下来,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翻了个准备多时的白眼,道:“你还穿着这衣服做什么?”   看到他的白眼,谢怜竟有种无与伦比的亲切感。他这才把穿了一路的那件嫁衣脱了,一边抹去脸上胭脂水粉,一边略感郁闷:“那我岂不是一直都穿着这衣服在和小裴将军说话?南风啊,方才你若是提醒一下我就好了。”   扶摇道:“可能是因为你穿着明显挺高兴的。”   南风跑了一天,终于也能坐下休息了,他道:“用不着提醒。小裴将军又不会在意你穿什么。你就是穿得再奇怪十倍,他回去也不会和别人多说一句。”   谢怜觉得今晚真是辛苦这位小神官了,给他倒了杯茶,又想起那小裴将军冷清清的神气,对比宣姬的疯狂之态,道:“这位小裴将军可真是镇定自若,好沉得住气。”   南风喝了那茶,却道:“你别看那位小裴将军好像一副很彬彬有礼的样子,他跟他祖宗一样,都不好对付。”   这一点谢怜自然是看得出来。扶摇对此竟是也有赞同之意,道:“裴宿是近一两百年才飞升的新贵,但是势头很猛,爬得很快。他被裴将军点将之时才不过弱冠之龄,你知道当时他干了什么吗?”   谢怜道:“什么?”   扶摇冷冷吐出两个字:“屠城。”   谢怜听了,若有所思,但并不意外。上天庭里,帝王将相遍地走,而这打江山与守江山的事,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欲成仙神,必先成人杰。人杰脚下,踏的都是血路。扶摇总结道:“上天庭里,没几个是好相与的,谁都不能信。”   谢怜听他一副过来人告诫后人的口吻,不免有点想笑,猜想扶摇是不是在上天庭里受过气,深有感触才这么说。不过他也自知,虽是飞升了三次,但每次在天界待的时间都短暂得犹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若要论对这诸天仙神的了解程度,他还真不一定比得上这两个小神官。南风却仿佛极不赞同扶摇这般说法,道:“你也别危言耸听,哪里都有好与坏,天界里还是有不少值得信赖的神官的。”   扶摇却道:“哈哈,值得信赖的神官,你是想说你家将军吗?”   南风道:“是不是我家将军我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你家将军。”   面对这种情况,谢怜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加上心中有事,连拉开都没力气拉开了。   北方这边收了尾,回到天界,他先上灵文殿,把那绷带少年的事说了,委托灵文在人间撒网找人。灵文听了也是神色凝重,应承下来,末了道:“灵文殿定当全力搜索。不过真是没想到,一趟北方之行牵扯了这么多事。这次当真是辛苦殿下了。”   谢怜道:“此次还需感谢那两位自愿下去帮忙的小神官,还有明光殿的小裴将军。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   灵文道:“既是老裴一段孽缘惹下的祸,自然是得小裴去收拾。他收拾惯了,倒是用不着感谢。殿下回头若是得了空,麻烦进一下通灵阵,大家还要集议此次之事。”   谢怜也有许多疑惑尚未得到解答,出了灵文殿,绕来绕去,找了一座小石桥。石桥跨过潺潺流水,河水清澈至极,能看到云雾之气在水底下流动,甚至能透过流水与云雾,看到下界起起伏伏的山脉与大片方方正正的城镇。他心道:“这是个好地方。”便在桥头坐下,默念口令,进了阵。   一进去,上天庭的通灵阵内竟是十分难得的热闹,众多声音在阵里飞来喝去,乱成一片。首先听到的便是风信的骂声:“操!你们挑好了镇在哪座山下没有?!那女鬼宣姬是个疯子,无论问她什么,她一律吵着要见裴将军,根本不肯交待青鬼戚容在哪里!”   小裴将军则道:“宣姬将军一向性情倔强激烈。”   风信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火大:“小裴将军,你们裴将军回来没有?赶紧让她见一面,问出来青鬼戚容的下落就赶紧把她弄走!”   风信是最不惯对付女人的,竟是让他来干这问讯的活儿,谢怜不禁微觉同情。小裴将军道:“见了也没用,见了更疯。”   有一个声音道:“又是倒挂尸林……戚容的品味果真是一向都如此低下,令人不快。”   “连他们鬼界都嫌弃他品位低下,可见是真的非常品位低下了。”   各位神官交流毫无间隙,可见彼此之间都非常熟稔。作为一个在八百年前就飞升过的新人,谢怜本该默默伏地不语,但听了半天,他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道:“诸位,那与君山里的倒挂尸林是怎么回事?青鬼戚容也在那附近吗?”   因为他不常在通灵阵内说话,声音陌生,神官们不知要不要接话,第一个回答他的竟是风信。他道:“青鬼戚容不在与君山。但是,那倒挂尸林是女鬼宣姬在按照他的要求,给他上供。”   谢怜道:“宣姬是青鬼的下属?”   小裴将军道:“正是。宣姬将军死去已有几百年,之前虽有怨念,但一直无力兴风作乱,直到百多年前被青鬼戚容相中,对她十分欣赏,收编做了下属,这才法力大增。”   他这话其实意思就是,女鬼宣姬作乱,怨不得裴将军,因为她本来也没这么大本事。要怨就怨青鬼戚容,是他收了宣姬,才让她有能力出来害人。诸位神官原本心里都觉得这事儿其实就是裴将军自己造的孽,只是都没明说,竟是被他觉察了出来,如此不轻不重却恰到好处地这么提醒了一句,当下言语之间把自己的心思藏得更深了。谢怜又道:“那与君山里彻查过了吗?应该还有一只童灵的。”   这次,慕情的声音冒了出来,不冷不热地道:“童灵?什么童灵?”   谢怜心想,大概是扶摇没跟他说个中细节,说不定连出来帮忙都是瞒着他的,也不提扶摇,免得给他添麻烦,道:“我在轿子上时曾听到一个小儿的嬉笑声,以童谣出声提示。当时我身边还有两个武神殿的小武官,都没有觉察,想来这童灵法力也很是了得。”   慕情道:“与君山内没有查到任何童灵。”   谢怜心中奇怪,该不会那童灵还是特地来提醒他的?想到这里,他忽然记起他惦记了一路的一件事,问道:“说起来,这次我在与君山里,遇到了一个能驱使银蝶的少年。诸位可知,这少年是什么人?”   通灵阵内原本吵吵吼吼忙得飞起,他这句一出来,却是忽然之间一片寂静。   这种反应,谢怜早就料到了。他很有耐心地等着。半晌,灵文才问道:“太子殿下,你刚才说什么?”   慕情冷冷地道:“他刚刚说,他遇到了花城。”   终于得知那红衣少年的名字,谢怜莫名心情不错,笑道:“原来他叫做花城?嗯,这名字倒是挺适合他的。”   听他如此语气如此言语,通灵阵内诸位神官仿佛都有些无语。片刻,灵文轻咳一声,道:“这……太子殿下,你可听过,所谓的四大害?”   谢怜心想:“惭愧,我只知道四名景。”   所谓的四名景,乃是上天庭中四位神官飞升之前的四个美谈佳话——少君倾酒,太子悦神。将军折剑,公主自刎。这其中,“太子悦神”,说的便是仙乐太子神武道惊鸿一瞥了。能跻身四景,并不一定是那位神官法力最强,只是因为他们这传说传得最广,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对外界这种消息,谢怜一向反应迟缓,说是孤陋寡闻也可,只是毕竟身为其中一景,他这才稍有了解。这“四大害”,大抵是很后来才新流行的一个说法了,谢怜却是未曾有所耳闻。既然用了“害”字,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道:“惭愧,没听过。敢问是哪四大害?”   慕情凉凉地道:“太子殿下在人间磨砺数百年,竟然如此消息闭塞,真是教人好奇,你在下面时到底都在做什么啊。”   那自然是吃饭睡觉卖艺收破烂了。谢怜笑道:“做人么,要忙活的事情是很多的,也很复杂的。不比做神官容易。”   灵文道:“这四大害么,殿下请记好,乃是‘黑水沉舟,青灯夜游。白衣祸世,血雨探花。’指的,是上天庭和中天庭都非常头疼的四个鬼界的混世魔王。”   人,往上走,成神;往下走,为鬼。   诸天仙神开辟了天界作为居所,把自己与人界割裂开来,居高临下俯瞰凡世,凌驾众生之上。而所谓的鬼界,却还没有和人间分离开来。妖魔鬼怪们和人们享用同一片土地,有的潜伏于黑暗中,有的伪装成人类,混杂在人群,游荡在人间。   灵文继续道:“黑水沉舟,说的是一只大水鬼。他虽然已至绝境,但很少出来惹事,非常低调,根本没几个人见过,暂且不管。   “青灯夜游,指的便是我们那位品位低下、爱好倒挂尸林的青鬼戚容。不过,他是这四害里唯一一个非绝境的,为什么他会在这里面?可能是因为他常年惹事,很是烦人,也可能仅仅只是因为加他一个凑足四个比较好记,也不提。   “白衣祸世,这一位,太子殿下你应该比较熟悉。他有一个名字,叫做白无相。”   坐在石桥头的谢怜,听到这个名字,忽然感觉到一阵从心脏传向四肢百骸的抽痛,手背微微发起抖来,无意识握紧了拳。   他自然是熟悉的。   都道“绝”一出世,可祸国乱世。而这位白无相一出世,灭的第一个国,就是仙乐国。   谢怜默然不语。灵文又道:“不过,白无相已经被灭了。也不提。就算他还存于世上,如今只怕也轮不到他来占风头了。   “太子殿下,你在与君山所见的那银蝶,又叫死灵蝶。它的主人,就是这四位里面的最后一位,也是当今天界最不想招惹的一位,‘血雨探花’,花城。”   天界之中,当得起“大名鼎鼎”的,当属神武大帝和仙乐太子。虽然这两者意义是完全相反的,但如雷贯耳的程度基本上差不多。而在鬼界,要挑一位在“大名鼎鼎”上与他们旗鼓相当的,花城以外,再无第二。   若你想了解一位神官,出门在路上走走,找到一间神庙进去,看看神像穿什么衣服,掌什么法器,大概就能了解一些。若是想了解更多,听听那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演义传奇,神官们为人时是什么身份、做过些什么事,差不多都已被挖得一清二楚。而妖魔鬼怪则不然,它们为人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又长什么样,几乎都是谜团。   花城这个名字,肯定是假的,相貌也肯定是假的。因为传闻中的他,有时是个喜怒无常的乖戾少年,有时是个温柔的翩翩美男子,有时是个蛇蝎心肠的艳丽女鬼,说是什么样的都有。关于他本尊,唯一确信的只有他一身红衣,常随血雨腥风出现,银蝶追逐在他衣襟和袖间。   至于他的出身,更是有无数个版本。有人说他是个畸形儿,天生没有一只右眼,所以从小饱尝欺凌,憎恨人世;有人说他是一名少年将士,为故国战死,亡魂心有不甘;也有人说他是个因心爱之人逝去而痛苦的痴人;还有人说他是个怪物。最离奇的版本,据说——只是据说。据说,花城其实是一位飞升了的神官。只是,他飞升之后,自己跳了下去,堕落为鬼了。不过,这只是一个流传不怎么广的的传说而已,真假不知,信的也不多。话说回来,就算是真的,那也得是假的。因为这世上居然有人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做,宁可跳下去做鬼,这对天界而言实在是太丢脸了。总而言之,越是众说纷纭,越是迷雾重重。   各路神官们对花城格外忌惮,有许许多多的原因。比如,他性情阴晴不定,时而残忍嗜杀,时而又有诡异的善举。再比如,他在人间势力极大,信徒极多。   是的,人们拜神,祈求保佑,远离妖魔鬼怪的侵袭,神官们这才有了许多信徒。然而花城一只鬼,在人间居然也有数量庞大的信徒,几乎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   这里,就不得不说了。花城刚冒头时,就干了一件极著名的事。   他向上天庭的三十五位神官公然约战。约战内容是,与武神斗法比武,与文神论法问道。   这三十五位神官里,有三十三位神官都觉得可笑极了,但也都被他的挑衅激怒了,接受了挑战,准备联手教他做鬼。   首先和他比试的,是武神。   武神是天界里最强的神系,几乎个个信徒众多,法力高强,面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鬼,可以说是稳操胜券。谁知,一战下来,全军覆没,连神兵也统统都被花城那一把诡异至极的弯刀打得粉碎!   打完了才知道,花城是铜炉山里出来的。   铜炉山是一座火山,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山里有一座城,叫做蛊城。蛊城并不是一座人人养蛊的城,那座城,本身就是一个大型的蛊毒。   每隔一百年,万鬼汇聚在此厮杀,杀到最后只剩一只鬼,蛊成。虽然结果往往是一只也不剩,但是,只要能出来一只,那就一定会是个混世魔王。几百年间,蛊城里只有两只鬼出来过,而这两位,果不其然,都成了人间家喻户晓的鬼王。   花城便是其中的一位。   武神被打得一败涂地,然后就轮到文神了。   打架打不过,论战总论得过吧?   可巧,还真的赢不过。那花城上天入地道古论今,时而斯文,时而恶毒,时而强硬,时而精辟,时而诡辩,当真是,钢牙利齿滴水不漏,旁征博引妖言惑众。数位文神被他从天骂到地、从古骂到今,气得一口血瀑直冲云霄。   花城,一战成名。   但是,若只是如此,他还不足以称可怕。可怕的是,大获全胜后,他要求三十三位神官履行诺言。   挑战之前双方定下约定:若花城败,奉上骨灰。若神官败,就全都自行跳下天界,从此做凡人去。若非他态度狂妄,赌注决绝,三十三神官又深信绝不可能败,也不会答应和他斗法论战。   然而,没有一位神官主动履行承诺。虽然毁诺很丢脸,但想想,有三十三位神官都输了呢,一个人丢脸那是很丢脸,但是这么多人一起丢脸的话,那就一点都不丢脸了,甚至可以反过来一起嘲笑对方。于是他们达成了默契,心照不宣,都装作没这回事。反正人们忘性大得很,再过五十年,说不定就不记得了。   这一点他们算得倒是不错。他们算错的是,花城可没那么好对付。   不履行?好,帮一把。   于是,他把这三十三位神官在人间的宫观庙宇,一把火都烧光了。   这便是如今诸天仙神依旧谈之色变的噩梦——红衣鬼火烧文武三十三神庙。   宫观和信徒是神官最大的法力源泉,殿都没了,信徒上哪儿去拜神?又有什么香火?元气大伤,重新立殿,少说也要一百多年,还不一定能恢复当初的规模。对神官而言,这真是比渡劫失败还恐怖的灭顶之灾。这些神官里大的有宫观上千,小的也上了百,加起来过万之数,花城,居然在一夜之间,尽数烧毁了。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就是做到了。   简直是丧心病狂。   神官们向君吾哭诉,可是,君吾很无奈,他也没办法。当初挑战是神官们自己应承下来的,承诺也是自己答应的,花城又十分狡猾,只是毁庙,并不伤人,等于是挖了个坑,问他们跳不跳,于是他们自己把坑挖得更大然后跳进去了,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呢。   原先那三十三位神官想要在天下人面前斗败这只狂妄小鬼,所以才把比武论战斗法之地选在了许多人间王公贵族的梦中,目的在于大信徒们面前一展神威,谁知王公贵族们看到的却是他们被斗得一败涂地的模样。于是,这一梦醒来之后,不少贵族都不拜天官,改拜鬼了。这三十三位神官失去了信徒和宫观,逐渐销声匿迹,直到又一代新的神官飞升后,大批空缺才被填补起来。   从此,天界许多神官提起“花城”这个名字就胆战心惊,甚至听到红衣、银蝶就毛骨悚然。有的是怕惹到他,一个不高兴,先来挑战,再一把火烧光庙宇;有的是因为有把柄抓在他手里,动弹不得;有的则是因为花城在人间只手遮天,有时一些神官要做事还不得不有求于他,请他打开方便之门;长此以往,部分神官竟是出于一种诡异的心理,也对他颇为拜服。   因此,对这位,天界当真是,又恨又怕又敬。   而那三十五位神官里,那两位没有应战的武神,正是玄真将军慕情,与南阳将军风信。   他们两位当初没有应战,倒也绝不是怕了花城,只是那时根本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觉得没必要理会这种挑战,故不应,谁知这竟是歪打正着。然而,没迎战,花城也没忘了他们俩,好几次中元节出巡,双方撞上,远远地打了几场,两人都对那疯狂肆虐的银蝶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听到这里,谢怜却满脑子都是那银蝶晶莹可爱绕着他飞的欢快模样,怎么也没法把它们和传闻里的模样对上,忍不住心想:“那小银蝶有这么恐怖吗?还好啊……挺可爱的。” 13|衣红胜枫肤白若雪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当然,这话他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不过,也难怪南风与扶摇听到银蝶时时会脸色大变了,想来是跟着他们侍奉的两位神官一起吃过那银蝶之主的苦头。   一名神官问道:“太子殿下,你遇到花城,他他他……他对你做了什么啊?”   这语气,听上去分明更像是在问“你是少了胳膊还是少了腿”。谢怜道:“也没有做什么,只是……”说到这里,他竟是有些词穷,思量着:“只是什么?总不能说,只是劫了我的花轿,牵着我走了一路吧。”无言片刻,只好道:“只是破了女鬼宣姬在与君山内设下的迷阵,把我带进去了。”   众位神官都是心下直犯嘀咕,沉吟不语。半晌才有神官问:“诸位,你们怎么看?”   光听声音谢怜都能想象各位神官连连摇头摊手的模样:   “没有看法,完全没有看法!”   “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怪渗人的。”   “花城到底想干什么,一向是谁都搞不懂的……”   虽说是被普及了一通花城是何等的混世魔王,可是,对这个人,谢怜却并不觉得怎么恐怖。真要说起来,他觉得这次花城还算是帮了他。总而言之,他飞升回天界之后接到的第一桩祈福,应当算是就这样完成了。   头先早便说过,此次与君山之行的还愿功德全都算在他身上,虽然那位官老爷因为女儿之死过了许久才记起要还愿,带着伤心还愿,也不免打了折扣,但七凑八凑,各种放水,八百八十八万功德,也差不离了。谢怜无债一身轻,心头晴空万里,舒畅快美,精神焕发,决定好好做神。最好是能和各位神官成为半个朋友。上天庭的通灵阵虽然安静,但忙起来也是呼喝连天,平时诸位神官心情好了,或者见到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也在阵内说说,点到为止地调笑几句。他虽然分不清谁是谁,但也默默听着。不过总不能一直就这么不说话,于是,他听久了,偶尔也忽然冒出来温和地说一句:   “真的是非常有趣呢。”   “读到一首很美的小诗,与诸君分享一下。”   “一个非常有效的治疗腰腿疼痛的小秘诀,与诸君分享一下。”   令人遗憾的是,每次他发出这些精心挑选、并且很有益身心的内容,通灵阵内便会一阵沉默。到后来,灵文实在是忍不住了,私底下对他道:“殿下啊,你在通灵阵内发的这些,虽然都很好,不过,哪怕是比你大几百岁的神官,也不会发的。”   谢怜便觉得有点郁闷。其实明明他也不算年纪最大的,但为何他在众位神官里却简直如同一个跟不上年轻人话题的老年人?大概是脱离天界太久了,又一直孤陋寡闻,不关心外界事物,救不回来了,还是罢了罢了。他放弃了这事,便也不郁闷了。   但还有一个问题:到现在为止,人间还没有谁为他新建过一座宫观。也许有,但反正天界没有搜索到,便没有任何记录在册。须知连土地都好歹有个祠,他身为一名正经八百飞升,还飞升了三次的神官,到如今却是没有一座宫观,也没有一个信徒供奉,这可真是非常尴尬了。   不过,尴尬也只是其他神官在为他尴尬,谢怜自己仍是觉得也还好。并且他某日一时心血来潮,突发奇想道:“如果没有人要供我,那我自己供自己应该也可以吧。”   诸位神官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谁他妈听过哪个神官是自己供自己的!   做神做得凄惨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滋味!   而谢怜早已习惯他一开口就冷场,觉得如此自娱自乐也不失为一件趣事,一旦做了决定,便又跳下了人间去。   这一次,他落地的地点是一个小山村,名叫菩荠村。   说是山村,其实就是一个小土坡。谢怜见这里青山绿水,稻田绵绵,风景秀美,心道:“这次可真是掉在了一个好地方。”再一看,小土坡上有一个歪歪斜斜的破屋子,四下问问,村民都说:“那屋子废了,没主人,偶尔有流浪汉进去睡一晚,随意住。”这岂不正合他意?当下走近前去。   走近了他才发现,这小木屋远看很破烂,近看更破烂。四方屋角四个柱子怕是腐朽了两根,风一吹,整个屋子都嘎吱作响,怀疑随时会倒。不过,这种程度依然在谢怜可接受范围之内,进去看了看便收拾起来。   村民们一瞧,居然真的有人要在这里住下,很是惊奇,都凑过来看热闹。此地村民倒是都十分热心,不光送了他一把扫帚,看他打扫得灰头土脸,还送了他一筐新摘的菩荠。菩荠都削去了皮,一个个白白嫩嫩,甜美多汁。谢怜蹲在破屋门口吃完了,双手合十甚是幸福,心里决定就叫此处菩荠观。   菩荠观里原本便有一张小桌,擦两下就可以做供台。谢怜一阵忙活,围观的村民看出这年轻人竟是要倒腾出一个小道观来,更稀奇了,纷纷问道:“你这观要供的是谁呀?”   谢怜轻咳一声,道:“嗯,本观供的是仙乐太子。”   众人一脸懵然:“那是谁?”   谢怜道:“我……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一位太子殿下。”   “哦,干什么的?”   “大概是保平安的。”顺便收破烂。   众人又热切地问:“那这太子殿下,他管招财进宝吗?!”   谢怜心道,不倒欠钱就不错了,温声道:“很遗憾,似乎不能呢。”   众人纷纷给他出主意道:“还是供水师吧,招财哇!肯定香火旺!”   “要不然供灵文真君吧!说不定我们村就可以出来一个状元了!”   一女羞怯怯地道:“那个……你有没有……有没有那个……”   谢怜保持微笑,道:“哪个?”   “巨阳将军。”   “……”   他要是真的开了一间巨阳观,只怕风信马上天外飞来一箭!   粗略清扫干净了菩荠观,还差些香炉、签筒等杂物。但谢怜完全忘记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神像。他背起斗笠就出了门,对了,也没有门扇。想了想,这屋子肯定得重修,于是写了一个牌子放在门口:“本观危房,诚求善士,捐款修缮,积累功德。”   出了门,步行七八里,来到了城镇上。来镇上做什么呢?那自然是为了混口饭吃,又操起了他的老本行。   在神话传说里,神仙都是不需要吃东西的,其实,这事很难说。造化大能们的确可以直接从阳光雨露中摄取所需之灵气。但问题是——可以归可以,没事谁爱这么干?为什么要这么干?   而有些神官,因修炼法门缘故,要求五脏洁清,的确是完全沾不得凡人的荤腥油腻,若是沾了,就会像凡人生吃毒虫泥土一般,上吐下泻。然则非是不吃食物,只是只吃那些生于净地、有延年益寿、增强法力功效的仙果灵禽。   但谢怜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他咒枷在身,与凡人无异,什么都能吃,而且由于身经百战,怎么吃都吃不死。无论是放了一个月的馒头,还是已经长出绿毛的糕点,他吃下去也绝对都挺得住。有如此逆天体质,所以,他收破烂的时候,其实过得还算可以。对比一下:开观倒贴钱,收破烂赚钱,当真是飞升不如收破烂。   这人长得玉树临风仙风道骨,收破烂的时候就比较有优势,不一会儿谢怜便收够了一大包。回程路上,看到一头老黄牛拉着一辆板车,车上堆着高高的几垛稻草,想起方才似乎在菩荠村看到过这辆板车,应当是同路。他问能否顺路捎一程,板车主人一抬下巴,示意他可以上来,谢怜便背着一大包破烂坐了上去。坐上去才发现,高高的稻草堆后,早已经躺了一个人。   这人上身遮在草堆之后,支起左腿,驾着右腿,似乎正枕着手臂躺在那里小憩,看起来甚是悠闲自得,这般惬意姿态,倒是叫谢怜蛮羡慕的。那一双黑靴收得紧紧,贴着修长笔直的小腿,颇为养眼,谢怜想起那晚在与君山盖头下所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确认这靴子上没挂着银链,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皮制成的,心想:“这是哪家的小公子跑出来玩了吧。”   板车慢腾腾在路上晃着,谢怜背着斗笠,拿出一只卷轴准备看。他向来不大留意外界流传的所有消息,但因为冷场多次,觉得最好多少还是恶补下。牛车晃了不知多久,穿过一片枫林。抬头四下望望,青青田浪,艳艳枫火,带着点山间野趣,以及沁人心脾的清新草意,极是醉人,谢怜忍不住微微一怔。   他少时在皇极观修行,皇极观修建在山中,漫山遍野都是枫林,灿灿如金,烈烈似火。此情此景,难免有所思所忆。望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继续看卷轴。   打开来第一眼,便看到一行字,写着:   仙乐太子,飞升三次。武神、瘟神、破烂神。   “……”   谢怜道:“好吧,其实仔细想想,武神和破烂神,也没有太大区别。众神平等,众生平等。”   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一个声音道:“是吗?”   这少年人懒洋洋的声气道:“人们口上自然是爱说众神平等、众生平等了。但如果真是这样,诸天仙神根本就不会存在了。”   这声音是从车上的稻草垛后传来的。谢怜回头望了一下,见那少年人还是一派慵懒地躺在那里,没有起身的意思,大概只是随口插了句,莞尔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又转回,接着看卷轴,底下又写:   许多人相信,作为瘟神,仙乐太子的亲笔或画像有着诅咒的功效。如果贴到某人背后,或者某家大门上,便会使该人或该户霉运连连。   “……”   这种评述,竟然令人难以判断到底是在说神还是在说鬼。   谢怜摇了摇头,不忍心再看与自己相关的评述了,决定还是先去了解一下当今天界的各位神官,免得一直弄不清楚谁是谁,未免失礼。想起方才有村民提过水师,这便去翻查关于水师的评述,翻到一句:   水师无渡。掌水,兼掌财。许多商人的店铺内、家中都会供一尊水师像,保其财运。   谢怜便有点奇怪了:“既是水神,又为什么会兼掌财运?”   这时,那躺在稻草堆后的少年又道:“商队行商运货,重头都从水路走,所以上路之前都要去水师庙烧一炷高香,祈求一路平安,允诺回来如何如何。长此以往,水神才渐渐兼掌了财运。”   这竟是在专门给他解惑了。谢怜转过身来,道:“竟是这样吗?有趣,想必这位水师是位很厉害的大神官了。”   那少年嗤笑道:“嗯,水横天嘛。”   听他语气,似是不怎么把这位神官放在眼里,也不像是在说什么好话,谢怜道:“水横天是什么?”   那少年悠悠道:“船从大江过,是走还是留,全凭他一句话。不给他上供他就翻,挺横的,所以给他送了个诨名,就叫水横天啰。跟巨阳将军、扫地将军差不多意思。”   名头响亮的神官,在人间和天界都多少都有几个混号,类似谢怜的三界笑柄啦,著名奇葩啦,扫把星啦,丧家犬啦,咳咳咳,等等。通常,用诨号来称呼神官是非常失礼的事,比如如果谁敢当着慕情的面叫他“扫地将军”,慕情必勃然大怒。谢怜记住了不能这么叫,道:“原来如此,多谢你解答啦。”顿了顿,觉得这少年谈吐好玩儿,又道:“这位朋友,你年纪轻轻,知道的倒是蛮多的。”   那少年道:“不多。闲。有空瞎看看而已。”   在民间,随处可见一大把神话小册子,说得都是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大到恩恩怨怨,小到鸡毛蒜皮,有真也有假。这少年知道得多,倒也不算奇怪。谢怜放下卷轴,道:“那,这位朋友,神你知道的多,鬼你知道不知道呢?”   那少年道:“哪只鬼?”   谢怜道:“血雨探花,花城。”   闻言,这少年低低笑了两声,终于坐起了身来。他一转首,谢怜蓦地眼前一亮。   只见这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衣红胜枫,肤白若雪,双眸明亮如星,含笑斜睨着他,俊美异常,神色间却莫名有几分野气。黑发松松束着,略有些束歪了,看起来极为随意。   二人正穿过那如火炽艳的枫林,枫叶片片舞落,有一片落到了这少年肩头。他轻轻一吹,吹落了枫,这才抬起头看他,似笑非笑地道:“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14|衣红胜枫肤白若雪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他神色戏谑,却莫名有一派无所不知的泰然自若。虽是个少年人的声气,嗓音却比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儿要略为低沉,甚是动听。谢怜正襟危坐于牛车之上,思量片刻,道:“血雨探花,这一景听起来仿佛很了不得,这位朋友,你能说说是怎么来的么?”   为表尊重,他还是没有在朋友前面加一个“小”字。那少年坐得随意,一条胳膊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整了整箭袖的袖口,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来头。只不过是他有一次端了另一只鬼的老巢,漫山下了血雨,走人的时候看到路边一朵花,被血雨打得凄惨,就偏了偏伞,挡了一下。”   谢怜想象了一下那副景象,只觉血雨腥风之中,莫名一派风雅缱绻。他又想起那红衣鬼火烧三十三神庙的传说,笑道:“这位花城经常到处打架吗?”   那少年答:“也没有经常,看心情吧。”   谢怜问:“他生前是什么样的人?”   那少年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谢怜问:“他长什么样?”   这一句问出,那少年抬眼看看他,歪了歪头,站了起来,到谢怜身边,并排坐下,反问道:“你觉得,他应该是什么样子?”   如此近看,更觉这少年俊美得惊人,而且,是一种隐隐带着攻击之意的俊美,如利剑出鞘,夺目至极,竟令人不敢逼视。只与他相互凝视了片刻,谢怜便有点儿招架不住了,微微侧首,道:“既是一只大鬼王,想来形态变幻多端,有许多不同的模样。”   见他转首,那少年挑起一边眉,道:“嗯。不过,有时候他还是会用本来面目的。我们说的当然是本尊。”   不知是否错觉,谢怜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远了点,于是又把脸转了回来,道:“那我感觉,他本尊,可能便是如你一般的少年吧。”   闻言,那少年嘴角微弯,道:“为何?”   谢怜道:“不为何。你随便说说,我也随便想想。万事随便罢了。”   那少年哈哈笑了两声,道:“说不定呢?不过,他瞎了一只眼。”   他在自己右眼下点了点,道:“这只。”   这个说法倒是不稀奇。之前谢怜也略有耳闻。在某些传说版本里,花城的右眼戴着一只黑色眼罩,遮住了他失去的那只眼睛。谢怜道:“那你可知,他那只眼睛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道:“嗯,这个问题,很多人都想弄明白。”   旁人想知道是什么让花城没了一只右眼,其实便是想知道花城的弱点是什么。谢怜这么问,却纯粹是想知道而已。他还没接话,那少年便道:“他自己挖的。”   谢怜一怔,道:“为何?”   那少年道:“发疯。”   ……疯起来居然连自己的眼睛都挖,对这位血雨探花的红衣鬼王,谢怜当真是越来越好奇了。他料想不会只是发疯这么简单,不过既然已经这么说了,想来也没有更详细的情形了。他继续问道:“那花城可有什么弱点?”   这一句他根本没指望这少年能回答,随口一问罢了。若是花城的弱点如此轻易就能被人知道,那也不是花城了。谁知,那少年答得毫不迟疑,道:“骨灰。”   若是能拿到一只鬼的骨灰,便可驱策此鬼。鬼若不听从驱策,将骨灰毁去,他便会神形俱灭,魂飞魄散,这倒是个常识。不过,这个常识放在花城身上,可能并没有太大意义。谢怜笑道:“恐怕是没有人能拿到他的骨灰的。所以,这个弱点便等同于没有弱点了。”   那少年却道:“不一定。有一种情形,鬼是会自己主动送出骨灰的。”   谢怜道:“像他约战三十三神官那样,作为赌注交出去吗?”   那少年嗤道:“怎么会?”   尽管他没说全,但谢怜也能听出,他的意思大概是花城怎么可能会输。他道:“鬼界有一个习俗。若是一只鬼选定了一个人,便会将自己的骨灰托付到那个人手里。”   那其实就等于是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另一个人手里了,如此情深,该是何等缠绵佳话啊。谢怜饶有兴趣地道:“原来鬼界还有如此至情至性的习俗。”   那少年道:“有。但没几个敢做。”   谢怜料想也是如此。世上非但有妖魔诱骗人心,也会有人类欺瞒妖魔,一定会有许多利用和许多背叛。他道:“若是一片痴心付出,却终至挫骨扬灰,确实令人痛心。”   那少年却哈哈笑道:“怕什么?若是我,骨灰送出去,管他是想挫骨扬灰还是撒着玩儿?”   谢怜莞尔,忽然想起,两人说了这么久,竟是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道:“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那少年举起一手搭在眉上,遮住酒红色的落日余晖,眯起了眼,似乎不大喜欢日光。他道:“我么?我在家中排行第三,大家都叫我三郎。”   他没主动说名字,谢怜便也不多问,道:“我姓谢,单名一个怜字。你走这方向,也是要去菩荠村么?”   三郎往后一靠,靠在稻草垛上,枕着自己的双手,双腿交叠,道:“不知道。我乱走的。”   听他话里似乎有内情,谢怜道:“怎么啦?”   三郎叹了口气,悠悠地道:“家里吵架,被赶出来了。走了很久,没地方可去。今天饿得要晕倒在大街头了,这才随便找了个地方躺下。”   这少年衣着虽看似随意,却材质极好,加上谈吐不俗,又仿佛每天很闲,看这看那,什么都知道,谢怜早便料想到他是哪个富贵人家跑出来玩的小公子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年人独自出来走了这么久,路上必然颇多艰辛,这一点谢怜是深有体会的。听他说饿了,谢怜翻翻随身的小包袱,只翻出了一个馒头,心中庆幸还没有硬,对他道:“要吃吗?”那少年点点头,谢怜便把馒头给了他。三郎看看他,问道:“你没有了?”   谢怜道:“我还好,不太饿。”   三郎把馒头推还给他,道:“我也还好。”   见状,谢怜便接了回来,把一个馒头一掰,分成了两半,再递给他一半,道:“那你一半,我一半吧。”   那少年这才接了过来,和他并排坐着一起啃馒头。看他坐在旁边,咬了一口馒头,莫名有点乖,谢怜总觉得好像哪里委屈了他。   牛车在起起伏伏的山路上慢腾腾拖拉着,太阳渐渐西落,两人便坐在车上聊天。越聊谢怜越是觉得,这真是一个奇异的少年。他虽是年纪轻轻,但举手投足和言语之间自有一派睥睨之态,从容不迫,仿佛上天入地没有他不知道的,也没有可以难倒他的,让谢怜觉得他懂得很多,少年老成。而有时候,他又会流露出少年人的趣味之处。谢怜说自己是菩荠观的观主,他便道:“菩荠观?听起来有很多菩荠可以吃。我喜欢。供的是谁?”   又被问到这个叫人头大的问题,谢怜轻咳一声,道:“仙乐太子。你大概不知道。”   那少年微微一笑,还未说话,忽然,牛车车身一阵剧震。   两人也跟着晃了几晃,谢怜担心那少年摔下去,猛地伸手抓住他。谁知,他的手刚碰到三郎,那少年仿佛被一个滚烫的事物灼到,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虽然他脸上神色只是微变,但谢怜还是觉察了出来,心想难道这少年其实很讨厌他?可分明一路上聊得还算开心。但这时候,也没心思多想了。他站起身道:“怎么回事?”   驾牛车的老大爷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黄啊,你怎么不走了,你走哇!”   此时太阳已下山,暮色降临,牛车又是在山林之中,四下黯淡无光。那老黄牛停在原地,一直犟着脾气不肯走,任那老大爷怎么催都没用,恨不得要把头埋进地里,哞哞直叫,尾巴帅得犹如一条鞭子。谢怜看情形不对,正要跳下车,忽然,那老大爷指着前方大叫起来。   只见山路的前方,许许多多团绿色的火焰东一丛、西一丛地幽幽燃烧着。一群白衣人抱着他们的头,缓缓朝这边走来。   见状,谢怜立刻道:“护!”   若邪从他腕上脱出,绕牛车飞了一圈,在半空中连成一个悬浮的圈子,护住了三人一畜。谢怜回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老大爷还未答话,那少年在他身后答道:“中元。”   七月半,鬼门开。他出门不看日子,今天竟是刚好赶上了中元节!   谢怜沉声道:“别乱走。今天撞邪了。若是走岔了路,就回不来了。” 15|衣红胜枫肤白若雪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那群白衣人项上无首,身穿囚服,每个人都抱着一颗头颅,似乎是一群被斩首的囚犯。他们朝牛车慢慢走来,臂弯里的头颅还在兀自呶呶不休。   谢怜低声嘱咐另外两人,道:“待会儿他们走近的时候,都千万别出声。”   三郎歪头问道:“这位哥哥,你竟还是一位奇人异士呢。”   他语气饶有兴趣,谢怜道:“奇人异士说不上,略会一点。他们现在看不到我们,待会儿走近就难说了。”   那赶车的老大爷看到白绫自飞已是目瞪口呆,再看到无头人行简直要吓得白眼翻,连连大惊摇头:“不行不行!我怕是憋不住!道长怎么办?!”   “……”谢怜道,“那,也有办法。得罪了。”说完飞速在他背后一点,那老大爷登时歪在车上,昏睡过去,谢怜轻轻接住他放平在牛车上,自己坐上驾车位,忽觉身后有异动,回头一看眼,见那少年也紧跟着坐到了他身后,便道:“你没事吧?”   三郎一手支着下颔,道:“有事啊。我害怕。”   虽说并没从他声音里听出半分害怕,谢怜还是安慰道:“不用害怕。你在我身后,不会有东西伤得到你。”   那少年笑笑,不说话。谢怜忽然发现,他竟是在盯着自己看。须臾,终于反应过来,这少年盯的,是他颈项之间的咒枷。   这咒枷犹如一个黑色项圈套在人脖子上,根本藏不住,而且容易使人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谢怜轻轻拉了拉衣领。虽然并不能遮掩什么。   天色已暗,看不清那少年神色了。谢怜拿起绳子轻声哄那牛。那群囚衣鬼走了过来,想要过去,却感觉路中央有一个什么东西挡着,都粗声粗气地道:“真是奇了怪了!怎么过不去!”   “真的!过不去!见鬼了!”   “他妈的,咱们自己不就是鬼吗,能见什么鬼!”   谢怜好不容易哄好了牛,与这群无头的囚衣鬼擦身而过,听他们抱着头颅吵吵嚷嚷,只觉得十分好笑。那群鬼魂还有诸多抱怨:“那个,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怎么感觉抱着你脑袋的那个才是我的身体?”   “是你的身体拿错了头吧!”   “赶紧换过来吧你们……”   “你这头的切口怎么这么不整齐?”   “唉,那个刽子手是个新手,砍了五六刀才给我砍下来,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你家里人没给他打点钱吧。下次记得事先打点一下,一刀给个痛快。”   “哪来的下次!”   ……   七月十五中元节,乃是鬼界的第一大节日。这一天,鬼门大开,平日里潜伏于黑暗中的妖魔鬼怪们全都涌了出来,大肆狂欢,生人须得回避。尤其是在这天的晚上,闭门不出是最好的选择。一出门,撞上点什么的机会可比平日大多了。谢怜一向是喝凉水都塞牙,穿道袍也见鬼,此刻就撞个了正着。只见四面八方都漂浮着绿幽幽的鬼火,许多鬼魂追着那鬼火跑,还有一些面无表情、喃喃自语的寿衣鬼魂蹲在一个圈子之前,伸手去接后人们烧给他们的纸钱、元宝等供品。   这一派景象,可谓是群魔乱舞。谢怜从中穿行,心里正想着今后出门一定要看黄历,忽然有个声音杀鸡般的尖叫道:“不好啦!不好啦!杀鬼啦!”   这一叫叫得众鬼惶惶:“哪里哪里?哪里杀鬼了?!”   尖叫那只鬼道:“吓死我了!我在那边发现了好多破碎的鬼火啊,都是被生生打碎的,好狠啊!”   “都打碎了?这是碎尸万段啊!真的太狠了!”   “谁干的?该不会……有法师和尚道士混进来了吧?!”   那群无头人纷纷叫道:“啊!说起来,刚才我们在路上也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过不去。那该不会就是……”   “哪里哪里?”   “就在那里!”   谢怜暗叫不好。下一刻,一大群妖魔鬼怪便把这辆牛车团团围住了,一个个狞相毕露,不怀好意地道:“我闻到了热气腾腾的阳味儿啦……”   藏不住了!   原本在中元节冲撞群鬼便是活人没道理,谢怜哪里想和这么一大帮子东西斗,驱车喝道:“走!”   那牛十分惊恐,老早就在不安地原地刨着蹄子,一听喝声,迫不及待拉着板车狂奔起来,谢怜不忘拉一把身后少年:“坐稳!”   若邪收回,顺便抽出一条逃跑的路,一辆牛车突然在一圈鬼火中暴露无遗,冲出包围,青面獠牙、缺胳少腿的群鬼在车后尖叫道:“真的有道士啊!!!死道士活得不耐烦了!!!”   “活人居然敢来搅合咱们的中元会,这可怨不得我们!”   “追!”   谢怜一手抓缰绳,一手掏出一大把符咒往地上一扔,道:“绊!”   此乃逃跑利器“绊步符”,只听轰轰一串小响,每响一声就给群鬼设下一道障碍,拖住他们一小段时间,不过也只有一小段时间,这么多符用掉,不到半柱香就会追上来。谢怜火烧屁股般驾着牛车逃了一段山路,突然道:“停——!”   原来,那老黄牛拉着牛车来到了一条岔路口,谢怜一看前方有两条黑漆漆的山路,立即拉住了绳子。   这里可得万分小心了!   中元节这一天,有时候人们走着走着便会发现面前出现了一条平时并不存在的路。这样的路,生人是不能走的。一旦走错,走到了鬼界的地盘里,再想回来可就困难了!   谢怜初来乍到,分不清这两条山路该走哪条,想起方才在镇上除了收了一大包破烂还买了些杂物,其中就有签筒,心道我来算上一卦,于是翻出签筒,拿在手里哗啦啦的摇着,边摇边道:“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大路朝天各走一遍!第一根左第二根右!哪路签好便走哪条!”话音刚落,咔咔!筒里掉出两根签,他拿起一看,沉默了。   下下签,大凶!   两根签都是下下签,两条路都是大凶,岂不是走哪条都是死?   谢怜无奈,双手持筒又是一阵狂摇:“筒啊筒,今日你我初次见面,何至于如此绝情!再来一次,给我一点面子吧!”话音刚落,咔咔!又是两根,拿起来一看,依然全都是下下签,大凶!   这时,一旁的三郎忽然道:“我来试试?”   反正总不会比他更差,谢怜便把签筒递给了他。三郎单手接过,随意摇了摇,掉出两支,拿起来,看都不看就递给他。谢怜接过一看,竟然两支都是上上签,不禁惊奇。因为,衰到他这个地步,似乎经常连旁人的手气也被他带衰了。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此,反正常常被这么抱怨就是了。可这少年竟是分毫不受他影响,直接摇了两个上上签出来!   两根都是上上签,他就胡乱选了一条,驱车边跑边由衷赞叹道:“朋友,你的运气很不错啊。”   三郎把签筒随手往后一丢,笑道:“是么?我也觉得我运气不错。一向如此。”   听他说“一向如此”,谢怜心道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果然是犹如天堑。跑了每一阵,忽听四面八方又是一阵鬼哭狼嚎:“抓住了!在这里!”   “大家都过来!死道士在这儿!!!”   一颗颗鬼头冒了出来。谢怜道:“啊,居然还是选错了。”   绊步符效用已过,还是被围住了!   这些妖魔鬼怪起码有百余之众,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他们,还在不断增加,真不知这里为什么会聚集这么多非人之物,但没空奇怪了,谢怜温声道:“冲撞诸位实非在下本愿,还望各位高抬贵手。”   一个无头鬼道:“啐!臭道士,你怎么不先高抬贵手?在那边打散一堆鬼火的就是你们吧!”   谢怜无辜地道:“不是我们啊,实不相瞒,在下其实只是一个收破烂的。”   “不要狡辩了!哪有像你这样的收破烂的?你分明就是个道士!这里除了你,还有第二个道士会干那么凶残的事吗?!”   谢怜道:“打散鬼火,不一定就是道士啊。”   “那还能是什么?鬼吗?”   谢怜悄悄把手放进袖里,道:“不是没可能。”   “哈哈哈哈哈哈哈死道士!你……你……你……”   发出震天嘲笑的群鬼突然卡了壳,谢怜道:“我如何?”   他一问,群鬼却是连卡壳都没了。它们盯着谢怜,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要么张大了嘴,要么闭紧了嘴,好几个无头死囚吓得手里抱着的头都掉到地上了。   谢怜试探着道:“诸位?你们……”   谁知,还没问完,群鬼便风卷残云、作鸟兽散。谢怜愕然:“不是吧???”   他的那把符还抓着放在袖子里没拿出来呢,这就被发现了?有这么敏锐吗?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多厉害的符咒。谢怜十分奇怪。它们看的,当真是他吗?   还是他身后的什么东西?   想到这里,他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   他身后,只有昏死过去的牛车主人,以及那名依旧悠然托腮的红衣少年。   见他回望,三郎又是微微一笑,放下了手,道:“这位道长,好生英姿飒爽啊,那些妖魔鬼怪都被你吓跑了呢。”   “……”   谢怜也微微一笑,道:“是吗,我也没想到,原来我这么厉害啊。”   当下他扯了几下绳子,牛车车轮又缓缓滚动起来。接下来一路顺利,不到半个时辰,牛车便慢腾腾地爬出了森林,来到了坦荡的山路上。菩荠村已经在山坡之下,一簇一簇的灯火温暖明亮。   竟是真的“上上签”之路,有惊无险。   夜风拂过,谢怜再一次回头。三郎似乎心情甚好,躺了下去,正枕着自己双手眺望那轮明月,那少年的眉眼在淡淡的月光之下,不似真人。   沉吟片刻,谢怜漾开一个笑容,道:“朋友。”   三郎道:“什么?”   谢怜道:“你算过命吗?”   三郎转过头来,道:“没算过。”   谢怜道:“那,你想让我帮你算算吗?”   三郎看他,笑道:“你想帮我算?”   谢怜道:“有点想呢。”   三郎微一点头,道:“行。”   他坐了起来,身体微微倾向谢怜,道:“你想怎么算?”   谢怜道:“看手相,如何?”   闻言,三郎嘴角微弯。那笑容说不清是什么意味,只听他道:“好啊。”   说着,便朝他伸出了一只左手。   这只左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十分好看。并且绝不是那种柔弱的好看,而是劲力暗蓄其中,谁也不会想被这样一只手扼住咽喉。谢怜记着方才三郎触碰到他时微变的神色,特地留意了要避开肢体接触,不去直接碰他的手,只是低头细细地察看。   月光洁白,说暗似乎不暗,说亮又似乎不亮,谢怜看了一阵,牛车还在山路上缓缓爬行,车轮和木轴嘎吱作响。三郎道:“如何?”   少顷,谢怜缓缓道:“你的命格很好。”   三郎道:“哦?怎么个好法?”   谢怜抬起头,温声道:“你性情坚忍,极为执着,虽遭遇坎坷,但贵在永远坚守本心,往往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此数福泽绵长,朋友,你的未来必然繁花似锦,圆满光明。”   以上几句,全部都是现场瞎编,胡说八道。谢怜根本就不会给人看手相。他从前被贬,有一段时间便经常后悔从前在皇极观为何不跟国师们学看手相和面相,如果学了的话,在人间讨生活的时候也不用总是吹吹打打街头卖艺和胸口碎大石了。而他之所以要看,也并不是看这少年命运如何,而是要看这少年到底有没有掌纹和指纹。   寻常的妖魔鬼怪可以变幻出虚假的肉身,装作活人,但是这肉身上的细微之处,比如掌纹、指纹、发梢,一般是没有办法细致到这种地步的。而这少年身上非但没有任何法力波动,觉察不出端倪,掌纹也十分清晰。若当真是妖魔鬼怪伪装的,那就只有“凶”以上的那一档才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的完美伪装了。可是,到了那种身份级别的鬼王,又如何会跟他来一个小山村里坐一路牛车打发时间?正如天界的神官们个个都日理万机脚不沾地一般,他们也是很忙的!   谢怜装作很有把握的样子硬着头皮编了几句,终于编不下去,三郎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一边听他胡说八道,一边低低地发笑,笑得十分耐人寻味,道:“还有吗?嗯?”   谢怜心想不会还要编吧,道:“你还想算什么?”   三郎道:“既是算命,难道不都要算姻缘吗?”   谢怜轻咳一声,肃然道:“我学艺不精,不太会算姻缘。不过想来,你应当不用愁这个。”   三郎挑起一边眉,道:“为什么你觉得我不用愁这个?”   谢怜莞尔:“定然会有许多姑娘家喜欢你吧。”   三郎道:“那你又为什么觉得必然会有许多姑娘家喜欢我呢?”   谢怜正要开口顺着他答下去,忽然反应过来了。这小朋友竟是在想方设法引着自己直接开口夸他,无奈又好笑,不知该说什么好,揉了揉眉心,道了声:“三郎啊。”   这是谢怜开口叫的他第一声三郎。那少年听了,哈哈一笑,终于放过了他。此时牛车已气喘吁吁爬进了村子里,谢怜转身,微一扶额,赶紧下了车。三郎也跳下了车,谁知,谢怜一抬头才发现,方才他一路都是慵懒地躺在牛车上,现下两人这么站到一起,这少年居然比他还要高,两人竟是无法平视。三郎站在车前伸了个懒腰,谢怜道:“三郎,你往哪里去?”   三郎叹道:“不知道。睡大街吧,或者找个山洞凑合也行。”   谢怜道:“不行吧?”   三郎摊了一下手,道:“没办法,我又没地方去。”他睨过来,又笑了两声,道:“多谢你给我算命了。承你吉言,后会有期。”   听他提起算命谢怜就是一阵汗颜。看他果真转了身,谢怜忙道:“等等,你若是不嫌弃,要不要到我观里来?”   三郎足下一顿,转过半个身子,道:“可以吗?”   谢怜道:“那屋子本来也不是我的,听说以前就常有许多人在那里过夜。只是可能比你想象的要简陋多了,怕你住不了。”   若这少年当真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公子,总不能就任他这样到处乱跑。谢怜十分怀疑他这一整天就只吃了那半个馒头,年轻人这样仗着身体任性乱来,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真的晕倒在大街头。听他这么说了,三郎这才转过身来,没有回答,而是走到谢怜面前,上身前倾。谢怜还没弄明白他要干什么,只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忽然变得非常近,又有点招架不住。   那少年又退了开来,他竟是顺手就把谢怜扛回来的那一大包破铜烂铁都拎了,道:“那就走吧。” 16|衣红胜枫肤白若雪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谢怜当场便怔了。看那少年身形修长,却是帮他拎着一大包破烂,还拎得如此泰然自若,直教他心里连声道罪过罪过。三郎迈了几步,已经走了出去,谢怜待要追上,忽然想起那赶车的老大爷还躺在车上,当下折回去又是伸手一点,把人弄醒,叮嘱他今夜之事千万不要说出去。那老大爷路上见了他的本事,说一哪里敢有二,连连点头,拉着老黄赶紧回家了。   板车上剩下的东西只有一卷席子了,谢怜把它背起,再回头看,三郎已经单手扛着那一大包乱七八糟的东西,悠悠地上了山坡。   到了那座歪歪扭扭的菩荠观前,三郎一低头,扑哧一笑,似乎瞧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谢怜走近才发现,他在看的是那个危房求捐款的牌子,轻咳一声,道:“你看,就是这样。所以我方才说,你可能住不惯。”   三郎道:“挺好的。”   以往,都是谢怜对别人说“还好还好”,今日真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对他说,还真难以形容是何感受。菩荠观原先的木门早已朽烂,谢怜把它拆了换上了帘子,上前撩起,道:“进来吧。”三郎便跟在他身后,进去了。   这间小木屋里面的陈设一目了然,只有一条长方供桌,两把小木凳,一只小蒲团,一个功德箱。谢怜接过三郎手里提的东西,把买回来的签筒、香炉、纸笔等物摆上供桌,点起一支收破烂时人家顺手塞的红烛,屋子里霎时明亮起来。三郎随手拿起签筒,摇了摇,放下了,道:“所以,有床吗?”   谢怜转过身,默默把背上那卷席子放了下来,递给他看。   三郎挑起一边眉,道:“只有一张是吗?”   谢怜从镇上回来的路上才遇到这少年,自然是没想到要提前多买一张。他道:“你若不介意,我们今晚可以挤一挤。”   三郎道:“也行。”   谢怜便拿了扫帚,把地又扫了一遍。三郎在观内望了一圈,道:“道长哥哥,你这观里,是不是少了点什么东西?”   谢怜扫完了地,正蹲在地上铺席子,听了这话,边铺边道:“我想,除了信徒,应当再没有什么少了的吧。”   三郎也蹲了下来,一手托腮,问道:“神像呢?”   经他提醒,谢怜这才猛地想起来,他居然当真忘掉了最重要的东西——神像!   没有神像的观,算什么观?虽说是他本尊就在这里了,但总不能让他每天自己坐到供台上去吧。   思索片刻,谢怜便找到了解决方法,道:“方才买了纸笔,明天我画一幅画像挂上去吧。”   自己给自己画像挂在自己的观里,这事若是传上天界,估计又会被笑十年了。但是,雕一尊神像既耗成本又费时间,相较之下,谢怜选择被笑十年。   孰料,三郎道:“画画?我会啊。要帮忙吗?”   谢怜一怔,笑道:“那就先谢过你了。不过,你怕是不会画仙乐太子像吧。”毕竟,他的画像,几乎全都在八百年前烧毁了,而无论如今幸存了多少,恐怕也没有多少人看过。三郎却道:“当然。我会。方才我们在车上,不是正说到这位太子殿下吗?”   谢怜想起来了。的确如此,方才路上,他说“你应该没听过”,但三郎并没有回答。眼下听他这么说,略感惊奇。他铺好了席子,直起身子,道:“莫非三郎你当真知道他?”   三郎坐在了席子上,道:“知道。”   这少年说话的神情和调调都十分有意思。他时常在笑,可真难说他那笑容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在嘲讽对方心智有障。谢怜一路听他谈天说地,对他的评价还是颇感兴趣的,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道:“对于这位仙乐太子,三郎你又有什么看法?”   二人灯下对视,红烛火光微颤。三郎背负烛光,一双黑眸沉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少顷,他道:“我觉得,君吾一定非常讨厌他。”   谢怜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一怔,道:“为何你会这么觉得?”   三郎道:“不然为什么会把他贬下去两次?”   闻言,谢怜微微一笑,心想:“果真是孩子想法。”   他低了头,一边慢慢去解衣带,一边道:“这个和讨厌不讨厌并没有关系吧。世上有许多事都并不能简单地用讨厌和喜欢来解释的。”   三郎道:“哦。”   谢怜转过身,除去了白靴,又道:“况且做错了事就该接受惩罚,帝君只不过两次都尽了职而已。”   三郎不置可否,道:“或许吧。”   谢怜这边脱了外衣,叠好了准备放到供桌上,还想再说一点,一回头,却见三郎的目光凝落在他足上。   那目光十分奇异,说是冰冷,却又觉得滚烫刺人;说是炽热,却又隐隐透着冷意。谢怜低头一看,心下了然。这少年望的,是他右足脚踝上的一只黑色咒枷。   第一道咒枷牢牢圈于颈项之间,第二道咒枷则紧紧缚于脚腕之上。这两道咒枷,无论哪一道都锁得不太是地方,而且无可遮挡。以往,若是旁人问起,谢怜一般都胡乱答说这是练功所需,但若是这三郎问起,怕是就没那么好敷衍了。   然而,三郎只是盯着他脚踝看了一阵,并未多言。谢怜便也不在此处纠结,躺了下来。那少年也在他身边乖乖躺下,和衣而卧,料想是不习惯在地上除衣而眠,谢怜心想,回头还是得弄张床,道:“休息吧。”   轻轻一吹,红烛就此熄灭。   次日清晨,谢怜睁开眼睛,三郎没躺在他旁边。而抬头一看,心头一震。供桌上方,竟是挂着一幅画像。   这画像,画的乃是一名身着华服、戴黄金面具的男子,一手仗剑,一手执花。笔力绝好,用色清绝艳绝。正是一副“仙乐太子悦神图”。   谢怜已经许多年都没见到这幅画了,他看得怔了好一会儿,半晌才起身,穿好衣服,挑起帘子。三郎就在屋外,正倚在一片阴影里,一边将一把扫帚在手里转着玩儿,一边百无聊赖地看天。   这少年似乎是当真不大喜欢日光。他望天的那副神气,像是在思考着该怎么把那太阳拽下来踩个稀巴烂一般。门外有一堆落叶,全都扫好了堆在一处。谢怜出了门去,道:“昨晚休息得可好?”   三郎仍是靠在墙上,转过头来,道:“不错。”   谢怜走过去,接了他手里的扫帚,道:“三郎,观里那画像是你画的?”   三郎道:“嗯。”   谢怜道:“画得真好。”   三郎嘴角翘了翘,并不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胡乱睡了一晚,他今天的头发束得更歪了,松松散散的,十分随意,可事实上,也十分好看,随意而不凌乱,倒有几分俏皮。谢怜指指自己头发,道:“要不要我帮你?”   三郎一点头,和谢怜进观去了。而待他坐下,谢怜解了他的头发,将那黑发握在手里,便不动声色地细细端详起来。   即便掌纹、指纹做得完美无缺,但妖魔鬼怪们总会有一个地方出现漏洞。一个活人的头发,是数也数不清的,而且一根一根,分得十分细密且清晰。而许多鬼怪伪造出来的假皮囊,它们的头发要么是一片黑云,要么是黏成了一大片,仿佛一条一条布片,再要么……就干脆扮作个秃头了。   昨晚确认过了掌纹和指纹,原本谢怜已是放下了警惕,可今早看到的那副画像,忍不住又让他微微生疑。   一般人怎么会画这张图?   然而,他手指在三郎发理中轻轻摩挲,缓缓探查,这少年的黑发顺长,分明全无异常。半晌,不知是不是给他摸得痒了,三郎笑了一下,微微侧首,斜斜睨着他,道:“哥哥,你这是在帮我束发呢,还是在想做点别的什么呢?”   他长发披散下来,俊美不减,却多了几分邪气。如此发问,似在调笑,谢怜莞尔道:“好啦。”这便迅速帮他束起了头发。   谁知,束完之后,三郎对着一旁的水盆瞧了一眼,回过头,对谢怜挑了挑眉。谢怜一看,又轻咳了一声。   这头发,方才是歪的,现在束了,还是歪的。   虽然三郎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看着他,谢怜却是觉得起码有好几百多年都没这么窘过了,他放下手正想说你过来我们再来一次,只听门外一阵嘈杂,人声脚步声四起,几声大喝传来:“大仙!!!”   谢怜一听,吃了一惊,抢出去一看,只见门外堵了一大圈人,个个神情激动,脸色通红,为首的村长一个箭步抢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大仙!我们村儿竟然来了个活神仙,真是太好啦!!!”   谢怜:“???”   而其余的村民们已经统统围了过来:“大仙,欢迎来到咱们菩荠村落户哇!”   “大仙!你能保佑我讨到我媳妇儿吗?!”   “大仙!你能保佑我家里那个快点生娃吗?!”   “大仙!我这里有新鲜的菩荠!吃菩荠吗?!吃了可以顺便保佑一下我今年有个好收成吗?!”   村民们太过热情,谢怜被围攻得连连后退,心中叫苦。昨晚那老大爷竟是个大嘴巴,明明叮嘱过了不要说出去的,今早一起马上就全村都传遍了!   村民们虽然压根都不知道这观里供的是哪路神仙,但纷纷强烈要求在此上一炷香,反正不管什么仙,统统都是仙,拜一拜总归不会没有什么坏处。谢怜原先预料的景象是门可罗雀,一年到头都没几个人上门,所以他只意思意思了下准备了几小捆线香,谁知这么一来顷刻之间便被瓜分完毕,小小一只香炉里密密麻麻插|得乱七八糟香气弥漫,因为好久没闻到这味儿了,谢怜还呛了好几口,便呛边道:“咳咳各位乡亲们,真的不能保佑财源广进,真的,咳、请千万不要在此求财!后果无法预料!……对不起,也不管姻缘的……不不不,也不能保佑生儿育女。”……   三郎也不管他那束歪的发了,就坐在功德箱旁,一手支颌,一手慢悠悠丢着菩荠吃。许多村女一见这少年,脸上飞成一片红霞,对谢怜道:“那个,你有没有……”   虽然不知道她们要问什么,但谢怜直觉必须马上打住,立即道:“没有!”   好容易人散了,供桌上已堆了瓜果、蔬菜、甚至白米饭、面条等物。不管怎么说,总算得是一波供奉,谢怜把地上村民丢的杂物扫了出去。三郎也跟着他出去了,道:“香火不错。”   谢怜边扫边摇头道:“正常情况应该十天半月都无人问津。”   三郎道:“怎么会?”   谢怜望了他一眼,笑道:“想来,可能是沾了三郎的运气吧。”   说着,他想起要换个门帘,便从袖中取出了一面新帘子,挂在了门上。退开两步,端详片刻,谢怜忽然注意到三郎驻足了,转头道:“怎么了?”   只见三郎盯着这道门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谢怜发现,他是在看那帘子上画的符咒。   这道符是他之前顺手画的,其上符咒层层叠叠,气势森严,原本是作辟邪之用,可以屏退外界邪物的入侵。但由于是谢怜本人的亲笔,会不会同时也有霉运召来的功效,也未可知。不过,既然门都没有,那还是在帘子上画上这么一排符咒,比较保险。   眼见这少年在这道符咒之帘前定住不动,谢怜心中微动,道:“三郎?”   莫非画了这道符,他就被拦在门外,不能进去了不成? 17|菩荠观诡谈半月关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三郎看他一眼,笑了一下,道:“我离开一下。”   他轻飘飘丢下一句,这便转身离去了。照理说,谢怜该追上去问一问的,但他又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少年既然已经说了是离开一下,那就应该不会离开太久,必然还会再回来,便先自行进观去了。   谢怜在他昨晚走街串巷时收来的东西里东翻西翻,左手掏出一口铁锅,右手摸出一把菜刀,看了一下供桌上那堆瓜果蔬菜,起了身。   过了一炷香左右,菩荠观外果然响起一阵足音。这足音不徐不疾,一听便能想象出那少年人走路时从容不迫的模样。   此时,谢怜手里拿的东西已经变成两个盘子,他对着盘子里的东西左看右看,长叹一声,不想再看,于是出门一看,果然又见着了三郎。   那少年站在观外,兴许是因为日头大晒,他把那红衣脱了,随意地绑在腰间,上身只穿一件白色轻衣,袖子挽起,显得整个人很是干净利落。他右脚踩在一面长方木板上,左手里转着一把柴刀。那柴刀大概是从哪个村民家里借来的,看起来又钝又重,在他手里却使得轻松,且仿佛极为锋利,时不时在那木板上削两刀,犹如削皮。他一瞥眼,见谢怜出来了,道:“做个东西。”   谢怜过去一看,他竟是在做一面门扇。而且做得大小刚好,齐整美观,削面十分光滑,手艺竟是极好。因为这少年似乎来头不小,谢怜觉得他大抵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类型,谁知他做事倒是利索得很,道:“辛苦你了,三郎。”   三郎一笑,不接话。随手一丢柴刀,便给他装上,敲了敲那门,对他道:“既要画符,画在门上,岂不更好?”   说完,便若无其事地掀开那帘子,进去了。   看来,那帘子上森严的符咒果然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威慑之力,三郎也压根没在意。   谢怜关上这扇新门,忍不住再打开,再关上,又打开,又关上,心说这门做的真好。如此开关几次,忽然惊醒,觉得自己真是无聊。那头三郎已经在屋里坐了下来。谢怜抛下那门,端出了一盘早上村民上供的馒头,放在供桌上。   三郎看了一下馒头,也并不言语,只是又低低发笑,仿佛看穿了什么。谢怜若无其事地又倒了两碗水,正准备也坐下来,看到三郎挽起的袖子,手臂上有一小排刺青,刺着十分奇异的文字。三郎注意到他的目光,把袖子放了下来,笑道:“小时候刺的。”   既是放下袖子,便是不欲多说。谢怜明白。他坐了,抬头又看了一眼那画像,道:“三郎,你画画得真好,可是家中有人教导?”   三郎用筷子戳了几下馒头,道:“没人教。我自己画着给自己高兴的。”   谢怜道:“你如何连仙乐太子悦神图都会画?”   三郎笑道:“你不是说我什么都知道吗?当然也知道怎么画了。”   这虽是个十分赖皮的答法,但他态度却是坦荡荡的,仿佛根本不担心谢怜起疑心,也不怕他质问。谢怜便也莞尔不提了。正在此时,外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两人不约而同抬头,对视一眼。   只听外面有人猛地敲门,道:“大仙啊!不得了了,大仙救命啊!”   谢怜打开门一看,一群人站在门口,围成一圈。村长见他开门,大喜道:“大仙啊!这人好像快要死了!你快救救他!”   谢怜一听说人快死了,连忙上去察看。只见一群村民围着的是一名道人,蓬头垢面,一身黄沙,衣衫与脚底鞋子破破烂烂,似乎是多日奔波,终于在这里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才被抬了过来。谢怜道:“别慌,没死。”俯下身来在这道人身上点了几下。过程中,他发现这道人身上挂的一些物件,如八卦、铁剑等,皆是有效之法器,看来不是个普通的江湖道人,不禁心下一沉。不多时,这名道人果然悠悠转醒,沙哑着嗓子问道:“……这里是哪里?”   村长道:“这里是菩荠村!”   那道人喃喃道:“……出来了,我出来了,终于逃出来了……”   他四下望望,忽然把眼一睁,惊恐道:“救、救命啊,救命啊!”   对这种反应,谢怜早便有所预料。他道:“这位道友,到底怎么回事,救谁的命,怎么了,你不要急,慢慢说清楚。”   众村民也道:“是啊你不要怕,我们这里有大仙,他一定万事都会给你摆平!”   谢怜:“???”   这群村民其实也没看见他展露什么神威,却是当真把他当成活神仙了,谢怜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心想:“万事都摆平,这可真是万万不敢保证。”对那道人道:“你这是从哪里来?”   那道人道:“我……我从半月关来!”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半月关是哪里?”“没听过啊!”   谢怜道:“半月关在西北一带,距离这里十分遥远。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道人道:“我……我是好不容易逃过来的。”   他说话语无伦次,情绪极不稳定。这种情形下,四周人越多越不好说话,七嘴八舌的,说不清也听不清,谢怜道:“进去再说。”   他把那道人轻轻一提,扶进了屋里,转身对众村民道:“请大家都回去吧,不要围观了。”   众村民却是十分热心:“大仙,他到底怎么了啊!”“是啊,到底怎么回事啊?”“有困难的话大家帮衬一把!”   他们越热心,怕是越帮不上忙。谢怜无法,只得压低声音,肃然道:“这……可能中邪了。”   村民们闻言大惊。中邪了那还得了!还是别看了,赶紧地都散了散了。谢怜啼笑皆非,关上门,三郎还坐在供桌边,手里转着筷子玩儿。他乜眼看那道人,目光中颇富审视意味,谢怜对他道:“没事,你接着吃。”   他让那道人坐了,自己站着,道:“这位道友,我是此地观主,也算是个修行之人。你不要紧张,若是有什么事可以说说。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也许我可以略尽绵薄之力。你方才说,半月关到底怎么了?”   那道人喘了几口气,似是到了人少的地方,又听了他的安抚之词,终于冷静下来,道:“你没听过这个地方吗?”   谢怜却道:“听过。半月关在一座戈壁中的绿洲之中。半月之夜景色甚美,可谓是一道亮丽的美景,故得此名。”   那道人道:“绿洲?美景?那都是一两百年前的事了,现在,叫它半命关还差不多!”   谢怜微怔,道:“怎么说?”   那道人脸色发青,青得可怕,道:“因为不管谁从那里过去,最少都会有一半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不是半命关?”   这真是没听过。谢怜道:“这是听谁说的?”   那道人道:“不是听谁说,是我亲眼看见的!”他坐了起来,道,“有一支商队要路过那里,知道这个地方邪门,请了我们整个师门去护送那一趟镖,结果……”他悲愤地道,“结果这一趟下来,就只剩下了我一个!”   谢怜举手,示意他坐好,勿要激动,道:“你们一行有多少人?”   那道人道:“我整个师门,加上商队,大约有六十多人!”   六十多人。那女鬼宣姬,在一百年里作乱,最后灵文殿算出来的遇害生人也没有到两百。而听这道人的话,这样的事似乎已经已经持续了一百年以上,如过每次都有这么多人失踪,那加起来当真非同小可。谢怜问道:“半月关变成半命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的?”   那道人道:“大约,是一百五十年前,那里变成一个妖道的地盘后开始的吧。”   谢怜还待仔细再问问他他们此行遇害的事和他口里那“妖道”,可是,从交谈到现在,他心中一直有哪里隐隐觉得不对劲,说到这里,怎么也无法掩饰心头那种怪异的感觉了,于是收住话头,微微凝起了眉。   这时,三郎忽然说了一句话。   他道:“你从半月关一路逃回来的?”   那道人道:“是啊,唉!九死一生。”   三郎“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然而,只消这一句,谢怜便已觉察出是哪里不对劲了。   他转过身来,温声道:“那你一路逃来,一定渴了吧。”   那道人一怔。而谢怜已经把一碗水放在了他面前,道:“这儿有水,这位道友,来喝上一口吧。”   对着这碗水,这名道人脸上有一瞬间的豫色一闪而过。而谢怜站在一旁,双手笼在袖子里,静静等待。   这名道人既是从西北而来,又是一路仓皇逃亡,必然口渴腹饿,看他的样子,也不像路上有闲暇进食饮水过。   然而,他醒来之后,说了这么多话,期间却根本没有提出过任何喝水进食的要求。他进屋之后,面对供桌上的食物和水,竟也是一点欲/望都没有,甚至看都没有看过一眼。   这实在是不像个活人。 18|菩荠观诡谈半月关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在屋内另外二人的注视下,那道人拿起水碗,佝偻着腰,慢慢喝了下去。那样子非但不像是久旱逢甘霖,反倒像是有些迟疑戒备。   在他喝下去的同时,谢怜耳中听到了清晰的“咕咚”、“咕咚”之声,仿佛是往一个空罐子里灌水的声音。   刹那间,他心下雪亮,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道:“别喝了。”   那道人手一抖,惊疑不定地望他,谢怜微笑道:“喝了也没用,不是吗?”   那道人闻言脸色一变,另一只手抽出腰间铁剑向他迎面刺来。谢怜立定不动,举手一弹,“铛”的一声,轻轻弹开了剑锋。那道人见他依然紧握着自己那只手,咬牙猛地一抽。谢怜只觉那条手臂忽然一瘪,仿佛漏气的球儿一般彻底瘪了下去,从他掌中哧溜挣脱。那道人一挣脱出来,便向门口逃去。谢怜也不着急,在这种无外界阻挠之力的地方,这道人便是再逃出十丈,若邪也能把他拖回来。谁知,他刚刚抬了抬手腕,一道锐利至极的破风之声便从他身边穿过。   那声音犹如有人从他身后射出了一支利箭,直接把那道人穿腹而过,钉在了门上。谢怜定睛一瞧,那竟是一根竹筷。   他回头一看,三郎好整以暇地从桌边站起,与他擦肩而过,把竹筷拔了出来,在他面前晃了两下,道:“脏了。待会儿丢。”   而那道人受此重创,竟是完全没有呼痛之声,无声无息地倚着门慢慢滑了下来。从他腹中汩汩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清水。   正是他方才喝下去的那碗水。   两人都在这道人旁半蹲了下来,谢怜在他创口处按了按,感觉这个伤口犹如一个鼓囊囊的气球上被扎破的洞,往外飕飕地漏着凉气,而这个道人的“尸体”也在渐渐发生变化。方才看他,分明是条大汉,现在却仿佛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面容和四肢都有些萎缩,并且还在不断缩小,看起来倒像是个小老头了。   谢怜道:“是个空壳。”   有些妖魔鬼怪,自身无法幻化出完美的人形,便会想另外一个法子:制造空壳。   他们会用一些十分逼真的材料,精心制作一副人的假皮囊。这样的皮囊,往往会参考真实的活人,有的时候甚至是直接拿人的皮囊做成的,掌纹、指纹、头发自然完美无缺。而且,这种空壳,只要他们自己不穿上这层皮,就不会沾染鬼气,也就不会害怕那些辟邪符咒。这也是为何门上的符咒没有把这名道人挡在外面的原因。   不过,这样的空壳往往也很容易被识破,因为他们毕竟是空心的假人,如果没有人穿这层皮,就只能按照操纵者的指令行事。而且这指令不能太复杂,只能是简单的、重复的、预先设置好的事情。所以,它们的神态举止通常都较为呆滞,不太像活人,比如,它们会反复重复一两句话,做同一件事,或者自问自答,答非所问,和人多说几句话就露馅了。然而,对于如何甄别空壳,谢怜有个更为实用的方法:让他们喝一碗水或吃个东西就行了。毕竟壳子是空心的,没有五脏六腑,他们吃东西或者喝水时,就犹如往一个空罐子里丢东西或者灌水一样,能听到清晰的回声,和活人进食饮水的声音是完全不同的。   那道人的尸体已经彻底瘪了下去,差不多已经是一摊软趴趴的皮了。三郎用那根竹筷压在他皮肤上点了两下,丢了筷子,道:“这壳子有点意思。”   谢怜知道这少年指的是什么。这名道人的神情举止,他们都是在在了眼里的,岂止逼真,根本就是个活人,与他交流,对答如流,可见操纵者法力惊人。谢怜看他一眼,道:“看来,三郎对这种异术也是颇有涉猎。”   三郎笑道:“不多。”   这个空壳特地找上门来,向他告知半月关之事,无论是真是假,目的都是为了引他去半月关,为求稳妥,还须得上通灵阵问问。谢怜掐指一算,算出剩下的法力还足以支撑他再用几回,这便捏了个诀儿,上了通灵阵。   一入阵,里面竟是难得的热闹,并且不是因为忙于公务而热闹,似乎是大家在玩儿什么游戏,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谢怜正颇感惊奇,只听灵文道:“殿下回来了?这几日在下面过得怎么样啊?”   谢怜道:“还好还好。大家这是在做什么?这么高兴。”   灵文道:“风师大人回来了,正在散功德,殿下不去抢一抢么?”   果然,谢怜听到阵内数位神官正在声嘶力竭地喊:“一百功德!抢到了!”“为什么我这个只有一功德……”“一千!一千!啊!谢谢风师大人!!!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心想这莫非是天上掉钱大家正在捡?虽然他的功德箱里是空空如也,但一来他不知要怎么抢,二来其余诸位神官都是彼此相熟的,抢一抢玩闹无所谓,他突然插|进去就有些奇怪了,于是也不在意,自顾自问道:“诸位,半月关这个地方你们知道吗?”   此话一出,正在兴高采烈抢功德的通灵阵瞬间沉默。   谢怜再次略感郁闷。   他以往发些小诗和秘方,大家沉默也就罢了,因为其余的神官们也不发这些,那么他发的话,可能的确是格格不入。可是,通灵阵内,经常有神官们开口询问一些公务上的问题,比如你们谁认识哪只鬼,好对付吗?你们谁的地盘在那儿,能帮个忙不?这个时候大家也是各抒己见,有建议的给建议,没建议的说有空回头我帮你问问。他问半月关,也算是公务,没理由一开口照样全场死寂啊。   半晌,突然一人喊道:“风师大人又散了十万功德!!!”   通灵阵内瞬间又活跃起来,众神官纷纷抢功德去了,也就没人在意他方才问的那句了。谢怜知道此事恐怕并不简单,在阵内大概问不出什么来了,心想这位风师大人当真是大手笔,一散就是十万,好生厉害,正要退下,忽然,灵文私下给他发了一句。   灵文问道:“殿下,你为何忽然要问半月关?”   谢怜便把有一副空壳找上门来的事说了,道:“那壳子假作从半月关里逃出的幸存者,必然有其目的。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我便上来问问。这地方怎么了?”   灵文那边沉吟片刻,道:“殿下,这件事,我劝你,莫要沾手。”   谢怜多少也料到会有这么一句了。否则也不至于持续一百五十年也无人问津,而他一问就全庭沉默。他道:“每逢过关,失踪过半,是真的?”   良久,灵文道:“这事,大家不好多说。”   谢怜听出她语音里的斟酌之意,定有为难之处,道:“好,我明白了。你既不方便,那就莫要多说。我们也从没私下谈过这个话题。”   收了神识,出了通灵阵,谢怜起身,用扫帚把地上那摊假皮囊扫到一边,沉吟片刻,抬头道:“三郎,我怕是要出一趟远门了。”   从灵文的态度足见此事牵扯不小。这空壳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便是想诓他去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地方。三郎却道:“好啊,哥哥,不介意捎上我吧。”   谢怜奇道:“路途遥远,风沙艰辛,你又为何要跟着去?”   三郎笑道:“你想知道那半月妖道是怎么回事吗?”   谢怜一顿,道:“连这个你都知道?”   三郎抱着手,悠悠地道:“半月关本来并不叫半月关,它乃是两百年前,半月古国所在之地。”   他微微坐直了身子,目光星亮,道:“半月妖道,就是……”   谢怜把扫帚往墙上一靠,就要坐下来详细听。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叩叩”的敲门之声。   此时天色已晚,那些村民都被谢怜之前一句“中邪”吓得缩回屋子里不敢出来,又会是谁敲门?谢怜站到门口,屏息片刻,没感觉出门上符咒有异动,紧接着又是两声“叩叩”。听这声音,似乎是同时有两个人在敲门。   他略一思索,打开门来,果然,两个黑衣少年站在门口。一俊朗,一清雅,正是南风与扶摇。谢怜道:“你们两个……”   扶摇率先翻了个白眼。南风劈面开口便问:“你是不是要去半月关?”   谢怜道:“你们从哪里听到的?”   南风道:“几位神官路上谈了几句。听说你今天在通灵阵里问了半月关的事。”   谢怜了然了,双手笼在袖子里,道:“明白了。‘我自愿’,是吧?”   两人都是一副牙痛得面目扭曲的表情,道:“……是啊。”   谢怜忍俊不禁,道:“懂了,懂了。不过,事先说好,途中若是遇到什么不能应付的事情,欢迎随时逃跑。”   当下侧开了身子,请他们二人进屋再细说。谁知,那两人一看到他身后那名歪歪坐着的少年,原本微黑的脸色,瞬间变成了铁青。   南风闪身进来,抢在谢怜面前,道:“退开!” 19|菩荠观诡谈半月关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谢怜道:“怎么了?”   三郎坐着,一摊手,也道:“怎么了?”   扶摇蹙眉,道:“你是什么人?”   谢怜道:“是我一位朋友。你们认识吗?”   三郎满脸无辜,道:“哥哥,这两个是什么人?”   听他喊哥哥,南风嘴角一抽,扶摇眉毛一抖。谢怜对三郎举手道:“没事,不要紧张。”南风则喝道:“别跟他说话!”   谢怜道:“怎么,你们认识吗?”   “……”   扶摇冷声道:“不认识。”   谢怜道:“不认识那你们做什么这么……”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两边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不经意回头一看,那二人竟是同时在右手中聚起了一团白光,一股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忙道:“打住打住。你们不要冲动啊!”   那两团凭空冒出的白光滋啦滋啦的看起来甚是危险,绝对不是普通人手上能冒出来的东西。三郎拍了两下掌,礼貌性地捧场道:“神奇,神奇。”这两句称赞,当真是毫无诚意。谢怜好容易抱住两人手臂,南风回过头来看他,怒道:“这人你哪儿遇到的?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来历如何?为何跟你在一起?”   谢怜道:“路上遇到的,叫做三郎,一概不知,因为无处可去,我就让他跟我在一起了。你们先不要冲动好吗。”   “你……”南风一口气憋住了,似乎想骂,强行咽下,质问道,“你一概不知你就敢让他进来?!万一他心怀不轨该怎么办?!”   谢怜心想南风这口气怎么仿佛是他的爹?若是换一位神官,又或是换一个人,听到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人这般说话,早便心中不快了。但一来谢怜早已对各种呵斥嘲讽都做到了完全无感,二来他知道这两人归根结底也是好意,因此并不在意。这时,三郎道:“哥哥,这两个是你的仆从吗?”   谢怜温声道:“仆从这个词不对,确切地来说,应当是助手吧。”   三郎笑了笑,道:“是吗?”   他站起身来,随手抓住一样东西,往扶摇那边一丢,道:“那就帮个忙?”   扶摇看都不看就抓了那样东西,拿到手里,低头一瞅,霎时黑气冲顶。   这少年竟是扔了一把扫帚给他!!!   他那副神情,仿佛要当场把这扫帚和那少年一起劈为粉末一般,谢怜连忙顺手把扫帚拿了过来,道:“冷静,冷静,我只有这一把。”谁知,话音未落,扶摇手上那团白光便放了出去。他厉声喝道:“速速现形!”   三郎根本没有着力闪避,仍然保持着抱臂而坐的姿势,只微微一偏,那道炫目的白光打中了供桌的一脚,桌子一歪,噼里啪啦,杯盘碗盏白花花摔了一地。谢怜微一扶额,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一挥手,若邪倏出,将南风与扶摇两人手臂缚住。两人挣了两下没挣开,南风怒道:“你干什么!”   谢怜比着暂停的手势道:“出去再说,出去再说。”再一挥手,若邪便拽着他二人飞了出去。谢怜回头对三郎说了一句:“马上回来。”反手关上门,来到观前。他先收了若邪,再拿过门前那个牌子,放在二人面前,对他们道:“请念一遍,告诉我这是什么。”   扶摇对着那牌子念道:“本观危房,诚求善士,捐款修缮,积累功德。”他一抬头,“危房求捐款?你写的??你好歹是个飞升的神官,怎么能写这种东西?尊严呢?”   谢怜点头道:“是的。我写的。你们若是继续在里面打下去,那我求的就不是修房而是建房了,到时候更没有尊严。”   南风指着菩荠观道:“你就不觉得那个少年古怪吗??”   谢怜道:“当然觉得。”   南风道:“那你明知他危险还敢把他放身边?”   谢怜见他们没有捐款意图,又把牌子放了回去,道:“南风,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世上人脾性和奇遇千千万,古怪并不等同于危险。须知在旁人眼里,我看上去也肯定很古怪,但是你们觉得我危险吗?”   “……”   这倒是当真不能反驳。这人分明长得一派仙风道骨玉树临风的模样,却偏偏整天都在收破烂,可不是古怪到家了!   扶摇道:“你就不怕他有所图谋吗?”   谢怜问道:“你们觉得我有什么可以图谋的?”   此句一出,南风与扶摇两人登时语塞。   这话问的,实在是很有道理。若是一个人被人有所图谋,通常都是因为怀璧其罪。但令人悲哀的是,仔细想想,竟然完全想不到如今的谢怜身上有什么值得图谋的。要钱没钱要宝没宝,难不成还图他每天收的那几个破烂?   谢怜又道:“而且,我不是没有试探过他。”   两人神色一凝,道:“怎么试探的?”“结果如何?”   谢怜便把那几次都说了,道:“毫无结果。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若他不是个凡人,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绝!   扶摇冷笑道:“说不定真是绝呢?”   谢怜道:“你们以为人家绝境鬼王像我们这么闲吗?到一个村子里陪我一起收破烂。”   “我们才不闲!”   “是是是……”   小山坡上,菩荠观外三人都只听到那少年在屋内慢悠悠走来走去的声音,听起来惬意得很,仿佛一点儿也不担心任何事。南风沉声道:“不行。还是得想个办法,试一试他是不是绝。”   谢怜揉了揉眉心,道:“那你们试吧。不过不要闹得太过分了,人家说不定真的只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公子呢?我跟这位小朋友挺投缘的,你们友好一点,不要欺负他。”   听到“不要欺负他”一句,南风一脸一言难尽,而扶摇的白眼简直要翻到脑后去了。叮嘱了他们,再打开门,三郎正低着头,似乎在检查那供桌的桌脚。谢怜轻咳一声,道:“你没事吧?”   三郎笑道:“我没事。在看这桌子还修不修的好呢。”   谢怜温声道:“方才只是一场误会,你可不要介意啊。”   三郎笑道:“既然你说了,我又怎么会介意?兴许他们是看我眼熟吧。”   扶摇凉飕飕地道:“是的。有点眼熟,所以刚才可能看错了。”   三郎笑嘻嘻地道:“哦。巧得很,我瞧这两位也有点眼熟。”   “……”   那二人虽仍是警惕,但也没再有什么过激举动了。南风闷声道:“给我腾一片地方,画‘缩地千里’的阵法。”   “缩地千里”就是缩地术,顾名思义,缩千里山川为一步。除了每用一次就要消耗大量法力,无比便利。谢怜收了地上席子,道:“画这儿吧。”   方才扶摇进来没细看观内陈设,现在在这歪歪扭扭的小破屋里站了一会儿,四下打量,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模样,蹙眉道:“你就住这种地方?”   谢怜给他拿了个凳子,道:“我一向都住这种地方。”   闻言,南风动作一顿,须臾,继续画阵。扶摇没坐下,神色也微微凝了一下,说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有九分愣怔,也有一分,像是幸灾乐祸。   但他很快就收起了这副异样的神色,又道:“床呢?”   谢怜抱着席子,道:“这个就是。”   南风抬头看了一眼那张席子,又低下了头。扶摇瞟了一眼一旁的三郎,道:“你和他睡一起?”   谢怜道:“有什么问题吗?”   半晌,那两人也没再憋出一句话来,看来是没有问题了。谢怜便转头,问道:“三郎啊,方才你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那半月妖道是什么?接着说?”   三郎方才盯着他们,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目光漆黑黑的,听谢怜问他,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好。”   顿了顿,他道:“那半月妖道,就是半月古国的国师。乃是妖道双师之一。”   谢怜道:“妖道双师必然是两位,那还有一位是谁?”   三郎有问必答,道:“与半月国无关,是中原的一位妖道,叫做芳心国师。”   谢怜微微睁大了眼,继续听了下去。   原来,半月人力大无穷,且性情凶悍好斗,又地处奇势,掐住了中原与西域往来之路的重要关卡之一,两国在边境之地时常冲突,摩擦不断,大小战事纷繁。他们的国师通晓邪术,半月士兵对其十分信服,死心塌地追随。   可是,两百年前,中原一王朝终于出兵攻打,踏平了半月国。   半月国虽然灭了,但国师和士兵们的怨念不散,留下来作祟。半月国原本是一片绿洲,灭国变成半月关后,仿佛是被邪气侵蚀,绿洲也渐渐被四周的戈壁吞没了。据说夜里人们还时常会远远看到身材高大、手持狼牙棒的半月士兵在戈壁上徘徊游荡,巡逻狩猎。原先此处有好几万居民,都逐渐生存不下去,迁移离去。同时,也有一个“每逢过关,失踪过半”的传说渐渐流传开来:只要是来自中原的人从这里过,都要留下一半的“买路财”——人命!   扶摇皮笑肉不笑道:“这位公子,你知道的可真多。”   三郎笑道:“哪里哪里。你们知道的比较少罢了。”   “……”   谢怜忍俊不禁,心想这小朋友真是牙尖嘴利。又听三郎懒声道:“不过是一些野史和志怪古籍里的说法罢了。谁知道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位国师?甚至有没有半月国也说不定。” 20|缩地千里风沙迷行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谢怜却道:“虽然你看的是野史传闻,不过,半月国是的确存在的。”   三郎道:“哦?”   这时,南风终于在地上画好了一个层层叠叠的阵法,起了身,道:“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谢怜迅速收拾了个包袱,来到门前,道:“就现在吧。”   他将手放在门上,道:“天官赐福,百无禁忌!”轻轻一推。   推开门时,门外已不见那一片小山坡和村庄,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空荡荡的大街。   这大街虽道路宽阔,却是寥寥无人,半晌才能看到一两个行人。不是因为现下天色暗了,而是因为,西北之地,人口稀少,本来如此,再加上靠近戈壁,就算是白天,估计路上行人也不会太多。谢怜从屋中走出来,反手关了门,再回头一看,他哪里是从菩荠观出来的?身后的,分明是一间小客栈。这一步,只怕是跨出了千里之远。这便是缩地术的神奇之处了。   几个路人路过,嘀嘀咕咕瞅着他们,甚是戒备。这时,只听三郎在他身后道:“据古籍载,月沉之时,向着北极星的方向一直走,就会看到半月国。哥哥,你看。”他指天道,“北斗星。”   谢怜仰头看看,笑道:“北斗星,好亮啊。”   三郎来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了他一眼,也抬起头,笑道:“是啊。西北的夜空,不知怎的,似乎比中原更疏朗些。”   谢怜表示赞同。他们在这边一本正经地讨论夜空和星星,后面两位小神官则简直匪夷所思。南风道:“怎么他也在这里?!”   三郎无辜地道:“哦,我看这奇门遁甲很是神奇,所以顺便跟过来参观一下。”   南风怒道:“参观?你以为我们去游玩的吗?!”   谢怜揉揉眉心,道:“算了,跟过来就跟过来了,他又不吃你们干粮,我带的应该够了。三郎,跟紧我,不要走丢了啊。”   三郎有点乖地道:“好。”   “这是吃谁的干粮的问题吗?!”   “唉,南风,大晚上的,大家都睡了。办正事办正事,不要在意那么多了嘛。走啦走啦。”   ……   四人顺着北斗星的指引,朝北方直行。走了一夜,一路的城镇和绿意渐渐稀少,而路面上沙石渐渐增多,等到脚下踏的再也不是泥土时,这才进入了戈壁。运用缩地术,虽然可以一步千里,但是跨越的距离越远,消耗的法力越大,南风用了这一次,起码几个时辰不能再用。而且既然南风已消耗了一波法力,出于战力储存,谢怜也不会让扶摇也再用一次,为了以防万一,总得有个人的法力是充沛的。   荒漠之地,昼夜温差极大,夜晚冷意津骨,倒是还好,但到了白天,却又全然是另一派感受了。此处的天空极为干净,天高云疏,但是,日光也极为猛烈。一行人走着走着,越走越像是在深入一个巨大的蒸笼,地心里冒出腾腾的热气,仿佛走上一天,就可以把活人蒸熟。   谢怜靠风向和一些缩在岩石脚下的植被辩方向,担心有人跟不上,走一段便回头看看。南风与扶摇非是凡人,自不用说,三郎却是让他看得笑了。   烈日当空照,那少年把红衣外袍脱了下来,懒懒散散地遮着太阳,神色慵懒中带点厌倦。他皮肤白皙,发丝漆黑,红衣这么一遮,遮在脸上,眉眼更显绝色。谢怜把斗笠摘了下来,举手往他头上一扣,道:“这个借你。”   三郎一愣,片晌,笑道:“不必了。”又把斗笠递还给他。谢怜也不跟他多相互推辞,既然不需,也没再勉强,道:“有需要再找我要。”扶了扶斗笠,继续前行。   再行得一阵,一行人看到前方黄沙之中有一座灰色的小楼,走近一看,似乎是一件废弃多年的客栈。谢怜抬头望了望天,算着已过午时了,马上就到未时,怕是一天之中最炎热难捱的时辰,而且他们已经走了一夜,是时候修整了,于是领着其余三人进去,看到楼里有一张方桌,便围着坐下了。谢怜从背后简易的行囊里拿出水壶,递给三郎,道:“要吗?”   三郎点头,接过,喝了一口,谢怜这才拿回来喝。他仰头咽下几口清水,喉结上下滚动,喉间阵阵凉意涌过,畅快极了。三郎在一旁,一手支腮,似盯非盯,过了一会儿,忽然道:“还有吗?”   谢怜拭了一下唇角沾到的一点清水,微微湿润,点点头,再次递出水壶。三郎正要去接,这时,一只手格开了谢怜拿着水壶的手。   扶摇道:“且慢。”   众人望他,只见扶摇缓缓从袖中取出了另一只水壶,放在桌上,推了过去,道:“我这里也有。请吧。”   谢怜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扶摇这般性子,怎么会愿意和别人分享同一个水壶?想起他们昨夜说要再试探一番,那这水壶里装的,必然不是什么正经水,一定是现形水。   这种秘药之水,如果是普通人喝了,全然无事;但若不是人,喝了,便会在药水作用下现出原形。他们既是要试探这少年是不是“绝”,那这一壶现形水,必然威力不小。   只听三郎笑道:“我和哥哥喝一个水壶就行了。”   南风与扶摇都看了一眼一旁的谢怜,谢怜心想你们看我做什么?扶摇冷声道:“他的水快喝光了,你不要客气。”   三郎道:“是吗?那你们两位先请。”   “……”   那两人都不做声了。半晌,扶摇又道:“你是客,你先请。”   他虽然说话还是那副斯文秀气的模样,但谢怜总觉得他这一句是从咬着牙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三郎也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你们是从,你们先请,不然多不好意思。”   谢怜听他们在那里惺惺作态来,惺惺作态去,最后终于开始动手,三个人隔着一张桌子上同时在一只可怜的水壶上暗暗发力,推来推去,只觉得自己手下这张隐隐发颤的破桌子恐怕是要提前寿终正寝,摇了摇头。那边暗暗斗了几个来回,扶摇终于按捺不住,只听他冷笑道:“你既不肯喝这水,莫非是心虚了?”   三郎笑道:“你们这般不友好,又不肯先喝,岂不是更像心虚?莫非是在水里下了毒?”   扶摇道:“你大可以问问你旁边那位,这水有毒没有。”   三郎便问谢怜了:“哥哥,这水有毒吗?”   扶摇这个问题实在是很狡猾。现形水自然不是毒|药,普通人喝它同喝水是没有任何区别的。谢怜只能答:“没有毒。不过……”   一句未完,南风与扶摇都猛盯他。三郎竟是直接松了手,道:“好。”   他拎了那水壶,提在手里晃了晃,道:“既然你说没毒,那我就喝了。”   言罢,他便笑着,一饮而尽。   谢怜没想到他竟会这般干脆,微微一怔。南风与扶摇也是一愣,随即全神戒备。谁知,三郎喝完了那现形水,晃了晃那壶,道:“味道不怎么样。”又是随手一丢,便把水壶扔了。“哐当”一声,那水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见他喝了现形水,依旧全无异状,扶摇脸上闪过一瞬的惊疑不定。须臾,他淡淡地道:“清水而已。岂不都是一样的味道。能有什么分别。”   三郎把谢怜手肘边放着的那只水壶拿了过去,道:“当然不一样。这个好喝多了。”   见状,谢怜忍俊不禁。他是当真结果如何都无所谓,并不在意所谓的身份目的,所以这番乱斗在他这里,除了有趣之外,并无意义。他本以为应该就此消停了,谁知,“哐”的一声,南风将一把剑放在了桌上。   他那气势,乍看还以为他要现场杀人灭口,谢怜无言片刻,道:“你这是做什么?”   南风沉声道:“要去的地方危险,送这位小兄弟一把利剑防身。”   谢怜低头一看,这把剑剑鞘古朴,似有多年岁月磨砺,非是凡品,心头一震,扶起了额,转向了一边,心道:“居然是‘红镜’。”   这把剑的名字,正是叫做“红镜”。这可是一把宝剑。它虽然不能伏魔降妖,但任何妖魔鬼怪都逃不过它的法镜。只要是非人之物,将它拔出,它的剑刃就会慢慢变成红色,仿佛被血意弥漫了一般,而且血红的剑刃上还会倒映出拔剑者的原形。任你是凶是绝,无一幸免!   少年人对于宝剑宝马,总会有格外的青眼,三郎“哦?”了一声,似是颇有兴趣,道:“我看看。”   他一手握住剑身,一手握住剑柄,缓缓往外抽出。南风与扶摇四只眼睛便紧紧盯着他的动作。那剑出鞘了三寸,剑锋雪亮。半晌,三郎轻笑一声,道:“哥哥,你这两个仆从,莫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谢怜轻咳一声,回过身来,道:“三郎啊,我说过了,不是仆从。”说完这句,他又转过了身。南风则冷声道:“谁跟你开玩笑?”   三郎笑道:“一把断剑,如何防身?”   他说完,将那剑插|了回去,丢在桌上。闻言,南风眉峰一凛,猛地握住剑柄拔出,只听“铮”的一声,他手上这便多了一把锋利森寒的……断剑。   红镜的剑刃,竟是从三寸以下就断了!   南风脸色微变,再把剑鞘一倒,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剑鞘内剩下的剑刃,竟是全都断为了数截雪亮锋利的小碎片。   红镜能辨别所有的妖魔鬼怪,这是不假,从没听说有什么东西能逃出它的法眼,可是,也从没听说过,有什么东西能将它隔着剑鞘断为数截!   南风与扶摇皆是指着三郎,道:“你……”   三郎“哈哈”笑了两声,往后一靠,黑靴子架上桌面,拿了片红镜的碎片在手里抛着玩儿,道:“想来你们也不至于故意拿一把断剑给我防身。兴许是在路上不小心弄断了?别担心,我不用剑也可以防身的。剑什么的,你们自己留着用吧。”   谢怜则是完全无法直视那把剑。说来,这奇剑“红镜”,原本乃是君吾的一件藏品,谢怜第一次飞升的时候,有一次去神武殿玩儿,在他那里看到了,觉得此剑虽然不怎么实用,但也有趣,君吾便把红镜送了他。后来被贬,有段时间实在过得困难,混不下去了,他便让风信去将这把奇剑当掉了。   是的,当掉了!   当掉之后换来的钱够主从两人吃了几顿好的,然后又没有然后了。谢怜那时候当掉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干脆全部忘掉,免得时不时想起来心都会滴血。想来可能是后来风信飞升了,想起这么件事,实在受不了一代奇剑红镜流落凡间,便又下凡去把剑找回来,磨了磨,擦亮了,摆在南阳殿,又被南风拿了下来。总而言之,谢怜看到这把剑头就隐隐作痛,只能转移视线。他感觉那三人又掐上了,摇了摇头,认真观察屋外天气,心道:“看这势头,待会儿怕是要起风沙了。若是今天再走下去,不知道路上找不找得到避风之处?”   这时,屋外灿灿金沙之上,忽有两道人影一闪而过。   谢怜一下子坐起身来。   那两道人影,一黑一白,行色并不如何匆匆,甚至可以说是从容,但足下如踏风云,行得极快。黑衣那人身形纤长,白衣那人则是一名女冠,背负长剑,臂挽拂尘。那名黑衣人头也不回,那白衣女冠却是在与这座小楼错身而过时回眸一笑。这笑容便如他们的身影一般,一闪即逝,但无端端的横生一股诡谲奇异之感。   谢怜一直盯着外面,这才恰恰捕捉到了那一幕,小楼内其余三人却大概只看到了他们的背影,别的都暂且顾不上了,南风霍然起身道:“那是什么人?”   谢怜也站了起来,道:“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普通人。”沉吟片刻,他道,“你们先别玩儿了。我看这风要大,先赶路吧,能走到哪儿是哪儿。”   好在这一行人虽然时不时鸡飞狗跳一番,该做事时都还是铁了心的做事,当下不再较劲儿,收拾了红镜碎片便出了小楼。四人顶着风行了一阵,这一阵,大约走了两个时辰,可走出的路程,远远比不上之前两个时辰能走的。那风沙比之前都要大了许多。狂风裹着沙子,劈头盖脸打在人身上,打得人露在外面的头脸手臂都隐隐作痛。越是走,越是感觉艰难,耳边呼呼作响,黄沙铺天盖地,视物不清,谢怜压着斗笠,道:“这风沙来得好生古怪!”   半晌,无人应答,谢怜心道莫不是都掉队了,回头一看,三人分明都还好好跟着,只是仿佛根本没觉察他方才说话了。原来风沙太大,一开口,竟是连声音都被刮走了。南风与扶摇自然不用他操心,顶着乱风狂沙走得稳稳当当,杀气腾腾。而三郎一直跟在他身后五步之处,不紧不慢地走着。   漫天的黄沙之中,那少年神色无波无澜,负手而行,一身红衣与黑发乱舞斜飞,仿佛根本感受不到任何风沙的侵袭,全然不为所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谢怜已经被沙子打得脸上发痛,见他如此漠视,着实忧心,对他道:“当心沙子进了眼睛和衣服里。”再一想,他也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谢怜便直接走过去,帮他把衣服领子收了收,裹严实了,不让风和沙子灌进去。三郎又是一怔。这时,另外两人也跟了上来,四人距离较近,总算能勉强听清彼此声音了。谢怜道:“大家小心点,这风沙来得突然,不大对劲,怕是阵妖风邪气。”   扶摇道:“不过是风和沙子大了些罢了,除此以外还能怎么样?”   谢怜摇了摇头,道:“风沙还好,怕的是沙子里夹了别的东西。”   正在此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谢怜头上斗笠飞起。那斗笠一旦飞了,便要彻底消失在茫茫黄沙之中了,三郎却是反应奇敏,身手奇快,一举手,便把即将飞向天空的斗笠截住了,再次递给他。谢怜道了谢,一边系着斗笠,一边道:“我们最好还是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扶摇却不赞同:“这风沙若当真有鬼,目的就是想阻拦我们前进。越是如此,越是应当前行。”   闻言,谢怜还没说话,三郎却是先哈哈笑出了声。扶摇一抬头,冷声道:“你笑什么?”   三郎抱着手,嘻嘻笑道:“故意和人反着来,是不是给你一种自己十分特立独行的满足感?”   谢怜之前就觉得,这少年虽然总在笑,但时常叫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心实意,还在故作恭维地嘲讽对方。但这一次,任谁也能看出来,他这笑容,半分好意都不带。扶摇目光骤冷,谢怜举手道:“你们先打住。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风真大了也是很恐怖的。”   扶摇道:“还能把人吹上天不成?”   谢怜道:“嗯,你说的这是非常有可能的……”   话音未落,他面前的几个人便忽然消失了。   事实上,消失的不是他们,而是他——这风沙竟是真的把他裹了起来,卷上了天。   龙卷风!   谢怜在半空中天旋地转,一挥手,道:“若邪!抓个坚实可靠的东西!!!”   若邪嗖嗖飞出,下一刻,谢怜便感觉白绫那端一沉,似乎缠住了什么,扯住了他,谢怜好容易在半空中定住了,低头一看,他居然被狂风带到了距离地面起码十丈的地方。   现在他就犹如一只风筝,只被一线牵着,心系地面。扑面的黄沙之中,他一面抓着若邪,一面勉力去看若邪到底抓住了什么。看着看着,他终于辨认出了一道红影。若邪的另一端,似乎正缠在一个红衣少年的手腕上。   他让若邪抓个坚实可靠地东西,若邪居然抓住了三郎! 21|缩地千里风沙迷行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谢怜哭笑不得, 正要让若邪赶紧重新抓一个, 只觉腕上白绫猛地一松。他心中暗暗叫糟。   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并不是若邪的另一端被松开了,而是更可怕的事发生了。   果然,地面上那道红影忽然离他近了不少,未过多时, 便来到了他伸手可及之处。   三郎竟是也被卷入暴风之中来了!   谢怜冲他喊道:“不要慌!”一张嘴便又吃一大口沙子, 但事到如今, 吃着吃着也吃习惯了。虽然他喊着让三郎不要慌,可实际上, 他也觉得三郎根本就不会慌。果不其然, 那少年被卷入半空中后,若邪迅速收起, 拉近两人距离, 谢怜看得分明,他脸上半点慌乱的神色也没有, 简直给他本书他就可以立刻在沙尘之中安然地看起来,谢怜甚至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被卷上来的。   若邪在两人腰上绕了几圈, 将他们绑在一起,谢怜抱住三郎, 又道:“再去!这次不要再抓人了!”   于是若邪再次飞出。这一次, 抓住的是……南风和扶摇!   谢怜身心俱疲,对若邪道:“我让你别抓人,这个‘人’并不是指狭义上的人……好吧。”他冲下面大声道:“南风扶摇!撑住!千万撑住!”   地面上的南风与扶摇自然是想要撑住的, 二人各自立定原地,奈何这风沙实在是太狂太猛,不一会儿,毫不意外的,又有两道黑影也被这龙卷风卷了进去。   这下,四个人都在空中飞速旋转了,暗黄色的天地间,那龙卷风犹如一道歪歪斜斜的支天沙柱,而一条白绫连着四道人影在这条沙柱中旋转不休,越转越快,越升越高。谢怜一边疯狂吃沙一边疯狂吼道:“怎么你们也上来了!”   看到的除了沙还是沙,听到的除了风还是风,他们不得不都用最大声音相互嘶吼。扶摇一边吃沙一边呸道:“那要问你这条傻白绫了!它怎么回事!”   谢怜双手抓住那“傻白绫”,十分无奈地道:“若邪啊若邪,现在我们四个人全靠你了,这一次,你千万不要再抓错了,去吧!”   带着悲壮的心情,他再次撒手。南风吼道:“别指望这玩意儿了!想点别的办法吧!”这时,谢怜感觉手上又是一紧,精神一振,道:“等等,再给它一次机会!又抓住了!”   扶摇也吼道:“可别又是套住了个过路的!放过人家!”   别说,谢怜心中也担心极了这个。他扯了扯若邪,另一端纹丝不动,这才心下一松,道:“不是的!那头重得很,稳得很!”又道,“收!”   顶着那狂乱的龙卷风,若邪急速收短。四条人影急速远离风柱,渐渐的,在漫天黄沙之中,谢怜看清了下方一个半圆的黑色轮廓。   这轮廓极大,约莫有一座小庙那么大。若邪另一端套住的,就是这么个东西。而等到他们靠近地面,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块巨大的岩石。   在这种程度的风沙之中,这块砂岩仿佛是一座坚实而沉默的堡垒,无疑是个极好的避风之所。   他们方才一路过来,明明并没有见到这样的一块岩石,真不知那阵诡异的龙卷风把他们带出了多远。四人甫一落地,立刻绕到了岩石的背风面。一绕过去,谢怜便心中一亮,道:“这可真是天官赐福。”   原来,这块岩石背风的一面,有一个洞。这洞足有二门之宽,高度则比一门要略矮些,但成人一弯腰低头,也足够进去了。洞口并不规整,歪歪扭扭的,但也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可能是人工胡乱开凿的。   谢怜一进去,发现这块岩石几乎被挖成空心的了,洞内空间似乎不小,但里面较黑,他也没有在里面四下探索,只在光照得到的地方先坐了,拍掉若邪身上的黄沙,缠回手腕。   南风和扶摇都在吐沙,口鼻眼耳都进了沙,更不消说衣服褶皱里了,脱下来一抖,沉沉的全是细碎的沙石。四人之中,看起来最安然无恙的还是三郎,弯腰进来之后就意思意思地掸了掸红衣外的一点沙尘,没了。除了他的黑发微微散乱,束歪了,那副惬意之态并未受任何影响。然而,他那黑发原本就是给谢怜束歪了的,再歪一点,也没什么所谓了。   南风抹了两把脸,破口就是一声骂。谢怜倒掉斗笠里的沙子,道:“哎,真是没想到,你们也会被吹上天。你们为什么不使个千斤坠?”   南风一边呸呸吐沙一边道:“使了!没用。”   扶摇一边恶狠狠抖着外袍,一边恶狠狠地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极西北的荒漠之地,又不是我家将军的主场。北边是裴家二将的地盘,西边是权一真的地盘。方圆数百里,根本找不出一间玄真庙。”   须知人间尚且有一句俗语呢——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所以,他们两个身为东南武神和西南武神的神官副将,在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上施法,法力发挥难免要受限制。谢怜看他们的模样,都是十分憋屈气恼,想来被一阵大风刮上天去转圈圈落地不得,这还是头一遭,道:“真是苦了你们了。”   三郎在他旁边地上坐了,一手支腮,道:“咱们就在这里,等那风沙过去吗?”   谢怜转向他,道:“现在看来也只能这样了。那龙卷风再厉害,总不至于把这么一大块岩石也卷上天去。”   三郎道:“正如你之前所言,这阵风沙的确古怪得紧。”   谢怜忽然想到一事,道:“三郎,我问个问题。”   三郎道:“尽管问。”   谢怜道:“那半月国师,是男是女?”   三郎道:“我没说过吗?女。”   谢怜心想果真如此,道:“我们之前歇在那座废弃小楼,不是看到了两个人从那楼前走过吗?他们步法轻盈奇异,绝非凡人。其中那个白衣人,是一名白衣女冠。”   扶摇怀疑道:“看那人衣袍,是男是女不好分辨,身形也比一般女子要高,你当真看清楚了?”   谢怜道:“看清楚了,不会有错。所以我在想,那会不会就是半月国师。”   南风道:“有可能。但是她身边还有一名黑衣人同行,那又会是谁?”   谢怜道:“难说,不过,那人走的比她更快,本领绝不在她之下。”   扶摇道:“有没有可能是妖道双师的另一位,芳心国师?”   谢怜道:“这个吧,我想,妖道双师之所以被并称,可能只是因为凑个双数好记,就像鬼界四害之类的,不够四个也要凑足四个。”   听到这一句,三郎又哈哈笑出了声,谢怜看他,他道:“没事,我只是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四害里面有一个的确就是凑数的,你继续说。”   谢怜便继续说了:“实际上他们应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这芳心国师我略有耳闻,是永安国的国师,出世时间上和这位半月国师起码隔了百年。”   扶摇感到不可理喻,道:“你不知鬼界四害,却知道人间永安国的芳心国师?”   谢怜道:“有时候收破烂路过的话,就会稍微了解一点了。我又不到鬼界去收破烂,当然了解不到他们。”   这时,洞外风声弱了一点儿。南风站到稍外处,拍了拍这岩石,检查它的材质,凝神片刻,低头道:“这岩石是为何会被挖出这样一个洞来?”   他大概是觉得这里出现一块这样的岩石十分可疑。这个谢怜倒是不奇怪,道:“这样挖洞的岩石不在少数。以前的半月国人,为了在外放牧赶不及回家时能躲避风沙,或者临时过夜,偶尔会这样在岩石上挖一个洞。有的洞不是挖的,是炸开的。”   南风疑惑道:“荒漠里怎么放牧。”   谢怜道:“两百年前,这里可不全是荒漠啊,也是有一片绿洲的。”   这时,三郎道:“哥哥。”   谢怜回头道:“怎么了?”   三郎指了指,道:“你坐的那块石头上,似乎写了字。”   “什么?”谢怜先是低头,然后起身,这才发现,他坐的地方,乃是一块石板。   擦擦灰尘,那石板之上,果然有字,只是刻得比较浅,字迹并不十分明显。石板还有一半被埋在沙里,字迹一路向上延伸,隐没在黑暗中。   既然有字,那定是要看看的了。谢怜道:“我法力不多了,你们谁托个掌心焰,帮我照亮一下,多谢啦。”   南风便打了个响指,霎时,掌心托出了一团火焰。谢怜无意间看了一眼三郎,他也不惊讶,毕竟连缩地千里都看过了,谢怜觉得,无论双方今后对彼此展现什么,都不会有任何惊讶了。南风把手掌移到谢怜指的地方,火焰照亮了石板上刻着的文字。那文字十分古怪,仿佛幼儿随手的乱涂乱画,微微倾斜,南风道:“这写的是什么东西?”   三郎道:“自然是半月国的文字了。”   谢怜道:“南风怕是问写的什么意思。我看看。”   他一路清理了石板上的沙石,来到了最上面的一排,这几个字符特别大,似乎是题目。而这几个符号,在石板上反复出现。扶摇也在一旁托起了一道掌心焰,道:“你会看半月文?”   谢怜道:“实不相瞒,那什么半月妖道没出来之前,我在半月国收过破烂。”   “……”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好奇你还在多少个地方收过破烂。”   谢怜笑了笑,低头继续看。须臾,他忽然说了两个字:   “将军。”   南风与扶摇同时道:“什么?”   谢怜抬头,道:“我说,这个石板,最上面写的这几个字,是‘将军’。”顿了顿,又道,“不过,‘将军’后面还有一个字符。但是,最后这个字符的意思,我不是很确定。”   南风似乎松了口气,道:“那你再看看好了。”   谢怜一点头,南风托着那团掌心焰,手稍稍又往前挪了一点。这一挪,谢怜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视线的边缘,好像多出了什么东西。   他双手按在刻满文字的石板上,缓缓抬头。   只见石板上方,幽幽的火焰,照出了黑暗中一张肌肉僵硬的人脸。这张脸,两个眼珠子往下看着,正在盯着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起来的不是他们,而是那张肌肉僵硬的人脸。   南风另一只手也托起了掌心焰,双手火焰猛地蹿起老高,终于把整个岩洞的内部都照亮了。   方才那火焰照出来的,是一个一直藏在黑暗中的人,此刻他连滚带爬往一旁退去,缩到岩洞深处的边缘,而那边缘竟是早已经缩了七八个人,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南风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一声喝灌得整个岩洞内在嗡嗡作响,谢怜原本就被方才那阵尖叫震得双耳之中隐隐发疼,此时不得已捂了捂耳朵。风沙太大,噪音盖耳,他们说话低声一点都要听不清彼此,而进洞之后,先开始讨论那半月国师,后来又聚精会神解读这石板,竟是一直没觉察这洞里还一声不吭地躲着其他人。   那七八人哆哆嗦嗦,半晌,一名五十岁左右的老者才道:“我们是过路的商队,普通的商人。风沙太大,走不了,就在这儿避风。”   他是这群人中最镇定的一个,看起来应当是为首者。南风又道:“既是普通的过路商人,为何鬼鬼祟祟躲藏在此?”   那老者刚要说话,他身边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便大声道:“我们本来也不是鬼鬼祟祟的,你们突然冲进来,谁知道你们是好是坏?后来隐隐约约听你们一直说,什么半月国师,什么鬼界,手里还会凭空放火,我们还以为你们是那半月士兵,出来巡逻抓人吃了,哪里还敢出声?”   那老者似是怕他言语冲撞,惹怒了对方,道:“天生,别乱说话。”   那少年浓眉大眼,生得虎头虎脑的,被长辈一说,当即住口。谢怜耳朵终于不痛了,放下手,和颜悦色地道:“误会一场。误会一场。大家都不必紧张,都放轻松一些。”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我们当然不是什么半月士兵了。在下是一间道观的观主,这几位都是我观内的……人,学的都是奇门遁甲之术。你们是普通商人,我们也只是普通道人,并无恶意,只是同为避风人,又恰好进了同一个岩洞罢了。”   他语音温和,如此慢吞吞道来,颇能安抚人的情绪。反复解释和保证后,一众商人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   谁知,三郎忽然笑道:“哪里,我瞧这几位商人可不普通,谦虚了。”   众人不解,望他。三郎道:“半月关不是‘每逢过关,失踪过半’吗。明知有此传闻,还敢从这里过,也算得十分有胆量了。如何能说普通?”   闻言,那老者道:“这位少年人,这可不一定。其实,传闻多有夸大之处,也有很多商队从这里过,走得平平安安的。”   三郎道:“哦?”   老者道:“只要找对人带路,不要误入以前半月国的领地就行了。所以,我们这次过关,特地找了一位本地人带路。”   那少年天生道:“是啊!还是要看带路人。这一路上多亏了阿昭哥。他带我们避开了好多流沙,之前一看起风,赶紧带我们找地方躲了,不然现在说不定咱们就被沙子给活埋了。”   谢怜看了一眼,给他们带路的那位阿昭十分年轻,约二十来岁,生得一副俊秀木讷的面孔,被大家夸也没什么表示,只闷头道:“这没什么,都是职责所在。希望这风过去了,大家的骆驼和货也都没事。”   “一定没事的!”   这群商人态度十分乐观,谢怜却总觉得,事情没有他们想的这么简单。   如果不误入半月国遗地就不会有问题,那难道以往那些“失踪过半”的商队,全都是自己不信邪执意送死?   他想了想,低声对南风扶摇道:“事发突然,等这阵风沙过了,我们先确保这些人安全离开,再去半月国故地一探究竟。”   再低头继续看那石板上的文字。他方才认出了“将军”两个字符,可那是因为这个词使用的还算多,而他到半月国,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就算当时学得熟了,过了两百年,什么都会忘个精光了,如今突然重拾,还真需要一点时间和耐心。这时,一旁三郎道:“将军冢。”   他一说,谢怜便记起来了。最后这个字符,不正是“冢、墓、穴”的意思吗?   他回头,奇道:“三郎,莫非你也会半月文?”   三郎笑道:“不多。兴趣使然,认识几个。”   谢怜已经习惯他这么说了。半月文本身就偏稀,懂已是难得,“冢”这个字眼又不是什么常用词,若真的只是“认识几个”,如何会刚好识得这一个?他说“不多”,恐怕意思就等同于“尽管问都不怕”,当即莞尔道:“好极了。说不定你认识的那几个,刚好是我不认识的那几个。你过来,我们一起看。”   他轻轻招手,三郎便过去了。南风和扶摇在一旁托着掌心焰,为他们两人照明。谢怜的手指慢慢拂过碑上文字,和三郎一起低声讨论,轻声识读。读着读着,目光越来越奇,最终又渐渐沉淀。   商队中那名少年天生毕竟年轻,年轻人就是好奇,加上方才双方随意扯了几句,他就当混熟了,问道:“几位哥哥,这石板子上到底写的是什么啊?”   谢怜回过神来,回答道:“这石板是一块碑,碑上写的,是一位将军的生平。”   天生道:“半月国的将军吗?”   三郎道:“不,是一位中原的将军。”   南风疑道:“中原的将军?那为什么半月国的人会为他立冢?不是说两国大小战事不断吗?”   三郎道:“这位将军很是奇特。虽然石板上通篇称他为将军,但其实,他只是一名校尉。”   “那他是后来升将军了吗?”   “并没有。并且,一开始,他统领百人,后来,他统领七十人,再后来,他统领五十人。”   “……”   “总而言之,一路被贬。”   这种一贬再贬,贬无可贬的经历,实在是非常熟悉,谢怜感觉有两道目光凝聚在他身上,假装没注意到,继续识读那石板上的文字。这时,听天生不解道:“怎么做官还有这样越做越低的?只要没犯什么大错,就算不会升,也不会降吧。是要多失败才能做成这样?”   “……”   谢怜右手成拳,放到嘴前,轻咳一声,严肃地道:“这位小朋友,这官越做越低的事,也是常有的。”   “啊?”   三郎笑了一声,道:“的确,常有。”   顿了顿,他继续道:“这位校尉之所以越做越低,并非是因为他武力不济,不配其职,而是因为两国关系不善,可他在战场之上,非但总是毫无建树,反而多番碍事。”   南风道:“什么叫碍事?”   三郎道:“非但阻拦对方杀害己方百姓,也阻拦己方杀害对方百姓。阻拦一次就降一级。”   他悠悠道来,那七八个商人也渐渐坐拢,就当是听他讲故事了,听得还算投入,边听边发表意见。天生道:“我感觉这位校尉没有错啊?士兵打仗也就罢了,不让随便杀百姓,这没问题吧?”   “虽然身为一国士兵这么做是挺瞎好心的,不大合适,但大体来说,没什么错吧。”   “是啊,毕竟是救人,又不是害人。”   谢怜听了,微微一笑。   面前这群商人,既不是居住在边境一带的百姓,也不是两百年前的古人。如今,半月国已灰飞烟灭,众人再提起,自然可以轻描淡写,同情唏嘘,甚至赞美几句。就算不赞同,大概也能理解。可在双方战火纷飞、仇恨不休的百年以前,这种行为招致的后果,绝对不是轻飘飘一句“瞎好心”的评价。   一群人中,只有那阿昭大概因为是本地人,更了解一些,道:“当今是当今,两百年前是两百年前。这位校尉只是被贬职,已经是运气很好的了。”   扶摇则是嗤了一声,道:“可笑至极。”   谢怜差不多能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揉了揉眉心。   果然,火光之下,照出扶摇那郁郁的眉眼,他道:“在其位则谋其职,这人既然做了士兵,就该时刻牢记着保卫自己的国家,在前线奋勇杀敌。两国交兵,杀伤再所难免,如此妇人之仁,只会让己方战友对他厌憎,敌方将士觉得他滑稽可笑。并不会有任何人感谢他。”   他这番话也是极有道理,因此岩洞内一片沉默。扶摇又淡淡地道:“到最后,这种人就只有一个下场——死。而且,多半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无言片刻,谢怜打破了沉默,道:“是啊。你说的挺对。死了。”   天生惊道:“啊!怎么死的?真的是被自己人杀死的吗?”   酝酿片刻,谢怜还是开口说了:“这倒不是……上面说,是有一次双方交战时,打着打着,这人靴带没系紧,自己踩着了,摔了一跤,就……”   洞内众人原本以为这将军一定死得无比悲壮,闻言都是一愣,均心想这是个什么死法?笑声喷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怜:“……就被双方杀红了眼的士兵乱脚踩死、乱刀砍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郎挑起一边眉,道:“很好笑吗?”   谢怜也道:“咳。是啊,挺惨的。大家同情一点,不要笑嘛。既是在人家的碑冢里,给他一点面子嘛。”   天生忙道:“我没有恶意的!不过,这也太……有点……哈哈……”   谢怜没办法,因为他读到这里的时候,也有点想笑,只好不提,继续识读下去,翻译出来,道:“总而言之,虽然这位校尉在军队中口碑不佳,但边境之地的半月国国民和中原人有些受过他的照顾,便称其为‘将军’,为他在这里修了一个简单的石冢,立了一块石板纪念他。”   三郎道:“后来,半月国人还发现了这块石碑的神奇之处:只要对这块石板跪拜三次,便可在戈壁逢凶化吉。”   他的口气实在高深莫测得很让人信服,神色也一本正经的,众人一听,好几个马上就拜起来了,都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谢怜却莫名其妙:“啊?有这句吗?这么神奇?”   三郎微微一笑,低声道:“没有。我编的。既然他们方才笑过了,现在拜一拜,不为过吧。”   谢怜一看,还真是,石板后面已经没有了。他原本还有几分唏嘘,现在却是好笑,也低声道:“你怎么这么顽皮?”   三郎吐了一下舌头。两人正笑着,突然,有人惊叫道:“这是什么!!!”   这一叫,在整个岩洞里显得极为尖锐,嗡嗡作响,使人毛骨悚然。谢怜朝尖叫发出的地方望去,道:“怎么了!”   原先在那里对着古石碑跪拜的人连滚带爬逃了开来,惊恐万状道:“蛇!”   南风与扶摇调转手臂方向,两道掌心焰远远照亮了那一处的地面。沙土之上,赫然盘着一条色泽艳丽的长蛇!   众人都慌了:“怎么会有蛇?!”   “这蛇怎么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来?!根本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爬进来的!”   那蛇被火光一照,蛇身上扬,似乎极为警惕,随时准备暴起攻击。南风正要一道掌心焰劈过去,却见一人慢悠悠走了过去,随手一捉,便把那蛇的七寸捏住了,左手提起来,一边举在眼前观察,一边道:“沙漠里有蛇,岂非是常事?”   这般肆无忌惮的,自然是三郎了。所谓打蛇打七寸,这蛇若是被捏死了七寸,毒牙再狠,它也厉害不起来。那蛇尾巴在他左手手臂上软绵绵地缠了好几缠,此刻距离近了,谢怜定睛一看,那蛇的蛇皮似乎是半透明的,能看到里面鲜艳的紫红色,紫红色里还掺着丝丝缕缕的黑色,令人联想到内脏的颜色,甚不舒服,而那蛇尾居然是肉色的,并且一节一节,仿佛生了一层一层的硬壳,不像是蛇尾,倒像是一条蝎子的尾巴。   看清了这一节,谢怜神色骤变,道:“当心它尾巴!”   话音未落,那蛇的纠缠的尾巴忽然之间松开了三郎的手臂,尾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蛇头,往后一弹,猛地一刺!   那尾巴刺势极猛,三郎却是右手倏出,随手一捉,便把那尾巴也轻松捉住了。他将这尾巴捏住,像拿着什么好玩儿的东西,拿给谢怜看,笑道:“这尾巴生得有意思。”   只见这蛇的尾巴尖尖之末,竟是生着一根肉红色的刺。谢怜松了口气,道:“没扎中就好。果然是蝎尾蛇。”   南风与扶摇也过来看那蛇,道:“蝎尾蛇?”   谢怜道:“不错。是半月国一种特有的毒物,数量还算稀少,我从没见到过,但也听说过它。身似蛇,尾似蝎,毒性却比这两者加起来还猛烈,不管是被它的毒牙咬中了,还是被它的毒尾扎中了,都……”   说到这里,他就看见三郎把那蛇盘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时而拉长,时而压短,时而当成毛巾拧,就差把它打个蝴蝶结了,无言片刻,温声劝道:“三郎,别玩儿它了,很危险的。”   三郎却笑道:“没事。哥哥不用担心。这蝎尾蛇可是半月国师的图腾,机会难得,当然要看个仔细。”   谢怜一怔,道:“半月国师的图腾?”   三郎道:“正是。据说那半月国师正是因为能操纵这种蝎尾蛇,半月人才认为她法力无边,拜她为国师。”   一听到“操纵”二字,谢怜便觉不妙,心想,这但凡说到“操纵”,那可从来都是一大群一大片的,立即道:“大家现在赶紧先出去,这蝎尾蛇怕是不止一条……”   他一句没说完,就听一声惨叫:“啊!!!”   数人纷纷惊叫道:“蛇!”“好多蛇!”“这里也有!”   黑暗之中,竟是无声无息地爬出了七、八条紫红色的蝎尾蛇。它们来得极为突然,根本不知是从哪个洞里爬出来的,它们也不攻击,就静悄悄地盯着这群人,仿佛在审视这什么。这蛇爬行和攻击都无声无息,连一般毒蛇吐信子时的“嘶嘶”声都没有,实在是危险至极。南风与扶摇两团掌心焰打了过去,一大团烈火在岩洞内爆开,谢怜道:“出去!”   众人哪里还敢在洞里停留,忙不迭逃了出去。好在天色微暮,那道龙卷风早已远去,外面风沙也小了不少。一行人往开阔地带撤去,跑着跑着有人道:“这个石碑也太可怕了!怎么我们拜了三拜还反而遇上这种事!”   谢怜心道幸好他们不知道最后一句是三郎瞎编的,却又听有人道:“是啊!比拜那什么破烂仙人的效果也差不多了!越拜越倒霉啊!”   “……”   在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也能中一箭,谢怜无言以对。突然,天生惊叫一声:“郑伯伯!”他扶着的那老者倒下了。谢怜抢上前去,道:“怎么了?”   那郑老伯满脸痛苦之色,颤颤巍巍举起了手。谢怜捉住他手一看,心下一沉,只见他虎口一处呈紫红之色,肿的老高,肿胀处勉强能看见一个极细的小洞,这么小一个伤口,怕是被扎中了一时半会儿也觉察不了,立刻道:“大家快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伤口,万一有赶紧用绳子扎住!”再翻过他手腕一看经脉,有一条肉眼可见的紫红之色正顺着他的经脉往上爬。谢怜心想这蛇毒好生厉害,正要解下若邪,却见阿昭撕下布条往那老人小臂中央一扎,扎得死紧,阻绝了毒血倒流流上心脏。他动作迅速无比,谢怜暗暗一赞,一抬头,不消他多说,南风已取出一只药瓶,倒出一粒药丸,谢怜给那老者服下,天生慌得大叫:“伯伯,你没事吧?!阿昭哥,伯伯不会死吧?!”   阿昭摇了摇头,道:“被蝎尾蛇咬中,两个时辰之内,必死无疑。”   天生一怔,道:“那……那怎么办啊?”   郑老伯是商队首领,众商人也急道:“这位小兄弟不是给他吃了药吗?”   南风道:“我给他吃的也不是解药,临时续命的。最多帮他把两个时辰拖延到十二个时辰。”   众商人都是一片忙乱:“只有十二个时辰?”“这么说,岂不是就只能这样等死了?”“这毒没救了吗?”   这时,三郎却慢慢走了上来,道:“有救。”   众人纷纷望向他。天生一喜,转头道:“昭哥,有救你怎么不早说,吓死我了!”   阿昭却是不说话,无声地摇了一下头。三郎道:“他当然不好说。如果中毒的人有救,别的人却可能没救,怎么说?”   谢怜道:“三郎,怎么说?”   三郎道:“哥哥,你可知这蝎尾蛇的传说来历?”   原来,传说,在数百年前,半月国有一位国主,进深山打猎,无意间抓住了两只毒物所化的妖精,一只毒蛇精和一只蝎子精。   这两只毒物在深山修炼,不问世事,从未害人,但半月国主以它们是毒物、迟早会害人为由,要将他们杀死。两只妖精苦苦哀求国主放它们一条生路,国主却是生性残暴,强迫两只妖精在他和一众大臣面前交|尾,供他们在宴会上饮酒取乐。而宴会结束后,国主还是将两只毒物杀死了。唯有王后于心不忍,又不敢违逆国主,便摘下了一片香草叶子,抛了过去,盖在两只毒物的尸体身上。   毒蛇与蝎子化为邪物,十分怨恨,诅咒它们交尾后生下的后代将永远留在此地,杀害半月国的人民。因此,蝎尾蛇只在半月国一带出没,而一旦被它们咬中或刺中,毒发迅猛,死状凄惨。然而,因王后那一叶之仁,当日王后用来抛过去遮盖它们的香草叶子是可以解这种毒的。   言罢,三郎道:“那种香草叫做善月草,也只生长在半月国故国境内。”   众商人听说了,纷纷道:“这……这种神话传说,当真能信吗?”   “这位小兄弟,人命关天,你莫要同我们开玩笑呀!”   三郎但笑不语,给谢怜讲完了便不多说了。天生则向那阿昭求证道:“昭哥,这位红衣服的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沉吟片刻,阿昭道:“神话传说真假不知。但是,半月国境内,的确生长着善月草。而善月草,的确可以解蝎尾蛇的毒。”   谢怜道:“也就是说,被蝎尾蛇咬中的人,只有一线生机。而这一线生机,要到半月国故地里才能获取?”   难怪有许多路过的商队和旅人明知“每逢过关,失踪过半”,也还会闯入半月国的故地了。并不是因为他们一心造作非要往死里去,而是因为,说不定他们不进去就会死!   蝎尾蛇是半月妖道的图腾,又可以为她所操纵,那这蝎尾蛇的出现便绝对不是巧合。光靠他们几个神官无法保证这些人毫发无损,也不知会不会出现更多蝎尾蛇,谢怜并起二指,抵在太阳穴上,运转通灵阵,想看看能不能厚着脸皮再借几个小神官来。谁知,运转不成,杳无音信。他放下手,感到奇怪,心道:“我法力没这么快用光吧?早上算过,分明还剩下一点儿。”随即转向南风与扶摇:“你们谁试着进一下通灵阵?我这边进去不了。”   片刻之后,那两人俱是神色凝重,南风道:“我也进去不了。”   在一些邪气冲天的地方,部分神官的法力会受到影响,暂时被削弱或者阻隔。恐怕现在,他们就是遇到这样的情况了。   谢怜在原地来回踱了一阵,一抬头,道:“可能因为这里离半月古国太近了,通灵术被阻隔了……”正在此时,他眼角忽然瞥见了一抹异常刺眼的红色。   南风与扶摇在这边试着进入通灵阵,别的商人都在忙不迭检查身上可有细小的伤口,只有那少年天生,只顾抱着郑老伯着急,浑然没觉察,有一只紫红色的蝎尾蛇正无声无息地顺着他的脊背爬了上去。   而它盘在天生肩头,獠牙对准的,却不是这少年的脖子,而是漫不经心站在一旁的三郎的手臂。   蛇身后扬,突出!   在那獠牙即将刺中三郎的前一刻,谢怜一手探出,精准无比地掐住了它的七寸。   以他的手劲,这一掐可以原本直接将这蛇的七寸掐爆,炸它个肝脑飞溅,然而他不知这蛇的血肉是否也带毒素,不敢妄动,紧接着便去掐它的蛇尾。谁知,那蛇身滑溜滑溜的极为难捉,谢怜一捏,只觉一条圆圆软软的冰冷东西从指缝间溜走,下一刻,手背便传来一阵针刺般的剧痛。 22|缩地千里风沙迷行 3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蝎尾!   然而, 这一蛰之后, 谢怜也掐中了它的尾巴,将这整条蝎尾蛇捉了个准,手上一使力,将它捏得昏死过去。他被蛰中了,神色却是一点未变, 只把那昏过去的蛇抛在地上, 道:“大家都留心些, 附近说不定还有蛇……”   话音未落,手腕一紧, 他抬头一看, 却是三郎抓住了他。谢怜微微一怔,道:“三郎?”   他之所以这么问, 是因为这少年此时脸上的表情, 真是不太对劲,完全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形容, 几乎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他紧紧盯着谢怜手背上那一个细小的伤口,这伤口原先当真是跟针扎的差不多, 然而毒发迅猛,手背立刻就是一片巨大的紫红硬块肿得老高, 那一个细小的伤口也被撑得变成了刀口划出来那么大。   三郎沉着面容, 一声不吭,抓过若邪就用它在谢怜手腕上打了个死紧的结,锁住了毒血的倒涌。若邪虽然对谢怜爱撒娇, 却也没那么老实,但在他手中却服服帖帖得仿佛是死的。   自两人相识以来,谢怜还从没看过他这幅表情,正想说话,他又从一名商人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南风见状立刻明白他要做什么,右手托出了一道掌心焰。三郎看也不看他,只将刀尖放在火上燎了燎,烤过了,回过头,匕首在谢怜手背上的创口处又轻又快地划了一个十字,就要俯下来,谢怜忙道:“不必。蝎尾蛇的毒素厉害,吸了也没用的,你当心自己中毒……”   那少年却是不由分说,抓紧了他的手,将唇覆了上去。不知怎么的,谢怜觉得自己被他捉着的手臂微微发抖。   那边,扶摇道:“你这也能被蛰中,真是有毒了。他根本不一定会被咬中,你去抓什么?简直添乱。”   这倒是实话。事实上,现在谢怜想想三郎给蛇打结那副随心所欲的气势,也觉得他多半不会被咬中,也许就算被咬中了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少年当真没注意到那条蛇,被咬了这么一口,岂不是再后悔也没用?   他另一只完好的手摆了摆,道:“反正不痛也死不了,不要在意了。”   扶摇道:“你真的不痛?”   谢怜诚实地道:“真的。已经没有感觉了。”   此话属实。谢怜此人,因为十分背运,他走在深山里,十次里有八次都会踩中毒蛇或者惊醒毒虫什么的,早被各式各样的毒物咬过千百回,但就是一直非常顽强地不死,最多发烧烧个三天三夜,醒来后依旧没事人一样。而且他的痛觉也非常不敏感,任何疼痛都是痛着痛着就习惯了。   他说完这一句,三郎终于抬起了头。谢怜手背上的红肿已消,而他唇边一缕血色,目光极冷,视线往旁边一移,移到了地上那条蝎尾蛇身上。只听“砰”的一声凄厉之响,那条紫红色的蛇,生生爆成了紫红色的一滩肉酱。   众人见那蛇居然炸了,均吓了一跳,但都不知道是谁做的,虽然那血浆没溅到自己,但也甚是惶恐。天生还记着谢怜也被蛰了,急道:“这位哥哥,你也被蛰中了啊?你怎么办啊?”   谢怜紧了紧腕上的绷带,笑道:“好孩子,我没事。还是照旧办,接下来我们要进城去找善月草了。”   一名商人忙道:“你们去?那我们呢?我们是不是也要派个人去?”   谢怜道:“你们就不用了,那半月国故地怕是危险重重,多一个人多一份闪失。我们找到善月草之后,会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带着它出来给你们的。”   几名商人纷纷道:“这……这是真的吗?!那可真是太感激了……”“这怎么好意思……”   然而,谢怜下一句一开口,他们神色就变了。他道:“为了尽快找到半月古国,还想劳烦你们,暂时把这位小兄弟借给我们带个路。”   他要借的,自然是阿昭。如果说方才商人们的脸上是感激和庆幸,现在便大多数是迟疑了。谢怜也清楚,他们担心自己带着指路的人找到善月草就跑了,就算阿昭还有良心不跟他跑,还肯回来,那时间也是大大的耽搁了。但他们也确实不想去那“每逢过关,失踪过半”的鬼地方,因此十分纠结。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谢怜又紧跟着加了一句:“但是也怕还会有别的东西来袭击你们,所以,扶摇你留在这里照看他们。”   留了一个人在这里,众商人终于都点了头,道:“好吧。只要阿昭肯跟你们走。”   于是,谢怜转向阿昭道:“小兄弟,你愿意帮个忙吗?不愿意也没事。”   阿昭点点头,道:“可以。不过,其实半月古城也好找,顺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就到了。”   告别众商人后,他走在最前面带路,谢怜,三郎与南风紧跟在后面。走了一阵,谢怜开口问道:“阿昭,这一带常有蝎尾蛇出没吗?”   阿昭道:“蝎尾蛇并不常出没。我这也是头一次见。”   谢怜点了点头,不再发问。事实上,他在半月国附近也住过一段时间,这也是头一次见到蝎尾蛇,因此,这个回答,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南风有所觉察,低声道:“你怀疑这个阿昭?”   谢怜也低声道:“反正把他带出来了,盯着就好了。”   若是在以往,先跟他说话的必然是三郎,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那事,此时,那少年的脸色依旧不太好,一语不发。谢怜也不知怎么回事,没法和他说话,只得走路。   四人在莽莽戈壁中行了小半个时辰,风暴已经远去,没有风沙拦路,脚程很快,渐渐的,路上能看到一些生存得极为艰难的杂草,长在沙与岩石的夹缝中。太阳快下山时,谢怜终于在天边看到了一座古城。   这座古城很难看到,因为它是土黄色的,和茫茫的黄沙融为一体,城墙坍塌,还有几截埋没在黄沙之中。走到近处,他们才发现这城墙极高,最高处约有十几丈,不难想象昔日宏伟模样。   穿过瓮城,四人便正式进入了半月故国的地界。   过了门便是一条大街,依旧是又宽,又空,两侧尽是断壁残垣,破烂房子、破烂石头、破烂木头。兴许是叮嘱惯了,阿昭道:“诸位都小心,别乱走。”这三人自然不用他叮嘱这些。   大抵是这古城和他心中的半月国相差甚远,南风疑道:“这就是半月国?怎么这么小,比一座城都还不如。”   谢怜道:“沙漠小国,绿洲有多大,国家就有多大。半月国在鼎盛时期也不过一万人左右,真的就只有这么大了。人多的时候也还算可以了,挺热闹的。”   南风观察一番,道:“打这个国,大概就是几天的事。”   谢怜摇了摇头,道:“真不一定。南风,你不要小瞧了半月人。虽然他们国民只有一万人左右,但军队却常年保持四千以上。他们男多女少,除去老弱病残,再除去耕作的农人,剩下的男人几乎全都参了军。而且半月士兵简直恨不得个个身高九尺,个性勇猛好斗,拿着狼牙棒,他敢胸膛插着刀往前冲,难打极了。”   阿昭似乎略为意外,看了一眼谢怜,道:“这位公子像是知道不少。”   谢怜保持微笑,正要随口扯一扯,这时,南风又问道:“那个墙是什么?”   他指的,是远处一个巨大的黄土建筑。   说是建筑又似乎不大对,因为严格地来说,那只能称之为四面高大的土墙围起来的一个东西,没有门,也没有屋顶。只有四面土墙,每一面都在十丈以上,墙顶插着一支杆子,破破烂烂的不知是旗子还是什么东西在随风飘摇。不知怎地,看得人心里有些微微发寒。   谢怜回过头,看了一眼,道:“那是罪人坑。”   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南风皱眉:“罪人坑?”   沉吟片刻,谢怜道:“你可以当它是个监狱。是专门关押有罪的人的地方。”   南风道:“连门都没有,如何关押?难道直接从上面投下去吗?”   谢怜正在想要不要说,三郎忽然道:“扔下去。而且,底下全都是有毒的蛇蝎和饥饿的猛兽。”   听他终于开口说话,谢怜心下一松,看了他一眼,然而,三郎与他对视片刻,却是移开了目光。南风骂道:“这他妈哪里是监狱!这根本是酷刑,好恶毒!半月人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凶残成性。”   谢怜揉了揉眉心,道:“也不全是。半月人里也有挺可爱的。”这时,他忽然话头一卡,凝眉道:“等等。”   其余三人果然停了下来,谢怜举起手,道:“你们看那坑上面的那根杆子,是不是吊着一个人?”   太阳西沉,夜幕降临,距离又甚远,很难看清那杆子上吊的到底是什么,但是,稍稍走近一点,看吊着的那物的轮廓,分明是一个瘦小的黑衣人,衣衫破破烂烂,被吊在罪人坑上,像一个烂娃娃一般,被风吹得摆来摆去。   三郎道:“是。”   阿昭一见那里吊着个人,脸色微微发白。这幅情景极为凄厉诡异,竟是镇定如他也受不了。正在此时,三郎微一侧首,沉声道:“有人。”   不光他觉察到了,谢怜也听到了极轻微的脚步声。街道两旁都是残破的房屋,四人立即散开了藏匿进去。谢怜和三郎躲进了同一间破屋,而南风和阿昭躲进了对面的一间。不多时,破败的街道尽头,转出来一名白衣女冠。   那女子一身轻飘飘的雪白道袍,臂挽拂尘,走在街上,左顾右盼,双目极亮,那副神态,仿佛这里不是一座废弃多年的古城,而是可任她随意翻转的小小后花园。而不远处,一名黑衣女郎负手而行,缓缓走在她身后。   这黑衣女郎眉目美而冷郁,目光如匕首出鞘,长发披散,整个人仿佛散发着丝丝寒气。虽然走在这白衣女冠的身后,却不会有任何人把她视为谁的下属。   正是他们午时在那废弃小楼外见到的那两人。   当时,这二人身形一闪而过,那黑衣人身材又高挑,谢怜没看清到底是男是女,如今方知,原来两位皆是女子。这白衣的,只可能是半月国师了,而这名黑衣的,又会是谁呢?   那半月国师悠悠甩着拂尘,道:“那些人又躲哪儿去了?一不留神就不见了,难道还要我一个一个找出来杀吗?”   谢怜心道,果然,他们一进入城中,立刻就被盯上了。   那黑衣女郎走了上来,面无表情地越过了她,道:“你可以叫你的朋友们来帮你杀。”   这“朋友们”,也只能是指那群杀伤力超强的半月士兵了。半月国师笑道:“哈!我不爱叫别人,我就爱叫你。开心吗?”   那黑衣女郎却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冷冰冰地道:“被你叫来做这种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快走。”   半月国师一挑眉,果然快走了。听她们对话,倒像是关系挺好的老熟人。   这两位肯定都不是什么普通人,这黑衣人必然不会籍籍无名。与半月国师相熟的女子,有谁?神秘的同门?或者说半月国其实有一位女王或者女将军?   谢怜一边飞速思索,一边屏住了呼吸。他可不想在这时被发现,目下看来,这半月国师性子跳脱的很,万一见着了他们,一个兴奋,把那群传说中身高九尺、举着狼牙大棒的半月士兵都叫来,那可又要缠斗一段时间了。十二个时辰,少一个时辰就危险一分。谁知,他这人体质就是越不想来什么,越是来什么。那黑衣女郎从这间屋子前走过时,忽然驻足,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   那半月国师已经往前走了几步,见她驻足,身子往后一倒,道:“喂,走不走啊?”   那黑衣女郎道:“你,退开。”   半月国师道:“哦。”果然退开,那黑衣女郎似乎正要举手,突然,长街对面一声巨响!   对面,南风他们藏身的那间屋子竟是突然坍塌了。这一间塌了,连带左右一排都塌了,霎时街上沙尘滚滚,一道黑影猛地从飞沙走石中跃出,打出一道雄雄的火焰,袭向半月国师。而那黑衣女郎一个转身,拦在半月国师身前,左手仍负在身后,右手顺手一抄便把那道火焰尽数抄在掌心之中,直接给他送了回去。那道黑影也是迅捷无伦,闪身避过,几下兔起鹊落,挟着一阵沙尘远去。半月国师追了上去,而那黑衣女郎看了一眼这边,这才也追了上去。   这一番变故,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谢怜暗暗道:“好南风!”心知必然是躲在街对面的南风看这边快被发现了,声东击西,帮他们引开了敌人。他只一人跃出,阿昭就肯定还在屋子里。确定那三人都远去了之后,谢怜拉着三郎出去,道:“阿昭,你还活着吧,受伤了没?”   须臾,那坍塌的屋子之下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没事。”   谢怜放下了心,道:“没事就好。”   虽然他相信南风打塌屋子的时候,必然会精心控制,给另一个活人留下空间,但终归还是得确认才能放心。他单手抬起了一根腐朽的房梁,过了一会儿,阿昭从屋子底下艰难地爬了出来,满头满脸都是灰,随手拍了两把,又恢复了淡然的神情。   谢怜道:“现在咱们只剩下三个人了。南风被追着跑了,我们得加快速度了。阿昭,你可知那善月草生长在城中什么地方?”   阿昭却摇了摇头,道:“抱歉。我只知道古城的位置,从前也没来过,并不清楚善月草长在哪里。”   一旁,三郎道:“据说善月草喜阴,生得矮小,根须极细,叶片却较大,形状类似一颗尖嘴桃子。你不如往那高大建筑的近旁去寻找。”   谢怜一琢磨,道:“高大建筑?”   说到高大的建筑,在一个国家里,有什么建筑会比皇宫更高大宏伟?而且,在那神话传说里,在宴会后王后摘下了一片善月草,也可以侧面说明,王宫里是可以生长善月草的。   三人眺望一番,果然在城中心看见了一座砖石土木搭建而成的宫殿。   那宫殿远看还颇有气势,近看,破败程度也只比街上的其他房屋稍微好上一点。穿过宫殿大门,就是一片好大的花园。也许在以前,这里并不是花园,是个广场什么的,然而现在多年荒芜,只剩下生满各种绿色植物的一片土地。   不错,脚下踩到的不是沙土,而是泥土,大概是绿洲仅剩的残留痕迹了。善月草可能就藏在这许许多多的植物里。谢怜道:“抓紧时间找吧。我们只有十二个时辰。不过,还是千万小心蝎尾蛇。”   阿昭应了,三郎也是“嗯”了一声,三人都低头寻找。可谢怜却忽然想起来,那半月国师可以操纵蝎尾蛇,那么,到了她的地盘之后,应该会出现更多的蝎尾蛇。可一行人进入半月古城之后,却是一条蝎尾蛇都没有再见到了。   他直起了腰,正要说话,这时,手上却忽然摸到了一个圆柱形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条人的腿。 23|缩地千里风沙迷行 4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怜收回了手, 一阵无语。他发现, 每当他在黑暗中看到或摸到个什么东西,面对如此悚然的一幕,往往是他根本没吭一声,对方就已经抢先大叫起来。其实最该害怕的应该是他不对吗?   这花园的灌木草丛生得既高且密,方才有个人就偷偷摸摸地躲在草丛里, 被谢怜一把摸到了小腿。那腿飞速抽离, 前方草丛簌簌而动, 一人叫道:“别打别打,是我啊这位哥哥!”   谢怜定睛一看, 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 那叫着“别打别打”的人,居然是那浓眉大眼的少年天生。天生看他认出自己, 松了口气。   然而, 看清了是他之后,谢怜却并没有松一口气, 反而更警惕了。他举起一臂拦在身前,道:“你不是跟其他人一起留在原地照看受伤的人吗?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当真是天生?”   在这种情况下出现, 更像是什么其他东西假变来冒充的。天生忙道:“是我!真是我,不光我在, 还有三个叔叔也跟我一起来的!他们就在里面, 不信你看!”他朝宫殿里一指,果然,不多时, 破败的大殿内跑出三个人来,正是方才那群商人中的几个。他们见了谢怜,均是一怔,然后一脸尴尬。   谢怜吐了口气,这才站起身来,拍了拍白衣下摆,道:“你们怎么回事?”   他这一问,这几名商人都讪讪的没做声。半晌,天生讷讷道:“几位哥哥你们走了没多久,郑伯伯的毒就又发作了。他发得厉害,我们……也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担心你们找不着,或者回来晚了。阿昭哥说顺着那条路走就能找到半月国,所以我们想着,多几个人,也好找快点,就也过来了……”   说来说去,还是后悔了。怕谢怜他们找到善月草后带着阿昭自己溜了,还是不放心,便也追上来了。而谢怜完全能够想象,扶摇若是劝不住他们,可能也就干脆懒得阻拦了,一意孤行不听劝告奔着往死里去的人,拦不住的。   谢怜无奈道:“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座城里可能有什么,可能会发生什么,这样也敢过来?”   想来天生也知道这么做摆明了就是不信任他们,有点愧疚,方才趴在草丛里没敢发话,大概也是觉得尴尬,道:“对不起,人命关天,一着急,就……”   也没办法,人命的事,多长个心也是人之常情。而且肯为了旁人犯险境取药草,也算得是有情义了。谢怜不好多说,揉了揉眉心,道:“你们进到这古城里来路上没遇上什么,这真是你们运气好。话说回来,你们怎么知道要到皇宫来找善月草?”   天生挠了挠头,道:“我们也不知道要到哪里找。不过,红衣服哥哥讲的那个故事不是说王后摘下的善月草吗?王后都是不能随便出皇宫吧,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来皇宫碰碰运气。”   谢怜心想这孩子脑子倒会转,想对了。正在此时,一旁的三郎道:“找到了。”   他回头一望,三郎扬了扬手。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还带着一点根须的碧色叶子。   这叶子大约只有婴儿手掌大小,根须极细,呈桃形,叶子尾巴尖尖的。根本不用向阿昭确认,谢怜直觉这一定就是那传说中的善月草。还没等他说什么,三郎已经把他受伤的那只手捉了起来。   那只手被蛰了一下,原本肿得吓人,三郎为他吸毒之后,虽然毒素未清,但那肿胀却消了许多。此刻,三郎一手托着他受伤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握着善月草,合拢五指,并不见他如何用力,再打开时,那叶子已碎为了一堆绿末。他将这堆绿末细细涂在谢怜手背上,感觉到丝丝温和的凉意从创口缓缓蔓延上来,谢怜道:“三郎,多谢你啦。”   三郎却不答话。给他涂完药草后,便放下了他的手。两人之间又是这般气氛,谢怜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怎么问都觉得不大对劲。旁人却体会不到微妙之处,天生急切地道:“哥哥,你觉得好点了吗?这草药有用吗?”   谢怜回过神来,道:“好多了,应该是对的。”   闻言,其他人十分兴奋,都道:“快,再找找。”不多时,阿昭也举起了一把绿叶,道:“我这边也找到了。”   他手上这一把善月草的叶子,比三郎方才找到的那可怜的一小片肥大许多,众人一看,形状特征都没错,都涌了过去,纷纷惊喜道:“这里有好大一片啊!”“好多!”“快多摘些。”“摘多了回去能卖吗?”   他们忙着采草药,谢怜回过头来,看了看自己手背,没话找话,对三郎道:“他们找的那片地方,方才你似乎找过,当时没发现吗?”   开口之后,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问得蛮无聊的。三郎却是摇了摇头,道:“那里的草你不要用。”   谢怜奇道:“为什么?”   谁知,三郎尚未开口道出原因,便听一声惨叫:“走开!”   众人一下子懵了,动作一滞,纷纷道:“是谁在叫?”“我没有啊!”“也不是我……”   又听那个声音凄厉地道:“走开,你踩到我了……”   这下,众人才注意到——这声音,竟是从他们脚边传来的!   刹那间,聚集在那一片摘善月草的几人都散了开来。谢怜早已经习惯在这种时候上去顶着了。别人退,他就上。于是,他走到了那惨叫传来之处,一伸手,慢慢拨开了密密的草丛。这一拨,当场好几个人的呼吸都凝滞了。   只见草丛之下,泥土之中,赫然埋着一张男人的脸孔。   这片土地里,竟是有个大活人被埋在泥土之下,只露出了一张脸!   这幅画面,当真是无比的诡异,几名商人霎时吓得互抱大叫。谢怜又是十分娴熟地安慰道:“不要慌。大家冷静。一张脸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谁还没有一张脸了是不是?”   那张脸呵呵笑道:“吓到你们了?唉……我也经常吓到我自己。”   谢怜半蹲下来,细细端详起这张埋在土地里的脸。   这是一张男人的脸孔,不笑的时候很扁平,笑的时候有许多皱纹。说不清是老是少,也说不上是丑是美。他看了半天,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只好直接开口问了:“你是谁?”   那张土埋面道:“你们又是谁?”   谢怜道:“过路的商队。”   土埋面叹了一口气,道:“唉。过路的商队。我曾经也是过路的商队。不过,那已经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   他这么一说,这幅画面更加诡异了。   这人竟然被埋在这座废弃古城的土地里五六十年了。那还是个人么?   一名商人战战兢兢地问:“那……那你老人家……是为什么会到这里……啊?”   土埋面咳嗽了几声,皱着脸道:“我……我是被半月士兵抓来的。我不小心进了城,被他们抓住,他们就把我埋在土里,让我变成这些善月草的肥料……”   原来这些善月草都是用活人当肥料长成的,难怪如此肥硕!   几名商人赶紧把手里的大把善月草扔到了地上,觉得自己方才跟抓尸体没什么区别。谢怜也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却听三郎道:“那片草药没问题。”   难怪方才三郎明明找过了这片土地,却没采那些肥硕的善月草。恐怕他方才就看到了这张土埋面,猜到这些草药都是以人为肥料育成的,于是直接忽略掉了这东西,转头就走,直到在偏僻处找到了正常长成的干净药草,这才给他涂上。   谢怜道:“三郎有心了,真是多谢你。”   三郎摇了摇头,仍旧是沉着面容。   自从进半月古城之前被蝎尾蛇蛰中之后,他便一直是如此态度。两人前几日在一起时,他一直是哥哥前、哥哥后地喊,现在却是一声也不叫了。除了方才为他吸毒和上药,三郎似乎也在尽量避免和他身体接触,真是让谢怜奇怪极了,捉摸不透他的态度,也有点不安。   这时,那土埋面又开口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到过活人了,你们……你们都站过来,让我好好看看,可以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致觉得,不要按照他说的做比较好。半晌,见无人响应,那土埋面喃喃道:“怎么,你们不愿意吗?唉……可惜了……”   谢怜转过头,道:“什么可惜了?”   土埋面道:“从你们进来起,我就有一件事非常非常在意。我一直很想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一下再告诉你们,所以才叫你们都站过来给我看看。因为我想一个一个地,把你们都仔细看个清楚。”   谢怜道:“什么事?”   那土埋面怪笑着道:“我说了你们不要害怕……你们中间,有一个人,我在五十年前就见过了。”   此言一出,每个人的背上都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汗毛倒竖。   如果有一个人这土埋面在五十年前就见过,如今起码也有六七十岁了。可是这里的几个人中,年纪最大的看起来都绝对不超过四十,这怎么可能?   除非……那个人不是个“人”!   谢怜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从阿昭开始,到天生结束,微惊的,恐惧的,惊疑不定的,瞠目结舌的。所有人反应都无比符合情理。如果一定要说有谁的反应不符合常理,那就只有全然无反应的三郎了。但是,对这名少年来说,大概没有反应,才是正常的反应。   他回过头来,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那土埋面脸部肌肉抽动几下,露出一个怪异无比的笑容,仿佛在竭尽全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可靠一点,却掩饰不住从心底泄露的奸笑。他神神秘秘地道:“你……你靠近一点,我就告诉你。”   方才那句话第一次出来时,谢怜信了他八成。可这一句之后,就只剩下五成了。   焉知这怪物不是想哄骗人靠近,然后突然发难?   谢怜当然不会听他的,起身退开。那土埋面急忙忙道:“你们真的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他会害死你们所有人的,就像他害死我们一样!” 24|暧花怜夜陷罪人坑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他越是如此, 谢怜越是觉得危险, 道:“大家都退开,不要靠近它,也不要理它说的话。”   众人忙不迭听他的,慌乱散开。那张土埋面一边努力嘿嘿发笑,一边道:“唉, 不要走嘛, 你们这又是何必, 我也是个人,我不会害你们的!”   谢怜心道:“你想多了, 你这样子可完全不像个人!”   谁知, 正在此时,异变突生, 一名商人大概想着无论如何还是得拿些药草回去救人, 偷偷往前走了几步,弯腰想去捡地上那一把方才被吓得丢掉的善月草。那土埋面的眼珠子骨碌碌转过去, 双目中闪过一道精光。   谢怜心叫糟糕,冲过去道:“别捡!回来!”   然而, 已经迟了,土埋面突然一张嘴, 一条鲜红的东西从他口中哧溜滑出。   好长的舌头!   谢怜一把拎住那商人的后领, 连连倒退,可那土埋面口里飞出的东西却是奇长无比,嗤的一声便从那商人的一只耳朵蹿了进去!   谢怜感觉手下躯体一阵剧烈的颤动, 那商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四肢抽动不止,双膝跪地。那条长舌却飞速从他耳朵里掏出了一大块血淋淋的东西,缩回了土埋面的口中。那土面埋边嚼边笑,嚼得满嘴鲜血淋漓,笑得几乎要掀翻这破烂皇宫的屋顶,尖叫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饿死我了,饿死我了!”   这声音既尖且锐,那双眼球布满血丝,实在是恶心至极!   这人在这里埋了五十多年,已经被这个妖国同化,彻底变成别的东西了!   谢怜松开提着那商人后领的右手,正要一掌劈了这恶心东西,忽听那土埋面又尖叫道:“将军!将军!他们在这里!他们在这里!”   只听一声比野兽更凶猛的嗥叫,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重重落在谢怜面前。   这道黑影落地的那一刻,几乎整片地面都被踏得一阵震颤。而等到他缓缓站起,众人都被笼罩在他投射下的巨大阴影之中。   这个“人”,实在是太过高大了。   他脸色黝黑如铁,五官凶悍粗犷,仿佛是一张兽类的面孔。胸口肩头披着护甲,长逾九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头直立行走的巨狼。而在他身后,不断有一个、两个、三个……十多个“人”从皇宫的屋顶之上跳落下来。   这些“人”个个人高马大,身材相仿,肩头都扛着一条生着密密利齿的狼牙棒,有种狼群化人的错觉。他们落下之后,把花园内的几人重重包围起来,犹如一圈巨大的铁塔。   半月士兵!   这些士兵周身散发着阵阵黑气,当然早已不是活人了。谢怜浑身紧绷,若邪蓄势待发。   然而,那些半月士兵看到他们之后,却并未立即扑上来厮杀,而是发出震天的狂笑,相互用异族语言高声叫喊起来。那语音好生怪异,发音刁钻,舌头卷得厉害,正是半月国的语言。   虽说过了两百年,谢怜的半月语已经忘得是七七八八,但方才在那将军冢也算是和三郎一起复习过了,加上这几名士兵声若洪钟,且吐字粗鲁,词汇简单,倒也不难听懂。   他听到所有的半月士兵喊那第一个半月人为“将军”,交谈中穿插着“押走”、“暂时不杀”等词,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大家都别慌,这些半月人暂时不会杀人,似乎要把我们带到另一个地方。千万别轻举妄动,我不能保证打得过他们,见机行事。”   这些士兵一看就极难以对付,个个都皮糙肉厚,即便他有若邪在手,绞死一个怕是都得花费一小段时间,一次来了几十个,不好对付。眼下还有几个普通人也在场,也只好暂时静观其变了。   三郎不语。而其他人原本就没有什么主张,就算是想轻举妄动也不知该怎么轻举妄动,含泪点头。只有那土埋面兀自尖叫:“将军!将军!你放我走吧!我帮你把敌人留下了,你放我回家去吧!我想回去啊!”   他见到这群半月士兵,神情极为激动,一边尖叫,一边呜呜咽咽,喊话中还夹杂着一些半生不熟的半月词汇,应当是他在这里做肥料的五六十年里胡乱学的。那名被称为“将军”的九尺半月人见这边土里有一个东西在不断扭动尖叫,仿佛也觉得很是恶心,一个狼牙棒锤下去,数根锐利的尖刺扎穿了土埋面的脑袋。土埋面尖叫一声,他再一提,尖刺就嵌着那土埋面的面门,把他连根拔起,从土里带了出来,实现了他“放我出去”的愿望。   可是,连在这土埋面的脖子下面破土而出的,根本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一具森森的白骨!   几名商人见此恐怖景象,吓得大叫。而那土埋面的脑袋从狼牙棒的尖刺上脱落,满脸是血,看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也被吓住了,倒吸一口冷气,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谢怜提醒道:“这是你的身体。”   想想也知道了。这人在沙漠的土地里埋了五六十年,身体的血肉,早就尽数化为那些善月草的养分,被吃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   土埋面还不肯相信,道:“这怎么可能??我的身体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的身体!!!”   他语音凄厉无比,这幅画面可怕又可悲,谢怜摇了摇头,三郎却是嗤笑一声,道:“你现在才看不惯你这副身体?那方才从你嘴里伸出来的东西是什么,你觉得没问题吗?”   土埋面立即反驳道:“有什么问题!只不过……只不过是比普通人的舌头长了一点罢了!”   三郎眼角眉梢里尽是讥笑,道:“嗯,不错,稍微长了一点。哈哈。”   土埋面道:“不错!只不过稍微长了一点!那只是我这么多年为了吃飞虫爬虫活命,慢慢地越伸越长,才变成这样的!”   他刚被埋进土里的时候,也许还是活着的,而为了活下去,就努力地伸长舌头去吃那些飞虫与爬虫。渐渐的,他不再是人了,那舌头便也越来越长,吃的“食物”,也从飞虫爬虫,变成了更可怕的东西。   但因为他一直被埋在土里,这么多年都看不到自己身体的模样,根本无法接受,也不愿相信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土埋面努力辩解道:“也有人的舌头比较长的!”   三郎笑了。望着他,谢怜心中莫名一寒。这少年的笑容,真令人有一种即将剥下他人脸皮般的冷酷。   三郎道:“你觉得你还是个人吗?”   被问了这么一句后,那土埋面仿佛有了危机感。他突然烦躁起来,道:“我当然是人。我是人!”   他一边喊着,一边努力地活动自己已经化为白骨的手脚,想在地上爬动。也许是因为终于从土里出来了,他感到由衷的高兴,狂笑道:“我要回去了,我可以回去啦!哈哈哈哈哈哈……”   “喀!”   他的笑声太过刺耳,终于惹烦了那半月将军,一脚下去,这土埋面的颅骨瞬间碎裂。而他那“我是人”的尖叫,也再发不出来了。   那“将军”踩碎了烦人的土埋面后,冲士兵们大声喊了一句,一群半月士兵便挥着狼牙棒,冲这群人大吼几声,开始驱赶着他们往皇宫外走动。   谢怜走在最前,三郎依旧跟在他身后。即便是在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半月士兵押送的途中,这少年的步子依旧是不紧不慢,犹如在散步。从方才起,谢怜就一直想找机会跟他说话,走了一阵,见那群半月士兵又彼此交谈起来,不怎么注意他们了,便低声道:“他们称这头领的半月人为‘将军’。不知是什么将军。”   果然,他一发问,三郎还是回答了。他道:“半月国灭亡时,只有一位将军。他的名字,翻译成汉文,叫做‘刻磨’。”   谢怜道:“刻磨?”   这名字着实奇怪。三郎道:“不错。据说是因为他小时候身体孱弱,时常受人欺辱,发誓变强,便以石刻磨盘锻炼力气,便得了这么个名字。”   谢怜忍不住心想:“那其实也可以叫大力……”   三郎又道:“传闻刻磨是半月国历代最勇猛的大将,身长九尺,力大无穷,乃是半月国师的忠实拥护者。”   谢怜道:“死后也是吗?现在他是要送我们到半月国师那里去?”   三郎道:“或许吧。”   万一那里的半月士兵更多,该如何脱身?不知引开二人的南风那边又如何了?善月草已拿到手,又该怎么在十二个时辰之内送到中毒者手中?   谢怜一路走一路思索,发现那刻磨将军带他们越走越偏僻,最后,把他们带到了半月国极边缘的一处,这才停下。谢怜驻足,抬头仰望,一堵高大无比的黄土墙立在他面前,仿佛一个巨人。   他们的目的地,竟然是罪人坑。   虽然曾在半月国附近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是,谢怜其实不常进入半月城,当然,也从没靠近过这罪人坑。近看着这座罪人坑,莫名心悸。   黄土墙外侧的一面设有楼梯,沿着这简陋的楼梯缓缓攀行的同时,谢怜向下俯瞰,不断以肉眼观望,终于明白了这阵心悸是源于什么。   并非因为联想到这个地方是作酷刑之用,所以不寒而栗,也并非忧心这一行人是否会被推入坑底,而是一种纯粹由于感应到法力阵场存在的心悸。   这罪人坑四周的地势和格局,被人故意设成了一个极其厉害的阵法。   而这个阵法,作用只有一个——让掉下这坑的人,永远也爬不上来!   所谓的“爬不上来”,意思是,就算有人放了绳子下去,或者搭了梯子,底下的人抓住了这一线生机往上爬,爬到一半,阵法便会启动,而那人也会被重新打下去。谢怜不动声色地以手扶墙,行了一路段,大致摸清了这墙的材质,发现这墙远看像是土,其实却是坚硬无比的石头,并且可能也加持了什么咒法,必然很难打破。   而等到他们登尽了楼梯,来到罪人坑的顶部,站在黄土墙的墙檐之上,第一眼所见的景象,只能以“震撼”二字来形容。   整个罪人坑就是四道高墙包围而成的。每一道高墙,长逾三十余丈,高逾二十余丈,每堵墙厚度约有四尺,森然耸立。四堵墙的中间,围出了一个四方的巨大空间,其上没有任何可供站立的平台或横木。   天色已晚,巨坑黑漆漆的完全望不到底,只有阵阵寒气和血腥之气,不时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飘散上来。   众人踩着没有任何护栏的高墙之檐,在这距离地面有数十丈的高空行走,没几个人敢往下看。而走了一阵,前方遇到了一根竖立的长杆,杆子上吊着一具尸体,正是他们之前在下面见到的那具。那尸体极小一具,是个黑衣少女,衣服破破烂烂,低垂着头。   谢怜知道,这根杆子是专门用来挂那些士兵们想恶意羞辱的罪人的。通常狱卒们会把那罪人的衣服扒光,赤|裸着吊上去,任犯人饿死或者脱水而死,死后尸体随风摆动,日晒、雨淋、风干,肢体则会一边腐烂,一边往下掉落,尸体的死状极为难看。   这少女尸体尚未腐烂,必然死了没有多久,也许是附近的居民。这群半月士兵竟然把一个小姑娘的尸体挂在这种地方,当真是极为凶残恶毒了。阿昭、天生等人见了这幅情形,俱是脸色苍白,顿住脚步不敢前行,好在,刻磨也没有再赶他们了。他转过身去,冲着罪人坑底,长长地大喊了一声。   谢怜心中正觉奇怪:“为什么要如此喊上一声?”下一刻,他的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似是对他这一声大喝的回应,漆黑的坑底,传来了阵阵咆哮之声。如虎狼,如怪兽,如海啸,成百上千,震耳欲聋。墙檐上数人几乎被这吼声震得站不住脚,谢怜还听到了沙尘碎石被震落的簌簌之声,清晰至极。   只有犯人才会被投入罪人坑,莫非回应刻磨的是坑底罪人的亡魂?   这时,刻磨冲底下又吼了一句。谢怜仔细听辨,这一次,他不再是无意义的吼叫了,也不是什么咒骂的话,相反,应该是鼓舞。谢怜非常确定,他听到了这样一个词——“兄弟们”。   刻磨吼完,冲押着谢怜等人的半月士兵喊了一句。这一句,谢怜听的分明。   他说的是:“只丢两个下去。”   其他人虽然都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也大概能猜出这是打算干什么,脸色齐齐刷白。谢怜见他们害怕的都快站不住了,往前站了一步,低声道:“别紧张,待会儿有什么事我会先上的。”   万一待会儿非得下去,那他就先硬着头皮先下去看看好了。反正无非就是毫无新意的毒蛇猛兽、厉鬼凶煞。既然摔不死他,打不死他,咬不死他,也毒不死他,那么只要底下不是岩浆烈焰、化尸毒水,他跳下去就应该不至于太难看。   而且,他还有若邪,即便碍于阵法不能利用它爬上来,但万一这些半月士兵再往下丢人,接一接人还是可以的。这刻磨说“其他人带走看好”,那么意思就是其他人暂时会比较安全。毕竟,戈壁之中擒拿活人不易,总不能一次都吃光了,大概是想囤起来,一次一次慢慢吃。   他想得清楚,谁知,他身旁却是有人没沉住气。   自打登上了这罪人坑的顶,除了谢怜与三郎神色如常以外,所有人都在颤抖,尤其是阿昭。   兴许是觉得必死无疑,不如拼死一搏,阿昭双拳一握,突然发难,埋头朝刻磨冲去!   他这一冲,似是拼了同归于尽的决心,就是冲着要把刻磨一起撞倒去的。饶是刻磨身材高大,形如铁塔,竟也被他这抱了必死决心的一冲撞得倒退三步,险些失足,当场大怒,大吼一声,翻手便把阿昭掀了下去。   眼看着那青年坠下黑暗的深坑去了,众人齐声惨叫,谢怜也道:“阿昭!”   这时,黑不见底的坑下远远传上来一阵欢呼,以及极为残忍的撕咬之声,犹如恶鬼争相残食。光是听着就知道,这名叫阿昭的青年,绝无生还可能了。   谢怜也是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大是愕然。   他原本十分怀疑阿昭就是那半月国师的下属,专门将过关者诱骗入半月古国,还怀疑那土埋面说的“五六十年前就见过”的那个人也是他,却没料到这青年却是他们中第一个被杀害的。这么跳下去,怎么可能还能存活?   会不会是假死?可他们一行人眼下已经是半月士兵们的俘虏了,如果阿昭真是半月国师的下属,此刻占了上风,完全可以直接撕下伪装,趾高气扬,又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在他们面前假死呢?这根本毫无意义。但阿昭又为何要冲向刻磨?这岂非也是毫无意义的送死?   谢怜脑中尚在纷纷乱乱地思考,那边的半月士兵却又开始寻找下一个推下去的活人。刻磨一抬手,指向了天生。一名半月士兵大掌一伸,前来抓人,天生吓得大叫道:“啊!救命!别抓我!我是……”   谢怜无暇再想,站了出来,道:“将军,且慢。”   听他开口,说的还是半月语,刻磨黝黑的脸上现出了吃惊的神色。他一挥手,制止了士兵们,道:“你会说我们的话?你是哪里的人?”   谢怜温和地道:“我从中原之地来。”   他倒是不介意撒谎说自己是半月国人,但此举并不可行。他那半月语也不知到底捡起了几成,与刻磨对话久了终究会露馅。而且其实他的相貌也明显能看出来是哪儿的人,半月国人极为讨厌说谎欺骗等行为,若被拆穿,后果更糟。   刻磨道:“中原?永安后人?”   谢怜道:“不是。永安国早就被灭了啊。现在没有永安人了。”   可是,对半月国的人来说,只要来自中原的人都差不多,全都是永安的亲戚后代。他们被永安国的军队灭了,一听说他是打哪儿来的,刻磨一张黑脸上闪现狂怒之色,一众半月士兵也叫嚣起来,叫的尽是些咒骂贬低之词,谢怜听着,无非是什么“卑鄙”“骗子”“扔他下去”,不痛不痒。   刻磨道:“我们的国家消失在戈壁两百多年了,你不是我们的国人,却会我们的语言,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怜忍不住瞄了一眼身旁那气定神闲的少年,心想希望待会儿万一圆不下去,大不了硬着头皮喊三郎救我。他都准备好要开始胡说八道了,正在此时,漆黑的坑底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咆哮。   下面的东西似乎已将阿昭的尸体分食完毕了。可它们依旧饥饿,齐齐用这声音来传达它们对新鲜血肉的渴求。刻磨一挥手,似乎又要去抓天生,谢怜又道:“将军,我先来吧。”   刻磨肯定从没听过有人在这里要求要先来的,双眼瞪大,有如铜铃,诧异道:“你先来?你为什么??”   谢怜当然不能如实回答说因为我不怕,选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道:“将军,这些都是只不过是无辜的过路商人,里面还有孩子。”   刻磨听了,冷笑道:“你们永安的军队血洗我们国家的时候,可没想过这里也有许多无辜的商人和孩子。”   半月国灭亡已是两百年前的事,如今两边都早就改朝换代了。然而,他们是时间早已停止的逝者,仇恨不会随着改朝换代而淡去。刻磨又道:“你很可疑,我要问你话。你不能下去。丢别的人!”   那就没办法了。谢怜正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先跳为敬,却见一旁的三郎往前走了一步。他心下一跳,回过头来。   那少年抱着手臂,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深不见底的罪人坑。   谢怜心头油然而生一股不太妙的预感,道:“三郎?”   听他出声相唤,三郎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没事。”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整个人已经站在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了。谢怜心头和眼皮都砰砰一阵乱跳,道:“等等,三郎,你先不要动。”   高空之缘,那少年红衣下摆在夜风中烈烈翻飞。三郎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道:“不要害怕。”   谢怜道:“你……先退回来。你退回来我就不害怕了。”   三郎道:“不必担心。我先离开一会儿。很快就能再见到了。”   谢怜道:“你不要……”   话音未落,那少年便维持着抱臂的姿势,又向前迈了一步,轻飘飘地一跃,瞬间消失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在他跃出去的那一瞬间,若邪便从谢怜腕上飞了出去,化为一道白虹,想要卷住那少年的身影。然而坠速太快,那白绫甚至没有抓到一片衣角便黯淡地收了回来。谢怜一下子跪在高墙之上,冲下面喊道:“三郎!!!”   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那少年跳下去之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在他身旁,高墙之上,众多半月士兵们彼此大叫起来,都震惊极了。今天是怎么回事,以往要抓着扔才能扔下去,今天却是轮流抢着往下跳,不给跳还自己往下跳?   那刻磨将军大喝着让他们镇定,而谢怜见若邪没抓住三郎,来不及多想,收了它就往罪人坑中纵身一跃。谁知,他身体已经跃到半空中,衣服后领却是突然一紧,就此悬空。谢怜回头一看,原来那刻磨将军见他也往下跳,竟是长臂一伸,抓住了他,没让他掉下去!   谢怜心道:“你要来也行,一起下去更好。”心念催动,若邪犹如一道白蛇,倏倏绕着刻磨手臂爬上去,“刷刷刷”地将他整个人缠住。刻磨见这白绫诡异莫测,犹如成精,额头黑筋暴起,身上块状的肌肉也瞬间涨大数倍,似乎想生生崩断捆住他的若邪。谢怜正与他僵持,忽然,眼角余光扫到了极为诡异的一件事。   那被吊在长杆上的尸体,忽然动了一下,微微抬起了头。   那群半月士兵也注意到了这尸体动了,纷纷大叫起来,挥着狼牙棒朝那尸体打去。而那黑衣少女动了一下之后,也不知她是如何解开那吊着她的绳子的,忽然便从杆子上跳下,朝这边疾速冲了过来。   她犹如一道黑风从高墙之檐上刮过,既快且邪,众士兵瞬间被这阵邪风刮得东倒西歪,惨叫着摔下了高墙。见他的士兵被扫了下去,摔进了那罪人坑之中,刻磨狂怒地大骂起来。他骂得极为粗俗,大概使用了不少市井俚语,谢怜听得不是很懂。不过,他听懂了第一句。刻磨在骂的是:“又是这个贱人!”   下一刻,他便骂不出声了,因为,谢怜突然用力,拽着他一起掉下了罪人坑。   掉下去就爬不上来的罪人坑!   在下落过程中,刻磨发出的怒吼声几乎把谢怜耳膜震穿。他只得收了若邪,顺便踢了刻磨一脚,让他离自己远一点,保护耳朵。紧接着,他驱动若邪向上蹿起,希望能抓住个东西缓冲一下,至少落地时不要摔得太凄惨。   可是,这罪人坑修得厉害,那阵法也厉害,若邪非但无法探上更高处,在这高墙四壁中也无处可依。正当他以为自己又要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摔成一块扁平的人饼嵌在地上好几天都挖不出来的时候,忽然,黑暗之中,银光一闪。   下一刻,便有一双手轻飘飘地接住了他。   那人准确无比地接了个正着,简直像是守在底下专门等着去接他的,一手绕过他背,搂住他肩,另一手抄住了他膝弯,轻轻松松化去了谢怜从高空坠落的凶猛之势。   谢怜刚从高处落下,猛地一顿,还有些头昏眼花,下意识一抬手,紧紧搂住了对方肩头,道:“三郎?”   四周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当然也看不清这人是谁,然而,他还是脱口喊出了这两个字。对方没有答话,谢怜在他肩头和胸口摸索了几下,想要确认,道:“三郎,是你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来到了坑底,这里的血腥之气重到冲得人几遇晕倒。谢怜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况,一路胡乱往上摸,摸到那人坚硬的喉结时突然惊醒,心道罪过罪过,这是在干什么,立刻抽了手,道:“是三郎吧?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半晌,他终于听到了那少年的回应,从距离他极近的地方沉沉传来:“没事。”   不知为何,谢怜觉得,他这一句的声音,似乎和平日里有着微妙的不同。 25|暧花怜夜陷罪人坑 2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谢怜道:“三郎, 你当真没事?放我下来吧。”   三郎却道:“别下来。”   谢怜一怔, 心想:“怎么回事?难道地上有什么东西?”   那一双手还是紧紧抱着他,一点松开的意思也没有。谢怜本想举手轻轻推一下三郎的胸口。然而,这手刚放上去,他就记起方才摔下来被接住时自己胡乱摸索、摸到了这少年喉间那个坚硬的突起,又把手偷偷地缩了回来。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谢怜几百年过来了都不知道“尴尬”两个字怎么写, 这时心中却有个声音一直在警告他, 最好不要乱动手动脚,老实点儿。   这时, 只听一声饱含着愤怒与悲痛的咆哮, 坑底的另一边传来一道凄厉的吼声:“你们怎么了!?”   这一声是半月语,而听声音, 正是被谢怜一起扯下来的刻磨将军。他本来便是死的, 自然也没摔死,只是这一下摔得甚猛, 估计也砸出了一个人形坑,嵌在里面了。而等他爬起来后, 就开始大叫:“怎么回事?士兵们!我的兄弟们啊,你们怎么了?!”   他方才在高墙之上朝下呐喊, 下面分明有成百上千个声音回应他, 仿佛坑底深处挤满了嗷嗷待哺的汹涌恶灵。然而,此时此刻,谢怜耳中听到的, 除了刻磨狂怒的悲吼,就只剩下一片死寂。他甚至连近在咫尺的三郎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听不到。   谢怜呼吸一凝,忽然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是的,他分明紧紧贴着三郎,可是,却完全没听到这少年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刻磨大吼道:“谁杀了你们,是谁杀了你们!”   阿昭掉下去时,还能听到底下传来蚕食生人的恐怖声音,而三郎跳下去后,下面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还能是谁杀的?   想必刻磨也立即反应过来了,道:“杀我士兵,该死,我要你们死!”   虽然视物不能,谢怜却可以感应到危险正在朝这边冲来,身体一动,道:“三郎小心!”   三郎却道:“不用管他。”仍是抱着他,脚下微一挪步,似是转了个身。   黑暗之中,谢怜听到了一阵极其细碎的“叮叮”飞响,煞是好听,清脆又激烈,转瞬即逝。待要再捕捉,刻磨方才一扑扑空,再次袭来,三郎又是轻轻巧巧地一转,闪身避过,谢怜手臂不由自主地又攀了上去,紧紧搂住三郎,无意识间抓紧了他肩头的衣物。   然而,这双手抱他抱得极稳,闪转腾挪,照样托得稳稳当当。只是,谢怜时不时就感觉这双手上有什么冷冰冰的事物硬硬地硌着他,不由怔了怔。无边无际的漆黑之中,一片银光闪烁,四面八方传来利刃飞割之响以及刻磨的连连怒声。   那半月将军似是伤得不轻,然而极为悍勇,仍未退缩,挟着一阵怒风再次袭来。谢怜道:“若邪!”   那白绫应声飞出,“啪”的一声,似乎把刻磨抽得在空中翻了个跟斗,摔到地上。这一摔摔得刻磨咆哮起来:“你们两个人!二对一,卑鄙!”   谢怜心想你都要杀我们了还管什么二对几二对一,卑鄙不卑鄙,保命要紧,先打死再说。三郎却是毫无笑意地哼哼笑了一声,道:“一对一你也没胜算。你别出手。”后面这句是对谢怜说的,语音低沉了一点,前一句里的讥讽之意也消失了。谢怜道:“好。”说完,还是又提醒了一下,道:“三郎,不如你先放我下来吧。这样我很碍你事的。”   三郎却道:“不碍事。你不要下来。”   谢怜忍不住道:“到底为什么不能下来?”总不至于这少年喜欢抱着人打架吧?藐视对手也不必如此?   那少年的回答只有一个字:“脏。”   “……”   谢怜万万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理由,偏生还说得这般认真,有点好笑,又有点难以形容的奇异之感,只觉胸口莫名微微发热,道:“你总不能一直这样抱着我吧。”   三郎道:“未尝不可。”   谢怜那一问只是开玩笑,可三郎这一答却是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倒教他不知下一句该接什么才好。几句话间,刻磨再次顽强不屈地在黑暗中发动了进攻。三郎分明双手都抱着他,却不知用什么方法,打得刻磨连连败退,边退边吼道:“那贱人让你们……”   这一句还没吼完,只听“咚”的一声巨响,一个巨大躯体轰然倒下,竟是被打得直接倒地不起了。闻声,谢怜道:“三郎,你先别杀他。我们想离开这里恐怕还得从他口里问话。”   三郎果然没再出手,站定不动了,道:“本也没打算杀他。否则他留不到现在。”   罪人坑底,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沉默片刻,谢怜道:“三郎,下面这些,是你做的吗?”   就算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可这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和杀气,还有刻磨方才那阵般悲痛愤怒的狂态,已经清晰地勾勒出这下面发生了什么。一阵静默,谢怜才终于听到了三郎的回答。   他道:“是。”   意料之中的回答。半晌,谢怜叹了口气,道:“怎么说呢……”   他思考了一阵,最终,语重心长地道:“三郎啊,下次再看到这样的坑,你千万不要再乱往下跳了。拦你都拦不住,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   似乎是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话,三郎似乎噎了一下。   再开口时,语调有些怪异,道:“你不再多问点什么?”   谢怜道:“你还想我问什么?”   三郎道:“比如,我是不是人。”   谢怜揉了揉眉心,道:“这个么,我觉得没什么必要问。”   三郎道:“嗯?没必要吗?”   谢怜道:“嗯。有必要吗?是不是人,没什么关系吧。”   三郎道:“哦?”   谢怜在他臂弯里抱起了手臂,道:“与人相交,看的是投缘不投缘,相性如何,又不是看身份。我若喜欢你,你便是乞丐我也喜欢;我若讨厌你,你就是皇帝我也讨厌。不应该是这样吗?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所以,没必要问吧。”   三郎哈哈笑道:“嗯,你说的真是非常有道理。”   谢怜道:“是吧?”也跟着哈哈笑了两声。笑着笑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忽然之间,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居然就这样一直被三郎抱着,而且最可怕的是,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姿势!   这可真是要人老命了。谢怜轻咳一声,道:“那个,三郎啊,这种小事我们以后再说。你还是先放我下来吧?”   三郎似乎笑了一下,道:“等一下。”   他抱着谢怜,似乎是往下走了一段路,这才轻轻放下了他。谢怜落地,踩到了一片坚实的土地,道:“多谢你啦。”   三郎并无表示,谢怜道了谢,抬头向上望去。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极为美丽,只是被框在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内,令人联想到那只坐井观天的青蛙。   他试着再次驱动若邪,向上蹿去。不出意料,若邪蹿到半空就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挡了一下,反弹了回来,上不去了。   三郎道:“这罪人坑四周设了阵。”   谢怜道:“我知道,试试而已,不试试总是不死心的。不知道上面其他人怎么样了,那黑衣少女会不会把他们也扫下去了。”   他把那吊在杆子上的少女突然发难、将一队士兵都扫了下来的事同三郎说了,说了几句,想往前走几步,却踩到一个东西,似乎是一条手臂,谢怜险些被绊了一下,很快便站稳了,三郎却还是扶了他一把,道:“小心。”   他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我说了,地上很脏。”   谢怜也明白那“脏”是指什么,道:“没事。我想托个掌心焰,看看这下面到底怎么回事,再做打算。”   三郎没有说话。这时,远处,刻磨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为那贱人做事,我们国家千万冤魂都会诅咒你们!”   谢怜回过头,用半月语道:“刻磨将军,你说的那个……到底是谁?”   刻磨恨声道:“何必假问?那个妖道!”   谢怜道:“是那在城里游荡的女冠吗?”   刻磨恶狠狠呸了一口,看样子就是了。谢怜道:“你不是效忠于半月国师吗?”   刻磨被他的话激怒了,道:“我永远不会再效忠于她!我饶不了这个贱人!”   紧接着便是一长串叽里咕噜的咒骂,刻磨情绪激动,语速极快,快到谢怜到后来已经一脸懵然,完全听不懂了,只好偷偷地道:“三郎,三郎。”   三郎便道:“他在骂人。说,那个国师出卖他们的国家,打开城门放中原的军队屠城,把他的兄弟们推到这个见鬼的坑里。他要再把她吊死一千次,一万次。”   谢怜忙道:“等等!”   怎会如此,有两个地方都完全不对啊!   第一,谢怜方才说的“在城里游荡的女冠”,指的是那白衣女子。可现在,刻磨口口声声称半月国师为“贱人”,又说那国师把他的兄弟们推到这个见鬼的坑里,而方才那黑衣少女将士兵们扫下高墙时,也听到刻磨骂了她一句。再加上最后一句“再把她吊死一千次”——谢怜忽然发现,他们在谈论的,好像根本不是一个人。   第二,半月国,居然是被半月国师出卖的?!   谢怜打断他道:“将军,你说的半月国师,是那吊在罪人坑杆子上的黑衣少女吗?”   刻磨道:“不是她还能有谁?!”   “……”   那像尸体一样吊在长杆上的黑衣少女,居然才是真正的半月国师!   可若是如此,那在半月城中悠悠闲逛着、并说要杀光他们的白衣女冠,和与她同行的黑衣女郎又是谁?   那黑衣少女身法诡异莫测,能在瞬息之间将数十名凶悍勇猛的半月士兵扫下高墙,又为何会被吊在罪人坑之上? 26|暧花怜夜陷罪人坑 3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谢怜越听越奇, 越想越乱, 道:“将军,我想问……”   刻磨却道:“别问了!你们杀死了我的士兵还想问什么?我不回答,来打吧!”   三郎道:“是我杀的,他没动手。你可以回答他,然后跟我打。”   这可真是有道理。刻磨怒道:“你们都是她找来的帮手, 都是一样的!”   谢怜立刻道:“刻磨将军,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们原本就是为了铲除半月国师才到这戈壁里来的, 怎么会是她请来的帮手??”   一听他说是为了铲除半月国师而来,刻磨那边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阵, 又道:“如果你们不是她派来的,你们为什么要杀死我的这些士兵?”   谢怜道:“这不是因为你把我们扔下来了, 我们才不得已自保吗?”   刻磨道:“胡说八道, 我根本没有要扔你们。我刚刚明明抓住你了。是你们自己非要往下跳的!”   谢怜只得道:“是是是,是我们自己要往坑里跳的。将军, 眼下咱们都被困在这坑底,还是暂时统一战线吧。那半月国师是为何要开门引军屠城?”   刻磨哪里会听他讲道理, 耿耿于怀:“你们两个太卑鄙,一起打我。”   谢怜无奈:“我真的只抽了你一下。没怎么动手。”   他倒是不介意被人说卑鄙狡猾什么的。若是情况危急, 别说二打一了, 让他带着一百个围殴一个他都没什么拉不下脸的,谁还跟你一对一。可是方才,三郎明明是抱着个人都稳占上风的, 也说了让谢怜别出手,结果刻磨却仿佛觉得单打独斗便能胜过他一样,谢怜实在是替他郁闷。不过看这刻磨的性格,话应该还比较好套,慢慢来,没问题的。然而三郎却是没什么耐心,他在一旁闲闲地道:“为了你的士兵,你还是回答他比较好。”   刻磨道:“他们已经被你灭了,你拿他们威胁我也没用。”   三郎道:“可尸体还在啊。”   刻磨似乎趴不住了,警惕地道:“你想怎么样?”   三郎道:“那要问你了,你想怎么样?”   光听声音,谢怜已经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眯起眼睛的模样:“你是想要他们来世安康,还是要他们出生便是一滩血浆?”   刻磨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你?!”   半月国人极重丧葬礼仪,他们相信,死者逝去时,尸体是什么样子,他们来世就会是什么样子。比如,若是死时少了一条胳膊,那么来世出生便会是一个独臂天残。若是这坑底的尸体当真被碾为一滩血浆,这来世岂不是还不如没有?   这刻磨是一个纯正的半月人,不能不怕。果然,他在黑暗的另一端嘎吱嘎吱磨了一阵牙,半晌,终于无奈地道:“你不要动他们的尸体!他们都是英勇的好士兵,在这罪人坑底下呆了这么多年,已经是很不幸,今天被你灭了,不知道算不算是解脱。但他们绝再不能再受这样的侮辱了。”   顿了顿,他又道:“你们当真是来杀半月的?”   谢怜温声道:“绝无欺瞒。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半月国师的事迹外人知之甚少,想要对付也无从下手。但刻磨将军你既曾与她共事,应当能为我们指点一二。”   也许是因为同仇敌忾,又或许是因为坠入了爬不上去的深渊,坐在士兵们的尸山之上心灰意冷,刻磨似乎暂时收起了敌意,道:“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开门放永安人进来?因为她就是要报复我们。她恨半月国!”   谢怜道:“什么叫她恨半月国?半月国师不是半月人吗?”   刻磨道:“是。但不完全是。她是个混血,还有一半,是永安国人!”   “啊……”   原来,那半月国师,乃是一名半月国女子和一个永安男子所生。在这边境之地,两国国民彼此厌恶,这一对异族夫妻过得极为艰难,过了几年,那中原男子实在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生活,离开边境,回去了富庶和平的永安。   两人虽是说好了才分开的,但过了不久,那半月国的女子也因心病郁结去世了。他们留下一个六七岁的女儿,无人看顾,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大。夫妇遭人白眼,所生的后代也遭人白眼。半月国人个个身材高大,男女皆以强壮活泼为美,而这少女因是异族混血,在一群半月人的孩童之中显得极为瘦小孱弱,因此从小常受欺辱,渐渐的性格越来越阴沉怪癖,半月国人的孩童都不和她玩耍,倒是一些永安的孩童还肯理她。   在这小混血十几岁的时候,边境发生了一场暴|乱,两边军队打了一场。这一仗死了许多人,之后那小混血仔便消失了。   她在半月国内原本就没什么亲人和朋友,消失了几年也无人询问一声。不过,待到她再次出现的时候,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这几年里,她竟是千里跋涉,只身穿过戈壁,走到永安去了。不知她在那里有何奇遇,学了一身极为妖邪的法术本领回来,非但如此,还能够操纵半月人最害怕的毒物——蝎尾蛇。   见她回来,叹服之外,还有一些半月人感到恐惧。因为,这少女的性格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那般阴沉、孤僻。当年许多半月人都曾经欺负过她,如今她却进入皇宫供职,还成为了地位极高的法师,万一她哪天想报复他们,岂不是要找他们的麻烦?   谢怜道:“恐怕会有不少半月人说她的坏话吧。”   刻磨哼道:“岂止是说她的坏话,直接到皇宫对国主进言,说她是恶毒的蝎尾蛇派来祸害半月国的使者,应当吊死。但是他们都没成功。”   谢怜猜测:“她把这些人抢先吊死了吗?”   刻磨更加反感了:“你这个永安人,怎么满脑子这么阴险毒辣的展开?没有!是我保护了她。”   谢怜无奈道:“都说了我不是永安人了……好吧算了。”   当时,刻磨已经是将军了。有一次他带了手下士兵去围剿沙漠强盗,带了作为宫廷法师的那少女随行。   那帮强盗很是了得,在沙下筑巢,一战双方皆有死伤,刻磨取胜,但战斗导致沙下巢塌,加上风暴来袭,不宜久留,刻磨带着部分士兵撤出,但是,还有包括法师在内的一部分人没来得及逃出生天。   撤到安全地点,待到风沙过去后,刻磨重新返回,想挖出士兵安葬,谁知到了那里,才发现那法师以一人之力,挖了一个不小的地下洞,把存活受伤的士兵都拖进去避风了。   死者的尸体也全都被挖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好。这些全是她徒手所为,他们到时,那法师周身都血迹斑斑,却还沉默地坚守在洞口,报膝等待着他们,仿佛一头小小的孤狼。   刻磨道:“那件事后,我觉得她很好,做事很对,绝对没有祸害半月国的意思,就一力担保,把那些不怀好意的声音都驳了回去。”   再加上刻磨小时候也曾因为体弱而受同龄人欺辱,因此与这少女颇能感同身受,自然也对她是颇多关注,越关注越发现,这法师本领极大,于是一路举荐,一手将她送上了国师之位,并且如后人所记载的那般——成为了半月国师最忠实的拥护者。   直到又一次大战爆发,永安国派了军队来围剿半月国。   刻磨道:“两国交兵,久久拉锯不下,她开坛祭天,说是要给我们半月的士兵护法。”   于是,士兵们杀气大涨,士气大增,死守城门。流矢、巨石、滚油、刀剑,厮杀连天。   谁知,这位国师,竟是在战斗最激烈的那一刻,突然打开了城门。   城门大开,数万敌军瞬间疯狂涌入城中。铁骑踏过,整座城池瞬间变成一个血祭坛!   正与敌军苦战的刻磨一听说国师把城门开了,整个人都气疯了。他一人再悍勇,也终究无力回天。   刻磨咬牙道:“我那时候才知道,她早和敌国的将领串通,约好了这时候直接放人进来。但就算注定要战死,我死之前,也要把这个叛徒杀了!!!所以我让一队士兵冲上城楼,把她抓住拖下来,吊死在了罪人坑上。就是吊在那根杆子上!”   大军过境,整个半月国化为一座死国。战死和吊死的将军士兵和国师,双方都不能离开这片废墟,却依然相互仇视。   谢怜道:“所以,刻磨将军你率领着你手下的半月军,到处搜索那位国师的身影,每当抓住她,就把她再一次‘吊死’在罪人坑上?”   刻磨道:“吊死她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为过!因为她也在到处抓捕我手下这些凶化的士兵,将他们推进罪人坑里!她在这坑四周设了一个极厉害的阵法,只有她能解开,掉下去就再爬不上来了,而我这些被她背叛、战死枉死的士兵们,怨气深重,唯有生啖永安人的血肉方能消解心头之恨,渐渐升天,否则就只能夜夜长号,不得解脱!”   谢怜道:“所以你就不断抓人丢下来投喂他们是吗。”   刻磨道:“不然怎么办?让我就这么听他们在下面哭嚎吗?”   “投下来的人,是你们自己抓来的,还是?”   “我们不能离开半月国太远,但好在她的蛇很爱作妖,经常爬出古城到处咬人,那些被咬了的商队就会进城来寻找善月草。”   “皇宫里的那个土埋面,是你们埋的吗?”   “不错。那个埋在土里的人是想来偷盗皇宫财宝的。但我们国家所有的财宝全都在两百年前被永安人洗劫一空了。”   谢怜道:“为什么你们只是埋了他,而不直接把他丢下来?”   刻磨道:“总得有肥料来养草,不然就制不住那些蝎尾蛇了?我们也不想遇到那种东西。”   谢怜心道,不对。   刻磨一方既然会自觉地去栽种善月草,甚至用活人做肥料去养,足见即便他们已不再是人,对蝎尾蛇的恐惧也没有分毫减弱。   如此,在他们生前,这恐惧一定更甚。那半月国师既然掌握着蝎尾蛇这一大杀器,又怎会那么简单就被一群士兵拖下城楼吊死?   按照刻磨的说法,在这两百年里,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抓住了国师,国师一次又一次地被他们吊死。反正谢怜觉得,如果是他,手里掌握了这么一种杀器,绝对不会让敌人有机会靠近自己半分。   还有那爬出古城去咬人的蝎尾蛇。是意外吗?不像,更像是刻意引人入关。那是国师故意而为之?那不就等于是在为刻磨抓活人投喂士兵打开方便之门?双方敌对的说法岂不是就矛盾了?   那是他们在假装敌对?可假装敌对又有什么意义?   而在这纷纷乱乱之前,还有一个谜题——那白衣女冠和她同伴的身份。谢怜决定再多问几句:“将军,我们方才进城时,在街上看到一黑一白两个女冠,你知道这两个是什么人吗?”   还没回答,三郎轻声道:“嘘。”   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谢怜立刻收住了声音。一种奇异的直觉,使他仰头向上望去。   还是那片四四方方的黑蓝的夜空,还是那轮冷白的半月。   然而,半月之旁,他远远地看到了一个人,小半个黑衣身影探了出来,正在朝下望。   望了片刻,那个人小半个身子忽的变成了整个身子——跳下来了。   下坠的过程中,谢怜看得分明,这人,正是那之前被吊在长杆之上的半月国师! 27|暧花怜夜陷罪人坑 4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国师跳下来之后, 用半月语道:“刻磨, 怎么回事?”   她一开口,声音和谢怜想象的差距颇大。的确听起来是冷冷的,但却很小,仿佛是一个闷闷不乐的小孩在自言自语,并不是那种冷酷而有力的嗓音。若不是谢怜耳力还算不错, 可能根本就听不清。   刻磨道:“怎么回事?他们全死了!”   国师道:“怎么会全死了?”   刻磨道:“还不是因为你把他们都推了下来, 关在这个见鬼的地方!”   国师道:“谁在这里?还有一个人。”   其实, 此时坑底除了刻磨以外,应该是还有两个“人”, 然而, 三郎没有呼吸和心跳,那半月国师捕捉不到丝毫他存在的痕迹, 方才在上面也是混乱一片, 根本记不清谁掉下来了谁跑了,因此, 她以为只有谢怜一个。   刻磨道:“就是他们杀了我的士兵,你现在高兴了吗?终于全都死光了!”   国师那边沉默一阵, 半晌,黑暗中忽然燃起一道火光, 映出一个掌心托着一团小小火焰的黑衣少女。   这少女看上去竟是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 一身朴素的黑道服,双眼也是黑黑的,倒不是不漂亮, 只是一副很不快乐的样子,额头和嘴角都带着瘀青,在火光下看得分明。   若不是提前确认了,任谁也想不到,半月国师,居然是这样一个苍白的少女。   那火焰还照亮了她的四周。她脚边,全都是身穿铠甲的半月士兵的尸体。   谢怜忍不住往旁边看了一眼。   因为那国师托起的火焰非常小,并没有照亮罪人坑底的全貌,他们依旧隐没在黑暗之中,但借着那远远的一点火光,他能看到身旁一个红衣身影。   不知是不是错觉,三郎原先已经比他高了,可现在的他,似乎更高了一些。谢怜的目光缓缓向上移去,来到这少年的喉间,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上,停留在形状优美的下颌上。   那少年的上半张脸依旧隐没在黑暗中,这下半张脸,也似乎和之前有着微妙不同。虽是俊美不减,但线条轮廓似乎更明晰了些。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这张脸微微一侧,转了过来,唇角浅浅一弯。   也许是太想看清、太想靠近了,不知不觉间,谢怜又朝他走近了一步。   这时,只听远处刻磨一声大叫,想来是亲眼见到这幅惨状,大受刺激。谢怜忽然惊醒,回过头去,见刻磨抱起了头,而那国师听他大叫,却无喜无悲,只点头道:“好。”   刻磨正在悲痛,闻言大怒:“好什么好?你是什么意思?!”   国师道:“好的意思是,我们终于都解脱了。”   她转向黑暗中的谢怜,道:“是你们杀的吗?”   谢怜道:“这是个意外。”   刻磨道:“睁眼说什么瞎话呢?!”   谢怜硬着头皮道:“人生处处都是意外啊!”   国师看他一眼,看不出神态,又问:“你们是谁?”   这一句竟是十分标准的汉话,也非质问的口气。谢怜道:“我是上天庭的一位神官,这位是……我的朋友。”   刻磨听不懂,但能听出他们不是在吵架,警惕地道:“你们在说什么?”   国师的目光缓缓扫过谢怜,在三郎身上留驻片刻,随即收起,道:“从来没有神官到这里来过。我以为你们早就不管这儿了。”   谢怜原本以为会与这半月国师斗上一场,谁知她竟是毫无斗志,略感意外。她又问道:“你们出不出去?”   谢怜道:“当然想出去。可这四周设了阵,没法出去。”   那国师听了,走到罪人坑的一面高墙前,伸手在墙面上干脆地拍了一掌,回过头来,道:“我把阵法解开了,你们可以走了。”   “……”   这也太好说话了!   谢怜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正在此时,上方传来一人的声音,远远地道:“喂!下面有没有人?没人我走了!”   是扶摇的声音。   谢怜似乎听到身旁的三郎啧了一声,他立即抬头,果然看到一个黑衣的人影在朝下望,他喊道:“扶摇!下面有人!我在下面!”   喊完,他还招了招手,扶摇在上面道:“怎么还真在下面?下面除了你还有什么?”   谢怜道:“这……下面除了我还有很多东西,要不然你自己看看吧。”   扶摇似乎也觉得听他说不如自己看,于是“轰”的一声,放了一团大火球,向下掷去。   霎时,整个罪人坑底被团火光照得亮如白昼,谢怜终于看清了,他站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四面八方包围着他的,是堆成了高峰的尸山血海,无数半月士兵的尸体重重叠叠堆积着,黝黑的脸孔与手臂,雪亮的铠甲,紫红的血。而谢怜足下所立之处,是整个罪人坑底唯一一片没有尸体的空地。   这些,全都是在三郎跳下来后,在黑暗之中,一瞬之间做的。   谢怜再次回过头,去望身旁那少年。   方才在黑暗中,他隐约看到三郎似乎忽然更高了些,一些细微之处也有微妙的不同,然而,此刻,在明亮的火光之下,站在他身旁的还是原先那个俊美的少年,见他望来,微微一笑。   谢怜低头去看他的手腕和靴子,果然也同原先一样,并没有缀着什么会发出叮叮轻响的事物。   这时,只听一声闷响,扶摇跳了下来。谢怜道:“你不是在照看那商队的人吗?”   扶摇刚下来,还不习惯坑底的血腥之气,皱眉以手扇了扇空气,淡声道:“等了三个时辰也不见你们回来,想是出事了。我画了个圈儿让他们待着别处去,先过来看看。”   谢怜道:“画个圈支撑不了多久的,你这么一走,他们难免疑心被丢下了,出圈乱跑如何是好?”   扶摇道:“人想找死,八匹马也拉不住,不怎么办。这两个是怎么回事?都是谁和谁?”   他十分警惕地防备着坑底的另外两人,但很快发现刻磨被打得浑身是伤,趴在地上动弹艰难,那半月国师则耷拉着脑袋闷声不吭,面露意外之色。谢怜道:“这位是半月国的将军,这位是半月国的国师,现在他们……”   话音未落,刻磨忽然一跃而起。他趴了这么久,终于蓄足了力气,大喝一声,站起身来,一掌打向半月国师。一个彪形大汉打一个小姑娘,这样一幕,若在以往是不可能发生在谢怜面前的。但刻磨有着十分充足的去恨国师的理由,国师分明能躲也没有躲,像个烂娃娃一般被他摔来摔去。刻磨怒道:“你的蝎尾蛇呢?来啊,让它们咬死我!快,也给我个解脱!”   国师闷闷地道:“刻磨,我的蛇不听我的话了。”   刻磨啐道:“怎么不把你给咬死!”   “……”国师低声道,“对不起。”   刻磨道:“你真这么恨我们吗?”   国师摇了摇头。刻磨却是更怒,道:“你真是要气死我!你又不恨我们,为什么出卖我们?!你这个可耻的卧底、奸|细、吃里扒外的东西!!”   扶摇见他们越打越狠,而且还是单方面地殴打,皱眉道:“喂,他们在说什么?要不要上去阻拦?”   谢怜也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抓住刻磨,道:“将军!将军!我看,不如你说说那个永安贼到底是谁,我们……”忽然,那国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一抓来的突兀,抓得死紧。谢怜先是心底一沉,以为她要趁机暗算,没想到再一低头,这国师趴在地上,嘴角带着一点青紫,仰头看他。她分明没说话,两只乌黑的眼睛却迸发出一阵几乎炙热的生机。   这副模样,和他记忆里极为久远的一道小小人影重合了。谢怜脱口道:“是你?”   国师也道:“花将军?”   这一来一往,坑底所有人都怔住了。扶摇一步抢上前来,一把将刻磨打晕过去,道:“你们认识?”   谢怜却是无暇回答。他蹲了下来,抓着国师的肩,把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方才隔得远敲不真切,加上这少女的样貌长大后也变化了,又过了两百多年,种种缘由,使得他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来。但此刻再看,这张脸,分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谢怜好一阵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半月?”   国师一下子抓住他的袖子,居然有了点激动的样子,道:“是我!花将军,你还记得我?”   谢怜道:“我当然记得你。可是……”   他凝视这少女片刻,叹道:“……可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   听他这么说,国师一双眼睛里忽然溢出几丝痛色。   她低声道:“对不起校尉……我,搞砸了。”   这又是将军,又是校尉的,旁人还哪里会听不出来?扶摇微微愕然道:“校尉?将军?你?怎么会这样??那将军冢是?”   谢怜点头,道:“我的冢。”   扶摇道:“你不是说你两百年前是到这里来是收破烂的吗???”   谢怜道:“这……一言难尽。本来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话说两百年前某日,出于某些原因,谢怜在东方混不下去了,便决定避避风头,打算穿过秦岭,到南边去闯出一片收破烂的新天地。于是他便拿着罗盘,往南边走。   这一路走,他就一路郁闷,怎么感觉路上风景不大对?明明应该绿树成荫、人烟稠密的,怎么会越来越荒凉?   疑惑归疑惑,他还是一直坚持不懈地走,直到走着走着,来到了戈壁,被大风一吹,吃了满口的沙子,他才发现,他拿的那个罗盘,早就坏了。   这一路上给他指的方向,都是错的!   指错方向也没办法了,本着“来都来了,参观一下大漠风光也好”的想法,谢怜还是继续往前走,只不过,临时把目的地改了西北,终于一路来到了边境,并在半月国附近暂居。   谢怜道:“最初我的确只是在这附近收收废品什么的。但边境动|乱频发,常有逃兵,军队便胡乱抓人充数。”   三郎道:“你就被强行抓了进去?”   谢怜道:“是抓了。不过反正做什么都差不多,做兵就做兵吧。后来驱赶了几次强盗,不知怎么的就做到了校尉。给我面子的,也管我叫将军。”   扶摇又疑道:“但怎的她叫你花将军?你又不姓花。”   谢怜摆了摆手,道:“不用在意那个,我当时随口取了个假名,好像叫花谢。”   听到这个名字,三郎神色微动,唇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谢怜没注意,继续道:“边境交界地战事多发,有很多孤儿,我闲暇的时候,也偶尔跟他们玩耍一下。其中有一个……名字就叫做半月。”   在有强盗的时候,谢怜一定是最勇猛的士兵,没人敢拦在他前面,甚至不敢站他旁边。但在没有的时候,好像谁都能使唤他。   有天他找了片沙墙生火,用自己的头盔煮饭,煮着煮着气味飘了出去,气得几个士兵过来一脚踢翻了他煮的这玩意儿。谢怜心痛地去捡自己的头盔,一回头却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蹲在他身后,不顾烫手捡起摔烂在地上的东西就吃,把他惊呆了:“别!等等,小朋友你!”   果不其然,那小朋友呼啦呼啦吃了几坨地上捡起来的东西,撕心裂肺一阵干呕,哇哇大哭,吓得谢怜倒提着她一阵狂奔,好一阵才终于把吃下去的东西腾出来。完事了他蹲在地上抹了把汗:“你没事了吧小朋友……对不起啊,不过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你父母,下次不要再乱捡地上的东西吃……等等你又干什么!”   那小孩竟是满眼泪花地又去捡,居然还想吃。谢怜一抓她才发现,这孩子肚皮是真的快前心贴后背了。   人饿到这个地步,什么东西都能吃下去。恶心到哭也要吃下去。   谢怜没办法,回去拿了自己最后的干粮给她。再后来,就经常能看到这个小孩在附近的暗处偷窥他了。   印象里,那个名叫半月的小孩就总是一副这么很不快乐的神情,身上和脸上也总是带着瘀青,看他的时候,就是这么抓住他的衣摆,从下往上巴巴地望。因为在半月孩童中受排挤,除了谢怜,只有一个同住在边境的永安少年偶尔理理她,所以她就成天跟在这两个人后面转。   她很少开口,但会说汉话,所以谢怜也一直搞不清楚她是哪里人。反正看到没人管的小孩胡乱走,他也胡乱带带就是了。空了教她唱唱歌、摔摔跤,偶尔表演一下胸口碎大石什么的,感情倒也不错。   谢怜道:“我本以为,‘半月国师’的‘半月’二字是指国家,却没想到当真是国师的名字就叫做半月。”   扶摇道:“后来呢?”   谢怜道:“后来……就和那将军冢的石碑上说得差不多了。”   沉默片刻,三郎道:“石碑上说你死了。”   提起那块石碑,谢怜便觉得很郁闷。   一般的碑文难道不都应该是歌功颂德、极力美化纪念者的吗?一贬再贬,贬无可贬这种写上去倒也罢了,怎么能一本正经地把他这么丢脸的死法也写下来???   避风时他读到这一段,简直不能直视,要不是三郎读的懂半月文也在旁边看着,他就假装碑上没写怎么死的那一段了。这东西连他自己看到都喷了,又怎么能怪别人看到的时候也想笑?人家到他的纪念冢里避风沙,看到石碑上他的事迹,还要评头论足一番,哈哈大笑一通,他还不好意思请大家不要笑,实在很有点郁闷。谢怜感觉眉心都快被他揉红了,道:“啊,那个,当然是没死了。我装死的。”   扶摇一脸难以置信。谢怜辩解道:“被踩了太多脚根本爬不起来,不装死也没办法了。”   其实,具体怎么“死”的谢怜也记不太清楚了,连到底为什么两国士兵打了那一场也记不太清了,只知道是一些很无聊的小事,他真是一点儿也不想打。然而当时他已经贬无可贬了,没人听他的。双方正杀到眼红,谢怜一冲出来,两边一看是这人,不知怎么回事,刀和剑都猛地往他身上招呼。扶摇质问道:“肯定是你总是插在中间碍眼才会把两边的仇恨都拉了吧?要不然别人怎么会看到你就砍?而且你知道自己仇恨大的吧,既然如此怎么不避开那么多人,为什么要冲进去?想避开你也肯定是能避开的。” 28|暧花怜夜陷罪人坑 5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谢怜道:“我真的不记得了嘛!”   他虽然是百打不死, 却也受不了这么个砍法, 当场心想:“这样下去不行啊!”当机立断,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装死,结果装死也是被一通好踩,活活把他踩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是被水呛醒的,因为打完仗后收拾战场, 尸体都被丢进了河里。谢怜就这么顺着河水, 像一团破烂一样又被冲回了永安国。此后, 养了三四年养好了伤,捡了个没坏的罗盘重新出发, 终于如愿以偿抵达了当初原定的目的地南方, 就不怎么关注半月国那边的事了。   半月又低声道:“对不起。”   扶摇皱眉道:“她为什么一直跟你说对不起?”   三郎忽然道:“刻磨说,半月国师是在一场暴|乱之后才去了中原。这场暴|乱和你有关系吗?”   经他提醒, 又回忆了一下那石碑的内容, 谢怜这才隐约想起一些,道:“啊, 好像……”   半月道:“是为了救我。”   众人望她,她低声道:“花将军是为了救我才被踩扁的。”   “……”   谢怜瞬间又回想起那种千人踩百人踏的感觉, 忍不住抱住了自己胳膊,见另外两人也神情莫测地盯着他, 连忙打住, 道:“没有扁,真的没有扁!”   扶摇也不知是哪里不得意了,阴阳怪气地道:“哦, 当真是舍己为人。”   谢怜摆手道:“不敢当。好像我本来只是想顺手把小孩抱走然后马上逃跑的,谁知道来不及撤,回头就撞上两边打起来了……”   扶摇道:“既然如此,你怎么能连这种事都记不清楚了?”   谢怜道:“你也不看看我都几百岁了。一年就可以发生许多事了,十年整个人都能变了,何况这么多年?不可能每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而且很多事还是忘掉比较好。与其记住几百年前被砍了几百刀踩几百脚,还不如去记昨天吃到了一个很好吃的肉包不是吗。”   半月道:“对不起。”   谢怜叹了口气,道:“半月啊,救你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没错。要说对不起的话,或许你应该对别人说。”   半月怔了怔,低头不语。   谢怜又道:“不过……可能是我对你的印象还停留在两百年前,我总觉得你不是会处心积虑报复和出卖人的孩子……你愿意跟我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吗?为什么你要打开城门?”   半月想了想,摇了摇头,继续沉默。   谢怜道:“那,你为什么放蛇出去咬人?”   这回,半月却道:“蛇不是我放的。”   谢怜一怔,道:“什么?”   半月道:“蛇不是我放的,是它没们自己跑的。不知怎么回事,它们不听我的话了。”   闻言,扶摇脸露不耐之色。半月道:“花将军,我没有撒谎。”   谢怜还没说话,扶摇便不客气地道:“谁被抓了之后不是这么说的。就算你说不是故意的也没用,这话我听得多了。那些过关的人的确都是被你的蛇咬伤的,伸手吧,要带走了。”   半月闭了嘴,果然伸出了双手,扶摇立即从袖中甩出一道捆仙索,捆住了她和刻磨,道:“好了,此行目的达到,事情可以结束了!”   这时,一旁的三郎道:“她没必要撒谎。”   谢怜也觉得有必要再问,对半月道:“你现在是完全召动不了蝎尾蛇了吗?”   半月道:“我能召动,它们大多数时候听我的话,但是有时候就不听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谢怜道:“你把蛇召出来,给我们看看吧。”   半月方才跪到他面前了,此刻终于起身,点点头。不多时,一条紫红色的蝎尾蛇从一具尸体下方游了出来,扬起上身,盘在尸堆之上,无声地对众人吐起了信子。谢怜正要仔细看看那蛇,却见半月微微睁大了眼睛,神色异样。见状,谢怜心头一沉,心道:“不对。”   果然,那条蝎尾蛇吐完了信子,突然牙口大开,猛地一弹,朝他袭来!   这蛇的袭击虽然突然,但谢怜早有防备,看得分明,正要出手抓它,谁知他手还没碰到,就听“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再定睛一看,那蛇已经软绵绵的跌落在地,爆开了花,并且,爆得极有分寸,没有任何毒液飞溅出来。   谢怜立即想起进入半月国之前也有一条蝎尾蛇是这样死去的,是谁做的,不言而喻。他还没抬眼去望三郎,就见一只连着红衣的箭袖伸了过来,拦在他面前,把他和半月隔了开来。而那边扶摇也冷声道:“果然,她在骗你。你以为这蛇能在这种情况下咬中他吗?愚蠢。”   半月见了那蛇已是脸色不好,闻言猛地抬头,道:“我没有。我说了有的蛇不听我的话,刚才那条就是。”   扶摇全然不信,道:“谁知究竟是不听你的话还是听了你的话?”   半月沉声道:“它根本就不是我召来的。”   谢怜正要说话,却见又有两条深紫红色的蝎尾蛇从尸体之下钻了出来,耀武扬威一般地冲他们吐着信子。随即,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尸山之中,从各个角落,竟是游出了无数蝎尾蛇!   众人都望向跪在尸堆之上的半月,扶摇手中运转起一团白光,冲半月道:“让它们退下,总不可能全都不听你的话。”   半月眉头紧蹙,似乎在想办法驱赶。然而还是源源不断地有更多蝎尾蛇出现,翻搅纠缠着逼近。就算一两条蛇咬不死他们,几百条、几千条就难说了,既便咬不死大概也会很难看。谢怜举手正要召动若邪,却见那些蛇游到距离他们尚有数尺时便停了下来,犹犹豫豫的,形成了一个怪异的包围圈。   谢怜顿悟,抬头望了一眼身旁的三郎,他正居高临下看着这些蝎尾蛇,眼里尽是轻蔑之色。蝎尾蛇们像是读懂了他的目光,不敢靠近,又往后退了一小段,边退边不断垂下头,把那狰狞的蛇首贴在地上,一副臣服之态。   可是,又仿佛有什么力量驱使着它们,不允许它们放弃攻击直接离去,于是许多蝎尾蛇掉头向扶摇游去。扶摇随手一挥,火焰从他袖中喷出,烧死了一圈,逼退了一圈。   可这也撑不了多久,谢怜道:“我们先上去,离开这里再说。”   闻声,若邪“嗖”的一声,向上蹿出。怎料没过多久,它又“嗖”的一声溜了回来。谢怜微微愕然,对着那缠回他手腕的白绫道:“你回来干什么?阵已经打开了没东西拦你了,快去快去。”   若邪却缠在他手腕上瑟瑟发抖,好像在上面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谢怜还待再哄哄它,这时一条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啪”的一声,砸在扶摇肩头。扶摇顺手一抓,这一抓神色大变,把手举到面前一看——那从天而降的,竟也是一条蝎尾蛇!   扶摇一时没防备,被咬后,猛地把蛇掷向半月面门。半月双手被缚,依然下意识举手去抓,抓了个正着,那紫红色的蛇身缠在她苍白的手腕上,并不攻击。这时,又是“啪”的一声,第二条蝎尾蛇落在了地上!   谢怜大概猜到若邪为什么不肯上去了。他一仰头,接着一点月光,勉强看清了这样一幕。数百个紫红的小点,正从罪人坑上方急速落下。   蛇雨!   眼看那些紫红色的小点越来越近,谢怜道:“扶摇!火!打一道火屏上去,在半空中就把它们都解决了!”   扶摇咬破手掌,一挥手,一道血珠向上飞出,化为熊熊燃烧的一道烈焰屏障,飞速向上迎去。那道火障升上数十丈,悬在空中燃烧,碰到它的蝎尾蛇都瞬间被烧为了灰烬,将正在下落的蛇雨拦截住了。   见暂时脱险,谢怜松了口气,道:“好!扶摇,真是多亏你了。”   这等法术必然极耗法力,打出去之后,扶摇脸色都有点发青了,转过头来又在地上放了一圈火,烧退了下面的蛇,对那半月道:“你还说它们不听你的话?若非是你操控,这些蝎尾蛇怎会不攻击你?”   三郎笑道:“或许只是因为你运气不好?它也没攻击我们啊。”   扶摇转过头来,目光凌厉地扫过他们二人。谢怜心中预感要糟,但因为心中有一点头绪了,来不及理清,不想看他们先斗起来,道:“先搞清楚这些蛇到底怎么回事,冲出去吧。”   扶摇冷笑道:“怎么回事?不是这半月国师在撒谎,就是你身旁那个在搞鬼!”   谢怜看了一眼半月,又看了一眼三郎,道:“我认为不是他们。”   他语气虽温和,却十分坚决。这是他思考之后的结论,扶摇却一定是觉得他有意包庇。火光照得他脸上神色格外不善,不知是怒是笑。他道:“太子殿下,你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什么身份?你旁边那东西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想你早应该心知肚明了,我不信你到现在还半点都没觉察!” 29|白风师平地起风沙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谢怜有意无意朝前走了一步, 拦在了三郎面前, 道:“我是什么身份,我比旁人都要清楚。”   扶摇道:“那你怎么到现在还敢站在他旁边?”   谢怜诚实地道:“因为……站在他旁边就没有蛇会来咬。”   “……”   听到这个回答,三郎“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扶摇的脸则是更青了,道:“你……”   青着青着, 他的脸忽然变成了纯黑色。不光是他的脸, 谢怜整个视线都变成了纯黑色。   原来, 扶摇方才打出的那一道烈焰屏障,以及他在坑底施放的火焰, 忽然之间, 尽数熄灭了!   黑暗中,谢怜听到三郎哈哈笑了两声, 道:“废物!”便感觉他将自己肩头一揽。随即, 谢怜听到二人上方传来一阵急促而激烈的“砰砰”之声,仿佛暴雨打在伞面之上。   不消说, 必然是那一阵紫红的蛇雨没了拦截的屏障,疯狂下落。而有一把伞撑在上方, 将蛇雨尽数挡下了!   谢怜闻到一阵极为浓郁的血腥味,待要动作, 三郎却道:“别动。没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过来。”   他语气笃定, 前一句低且柔,后一句却带上了几分傲慢。谢怜本也不担心,但听到那边传来扶摇的怒喝, 似乎他被蛇雨浇了个满头,又道:“三郎!”   三郎立刻道:“不要。”   谢怜哭笑不得,道:“你怎知我要说什么?”   三郎道:“你尽可放心好了。他死不了。”   这时,两人侧前方传来一声吼:“半月!要我死就赶紧让它们咬我一口给个痛快,这样算怎么回事?”   半月道:“不是我!”想来是刻磨被砸醒了,发现自己正浸在无数条滑溜溜的蛇流之中,认定是半月做的好事。谢怜道:“扶摇,你还能点火吗?再点一把火!”   扶摇咬牙切齿地道:“你旁边那个东西,正在压制我的法术,不让我点火!”   谢怜心一沉,三郎却道:“我没有。”   谢怜道:“我知道你没有,就是因为你没有才不对。半月和刻磨都被坤线索锁住了不能施法,我法力用完了,而你又没有压制他,这不就说明,这坑底还有第六个人?!”   扶摇道:“你鬼迷心窍了吧!哪有什么第六人,根本没人从上面下来!”   这时,只听半月道:“谁?!”   谢怜道:“半月你怎么了?可是有人到你那边去了?”   半月道:“有人……”一句未完,她的声音便消失了。谢怜又道:“半月?!”   扶摇还在在群蛇中乱斗,短暂的白光在一片漆黑中一波接着一波爆炸,他道:“小心她使诈诱你靠近!”   谢怜道:“不一定。先救她!”说着便要冲进那蛇雨之中去,却听三郎在他耳边道:“好!”   谢怜只觉一只手揽着他的肩,瞬间带着他飚了出去,猛然醒悟,这少年竟是一手撑伞,一手揽他,前进攻击。黑暗之中,银光闪烁,叮叮当当,突然,一声刺耳的刀剑相击声划破众人耳朵。三郎“哦?”了一声,道:“竟是当真有着第六人。有趣。”   不知他是如何操控武器、操控的什么武器,但是,此时此刻,他所操控的武器,确实和一人正面交锋了!   对方一语不发,谢怜听到利剑破风之声,想来是又出击了。时不时有炫目的火花在黑暗中亮起,却都是转瞬即逝,不足以照亮对方面孔。谢怜一边侧耳细听战局,一边扬声道:“半月你还醒着吗?能回话吗?”   那边无人回话。扶摇道:“也许你们正在打的人就是她!”   谢怜道:“不,这个绝对不是半月!”   同样是在黑暗中对战,打刻磨时,三郎轻轻松松犹如戏耍对方,这一场,却稍微认真了一些。对方武力了得,运用兵器得心应手,而半月身材瘦小,光看手臂也知道力量和武器非她所长,因此绝不可能是她。可这第六人到底是谁?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扶摇道:“这种出卖自己国家的人,和女鬼宣姬毫无分别,你究竟是为什么还相信她?”   谢怜道:“扶摇,你能不能别突然这么急躁?你……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扶摇又是一掌轰飞了数条蝎尾蛇,道:“我说你究竟是为什么这么相信她?就跟相信你旁边那个东西一样!”   谢怜却道:“不,我说的不是这一句——你说宣姬。你提到了宣姬是不是?!”   “是又如何?!根本没关系吧!”   谢怜却屏住了呼吸,须臾,道:“住手吧!没必要再藏了,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那刀剑相击声并不停留,对方无动于衷。谢怜也不着急,道:“你觉得,我说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是在诈你吗?小裴将军?”   ·   扶摇愕然:“你在对谁说话?小裴将军?别是疯了吧。小裴将军何等身份,他一下来,谁会不知道?”   谢怜道:“你说的很对。但是,如果不是他本尊亲自下来呢?”   黑暗之中,兵刃相斗之声凝滞一瞬,随即继续。   谢怜道:“我发现得已经很晚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想到的。   “我知道半月关将近两百年来都不断有东西在作乱,但从来没有哪位神官理会过,大家也都不愿意提,这就一定是什么大家都不敢得罪的人在压着这件事。但是因为我对现在上天庭的各位神官都不熟悉,不敢胡乱猜测,就没有大胆去推测,到底会是哪一位神官。”   还是扶摇提到女鬼宣姬,才提醒了他。   一提到女鬼宣姬,难免会联想到裴氏二将。北边是二位裴将军的地盘,而扶摇曾随口提过,小裴将军飞升前,做了一件事:屠城。   屠的是什么城?   极有可能,就是半月国古城!   这种事情,在上天庭神官里并不见怪。毕竟要成事,谁还不得流点血?可毕竟屠城也不是什么特别光彩的事,若传得太广,难免对吸收新信徒有影响。因此,在飞升之后,往往要稍作遮掩粉饰。是以虽然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却不大细究。毕竟如果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或不怀好意,谁会想没事挖别人老底,得罪人家背后的靠山呢?   谢怜缓缓地道:“那土埋面说,我们这群人里,有一个人五六十年前就在了。我原本怀疑这句是他为了诱骗别人靠近而撒谎,但是,也很有可能是真的。   “之前,在这一群人里,我最怀疑的就是你。商队跟着你走,你想把他们带到哪里都可以;我在半月国生活了几年都没见过蝎尾蛇,而你们随便找个地方避风沙,却恰好就遇到了这种罕有的毒物;   “我让你跟我们一起出发去找善月草,临走之前你还特地给其他人指路,告诉了他们半月古城的方向,好让等不到我们回来的其他人也能自行前往;刚才在罪人坑上,我分明已经说了有事我会先上,一贯冷静的你却还是突然跳了下去,毫无意义地送死。”   顿了顿,他才道:“你行为如此诡异,处处透着不合理,而我却到现在才发现你是谁,真的已经是很迟了,对吗?小裴将军,或者我该叫你现在的名字——阿昭!”   戛然,一片死寂。   半晌,才终于有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就没有想过,也许那土埋面说的是你身边的红衣少年吗。”   话音刚落,罪人坑底,一道火光倏然亮起。亮光之下,照出两道正对峙着的血色身影。   一个是红衣的三郎,已经收起了兵刃,好整以暇地站着了;另一个,则是一名布衣青年,还将一把剑横在身前,未曾放手。   因这布衣青年周身是血,看起来竟也像是穿了一身红衣,他面容冷沉,肩头扛着一人。果然是那青年阿昭。   其实,无论是小裴将军本尊,还是阿昭,脸上那种平淡无波、冷静过头的神气,始终没有变,只是,谢怜从未往那方面去想,才没把这两人联系到一起。   他肩头扛着的,正是半月。放蛇出来,恐怕原是想趁乱带走半月,但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便再没有制造混乱的必要了,四周的蛇流和从天而降的蛇雨停止了肆虐,他则一手收了剑,另一手把他扛在肩头的半月放了下来。一旁的刻磨愕然道:“你是谁?你不是已经摔死了吗?”   阿昭一点目光也没有分给刻磨,仍是紧盯着三郎,只用半月语说了一句:“刻磨,你真是过了几百年都没有变。”   也许是这平淡得令人火大的语气过于熟悉,刻磨听了后,黝黑的脸上瞬间汹涌了愤怒之色:“……是你!!!裴宿?!”   若不是捆仙索牢牢绑着他,只怕他早就冲上来拼命了。   谢怜道:“小裴将军,蝎尾蛇不止听从一个人的命令。半月说的那些不听话出去咬人的蝎尾蛇,都是你操纵的,对吧。”   裴宿认得倒是痛快:“嗯。是我。”   谢怜道:“半月教过你怎么操纵蝎尾蛇?”   裴宿道:“她没有。但她如何操纵,我尽可自己学。”   谢怜道:“毕竟小裴将军聪慧过人。”   顿了顿,他又问:“你们是何时结识的?又是如何结识的?”   裴宿却看了他一眼,道:“花将军。”   谢怜莫名其妙:“干什么你也这样叫我?”   裴宿淡声道:“你没认出我吗,花将军。”   “……”   谢怜想起来了。   前面就模糊记起,半月小时候受半月孩童排挤,只有一个永安人的少年偶尔搭理她。那少年跟半月同样不怎么爱说话。边境孩童不少都是驻守边境的军中子弟,长大后多数也都会参军。莫非……   谢怜道:“是你?!我,居然才认出来。”   裴宿点头,道:“是我。我也是才认出将军你来的。”   难怪。原来半月和敌方将领,那么早就认识了!   谢怜道:“半月当真是受你指使打开城门?”   那边刻磨啐了一口,道:“解开绳子,让我再跟这个卑鄙的裴宿决一死战!”   裴宿冷然道:“第一,两百年前我们决一死战过了,你已经输了;第二,敢问裴某何处卑鄙?”   刻磨道:“要不是你们两个串通起来,里应外合,我们怎么会输?!”   裴宿道:“刻磨,你不要不肯承认。当时我虽只带了两千人,但攻破城门,对我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谢怜忍不住道:“等等,你麾下只有两千人,便被派去攻打一个国家?你怎么回事,这不是送死吗?你在军中莫不是比我还受排挤??”   “……”   裴宿不说话了。看来,被他说中了。谢怜又道:“既然你稳胜,你又为何要半月打开城门?”   裴宿道:“因为我要屠城。”   谢怜道:“什么意思?既然你已经要胜了,又何必非屠城不可?”总不会是什么兴趣爱好!   裴宿道:“就是因为我们快胜了,所以才非屠城不可。而且要尽快,立刻,一个不留。”   那句“一个不留”,听来森然。谢怜道:“原因是?”   裴宿道:“攻城的前一晚,许多半月人的家族首领联合起来召开集|会,秘密约定好了一件事。”   “什么事?”   裴宿道:“半月人生性凶悍,又十分仇视永安国,就算知道自己快输了,也不肯认。整个半月国的男女老少都做好了准备,要尽最快速度,赶制一批东西。”   谢怜已经隐隐猜到了那是什么。而裴宿吐出的那二字,果然是他心中所想的:   “炸|药!”   裴宿一字一句地道:“他们打算,万一城破败北,就让国中居民身上藏着这些炸|药,立即从各个方向分散潜逃,流入永安,专门混在人群众多之地伺机暴|动。即便他们自己死,也要拉上更多的永安人死。即便他们亡国了,也誓要搅得亡他们者的国家不得安宁。”   所以,才必须趁这些平民还来不及逃离时,一举剿灭……   谢怜立即转向刻磨:“此话当真?”   刻磨毫无掩盖之意,道:“真的!”   闻言,三郎挑起了一边眉,道:“歹毒,歹毒。”   他这句是用半月语说的,刻磨怒道:“歹毒?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我们歹毒?若不是你们先打我们,我们又怎么会被逼到这一步?你们毁了我们,我们也同样报复你们,这有什么不对?!”   裴宿道:“若果真如此,那不如我们从头清算?半月人在边境一带无理取闹过多少次?半月国恶意拦截了多少永安去往西域的商队和旅人?你们明知自己国中有马贼专门拦道打劫大肆屠杀永安人,却刻意包庇,永安派去围剿盗贼的士兵反而被你们以越界侵|犯为由杀尽。歹毒不歹毒?”   他虽然语速不快,语气也并不激动,但字字听来有尖锐之感。刻磨道:“可那也是你们先强行霸占我们的国土,我们才会反击。”   裴宿道:“两国交界之地原本就暧昧不清,如何算得强行霸占?”   刻磨道:“两边早就已经划分过地盘了,是你们不遵守诺言!”   裴宿道:“划分一说只有你们一方承认,永安又何曾承认过?你们所谓的划分无非是荒漠全归我们,绿洲全归你们,可笑不可笑?”   刻磨怒道:“绿洲本来就是我们的。半月人祖祖辈辈都生长在绿洲上!”   双方各执一词,光是听着他们这般撕扯谢怜就一个头两个大了。想起两百年前在夹缝里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日子,他的脸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裴宿不再理会刻磨,对谢怜道:“所以,你看。这世上许多事,根本不可能争得清楚。只能打。”   谢怜道:“我同意前面那句。”   三郎则道:“我同意后面那句。”   刻磨的怒气微微平息,忽然道:“永安人大都很无耻,而你是我见过最无耻的。裴宿,你是一个冷漠的人。你杀我们,根本不是为了你的国家,也不是为了拯救你的族人。”   闻言,裴宿沉默了。   刻磨接着道:“你这个流放人之子,被所有人看不起,你只是为了在永安军里站稳脚跟往上爬,才非要打胜这一仗不可。可悲半月还觉得你很好,给你利用了,因为你这种人出卖了我们。”   谢怜道:“可小裴将军,不是裴将军的后人吗?”有这位声名远扬的祖宗照拂,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吧?   三郎道:“他非是裴将军直系后人,乃是旁了不知道多少条的支。”   原来如此。意思就是若非后来飞升了,恐怕是没什么机会得到老祖宗的庇佑的。   裴宿淡淡地道:“半月本来就是我的部下,只是受我之命潜伏于半月国。她是半月人也是永安人,选择一方后忠于一方,根本不存在什么出卖。半月人居心叵测,我诛之无悔。”   突然,上方一个声音道:“好一个诛之无悔!那对这么多年来被你引入关来丧命在这坑底的行人,你敢不敢也说一声诛之无悔?”   ·   那声音是从众人头顶之上传来的,谢怜立即仰头道:“哪位高人在此?”   没有回答,却有一阵怪声传来。呼呼呜呜,仿若狂风呼啸。待到那声音近了,谢怜终于确定了——这的确是狂风在呼啸!   这一阵大风来得实在是太突然,太猛烈,以至于谢怜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身子已经一歪,整个人浮了起来!   这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从上方直灌入罪人坑底,竟是把一行人都卷上了天!   谢怜一下子抓住离他最近的三郎,道:“当心!”   三郎也反手抓住他,神色不变。谢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急速升空,空中一顿,随后猛地开始下落。他连忙抛出若邪,百忙之中哄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快,好若邪,先出来救个急!”   摸了两把,若邪总算是飞了出来。然而四周空荡荡、光秃秃的,除了一个偌大的罪人坑,竟是找不到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若邪出来飞了一圈又缩了回去,万般无奈,谢怜只得在空中自行调整落地姿势。若在以往,他多半又要头朝下坠地三尺了,可这一次,在即将落地之际,三郎顺手托了他一把,他居然是正着落地的。靴子稳稳当当踩到地面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可思议。但这不可思议很快就被冲淡了。他一落地,就见面前一个黑衣身影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谢怜定睛一看,微喜道:“南风!”   果然是南风。只是,已经是一身狼狈的南风。他整个人仿佛在灰里打了十几个滚,又被扔在鸡飞狗跳的禽兽堆里蹂|躏了一夜,周身衣物破破烂烂,狼狈得够呛,听谢怜喊他,只举了一下手,默默抹了把脸,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谢怜扶了他一把,道:“你怎么了?这是被那两个姑娘打了一顿?”   话音未落,就见两道人影跟在南风之后,走了过来。一个正是那名白衣女冠,拂尘搭在臂弯里,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道:“太子殿下好啊。”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谢怜也要礼尚往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好也笑眯眯地举手招呼道:“道友好啊。”   而那黑衣女郎则是冷淡的一眼横过来,没怎么留意他,扫到三郎时却微微一滞,似乎觉得此人甚为可疑,驻足了片刻。   方才那一阵风把坑底数人都送了上来,那二人越过谢怜,径直朝裴宿走去。裴宿望到来人,也不惊讶,毕竟之前他扮作阿昭时,已经在城里见过这两人一面了。他跪在原地,对那白衣女冠俯首,低声道:“风师大人。”   一听这四个字,谢怜愣了。   亏他还一直以为这是哪里来的妖精鬼怪,哪里知道,居然是上天庭的神官?而且还是风师,那个在通灵阵里一散就是十万功德的风师啊!   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对。当时,这白衣女冠说着什么“那些人都躲到哪里去了,难道要我找出来一个一个地杀吗”,才教他以为非是善类,但其实,这个“人”,真不一定是指他们,也有可能是在指“半月人”,只是他先入为主了,这才觉得对方一举一动都带着妖邪诡异之气。   对于一出手就是十万功德的神官,谢怜难免抱着一种莫名的敬畏之心。他对南风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是风师?我还猜过会不会是蛇精、蝎子精什么的,这可真是有点失礼了。”   南风脸色有点黑,道:“我怎么知道那是风师?我从没见到过这副模样的风师大人,风师明明一直都是……算了。”   谢怜了然,大概这是风师化出来的假皮相,不细究,道:“风师大人怎么会到半月关这里来?”   南风道:“来帮忙的。刚才他们在半月城里游荡,是在找那些半月士兵。”   而谢怜随即想起,他第一次在通灵阵里询问半月关的时候,在一片尴尬中,这位风师忽然散了十万功德,引开了旁人的注意力,怕是那时候就注意到了他在问的东西。   这边,他若有所思,那边,风师在裴宿的面前蹲了下来,道:“小裴啊,我可是全都听到了。”   裴宿低头。风师道:“你承认,这两百年来,那些进入半月古城的路人都是你引进来的吗?”   既已被抓现行,裴宿也不抗辩,沉声道:“是我。”   风师道:“为什么?”   顿了顿,裴宿道:“风师大人早有怀疑,会猜不到为什么吗。”   风师道:“只是因为这些亡魂是你为人时双手沾满血腥的铁证,对你未来更上一层楼或许有一天会变成阻碍吗。”   裴宿不置可否,谢怜在一旁听得忍不住了,道:“实在不行,你为何不直接杀了它们?为何非要用活人投食的方式来平复此处的怨气?这跟为了解一个人的饥|渴,用另一个人的血肉去喂养有什么区别吗?”   三郎却道:“他不能。”   也对。在上天庭,像裴宿这样的神官一举一动都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很多事情都不能直接做,不能以本尊下来干脆地杀光这些怨灵士兵,也不能派兵剿灭。原本就是遮遮掩掩的事,动静太大,岂不是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最多只能派一个阿昭这样的分|身悄悄下来了。   借着半月擅长操纵的蝎尾蛇出去咬人,引人进来投喂怨灵,使他们怨气消散,无疑是完美的借刀杀人。   风师道:“你家裴将军可不会干这种事。这次,你怕是做的有点过了。”   身为上天庭的神官,却放出分|身在半月关作乱将近两百年,引得无数路人误入歧途,沦为半月士兵的口下亡魂,无论如何都不能算小事一桩了。裴宿垂首道:“晚辈知道。”   风师甩了甩拂尘,道:“你知道就好。自己心里好好捋一捋,上去再说吧。”   裴宿低声道:“是。”   风师和他交代完,把拂尘插|进道袍后领里,起了身,又对谢怜拱手笑道:“太子殿下,久仰久仰啊。”   这算是正式打招呼了。对谢怜而言,“久仰”真不是个什么好话,但反正都不过是些场面话罢了,谢怜也笑道:“哪里哪里。风师大人才是久仰久仰。”   风师道:“之前真是不好意思了啊。”   谢怜一怔,道:“之前?之前怎么了?”   风师道:“之前你们在沙漠里不是遇到了一阵风沙吗?”   谢怜想起来还恍惚觉得满口都是沙子,道:“是啊。”   风师道:“那是我起的。”   “……”   风师道:“起那阵风沙的本意是让你们不要靠近半月国,没想到你们没被卷走,七弯八拐,还是找来了。”   谢怜越听越是觉得不对劲。起风沙阻拦他们去半月关,此事又忽然出现,这是什么意思?   他且按兵不动,一句不回,听对方怎么说。风师又道:“不过嘛,这件事情,太子殿下你还是不要再管了。”   谢怜望了一眼蜷在地上的半月,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感。   他原本就担心,这件事捅到了上天庭,神官们随意增减几笔,说辞一改,就又变成小裴无罪,半月顶罪了。此时忽然半路杀出一位风师让他别管这件事,岂非更像是想要包庇小裴?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一步,挡在半月身前,温声道:“可是这件事我已经管完了,这时候再说不让我管,也没有什么用了吧。”   风师笑了一下,道:“你大可放心。半月国师,你可以先带走。”   这倒是出乎谢怜意料之外了。他微微一怔,风师又道:“这整件事情嘛,方才我们在上面都已经听到了。这位半月国师虽是已至‘凶’境,但我在城里游走,看到她将半月士兵关进她所设的阵里,还看到她放走被士兵抓住的凡人,非但没害人,还在救人。我要带走的,只有小裴将军和刻磨,你不用担心我拉谁顶罪。”   谢怜放心了,道:“惭愧!是我多心了。”   风师道:“你这么担心也很正常,毕竟上天庭许多风气的确不好。”   那黑衣女郎却像是再不能忍受在这里多呆一刻了,在一旁道:“说完没有?说完就走了。”   风师叫道:“呔!你急什么,你越急,我说得越多!”话是这么说,却已回过头来,从腰间取出一把折扇,道:“太子殿下,若是没有别的什么事了,咱们就上天庭再见了?”   谢怜一点头,风师便将那折扇展了开来。只见扇子正面写着一个横着的“风”字,背面画着三道清风流线。料想乃是风神官的法器,她将那折扇正扇了三下,反扇了三下。忽然之间,平地又起了一阵狂风。风吹飞沙走石迷人眼,谢怜举袖挡风,而待那阵风过去,那两名女子和裴宿、刻磨都消失了,只剩下谢怜、三郎,南风,以及倒地蜷缩的半月。   谢怜放下袖子,懵道:“这是什么情况?”   三郎闲闲地走了过来,道:“挺好的情况。”   谢怜看他,道:“很好吗?”   三郎道:“挺好的。风师让你不要管,是在帮你。”   南风也走过来,道:“是的。这事你已经管很多了,接下来就只剩去找帝君告状了。告状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谢怜了然,道:“因为裴将军吗?”   南风道:“不错。你这次,算是彻底把裴将军彻底得罪了。”   谢怜笑道:“反正早就预料到至少会得罪一位了,至于到底是得罪哪一位好像也不太重要了。”   南风皱眉道:“你别当我开玩笑,除神武殿以外,势力最大的武神就是明光殿了。裴将军很看重小裴,一直想让裴宿把权一真踢下去,一定会找你麻烦的。”   谢怜道:“权一真就是你说的那位西方武神吗?”   南风道:“是他。权一真也是位新贵,跟裴宿飞升的时期很接近,年纪轻轻,人有点……但也是很厉害。裴将军有意让裴宿把他在西边的信徒都夺过来,裴宿也挺争气的,近些年走得正好,结果你搞了这么一出,裴宿怕是要倒大霉了,不知道会不会被贬。万一他被贬,你也要倒大霉了。”   谢怜揉了揉眉心,暗暗决定,今后吃饭喝水走路要更加小心点。三郎却是不以为然,道:“用不着担心。裴茗这个人骄傲得很,不会来阴的。”   南风看了他一眼,谢怜又道:“那风师呢?风师让我别管,意思是她负责去告状?这样的话岂不是换成她得罪裴将军了?别了,还是把她叫回来吧,南风,你知不知道风师大人的通灵口令是什么?”   南风却道:“你不用操心风师。裴将军敢动你,可不会动她。她年纪虽然比你小,混得可比你好多了。”   “……”   谢怜的沉默倒不是受打击了,而是在心想:“这上天庭里难道还有哪个混的比我差吗?没有吧。”   三郎笑道:“风师有人撑腰,自然混得好啰。”   谢怜道:“你说的是她身旁那黑衣女郎吗?我看那也是个厉害人物。”   三郎道:“不是。但那黑衣服的的确是个厉害人物,应该也是‘风水雨地雷’五师里面的一位。不建议得罪。”   风师能平地起龙卷风,自然是法力高强,而那黑衣女郎明显更胜一筹。谢怜总觉得那女郎似乎觉察了什么三郎什么问题,略感不妥,道:“我同意你。”   不过,还有一句,他觉得就不必说出来了,谢怜心道:“有人撑腰也不一定混得好的。”须知,遥想当年,给仙乐太子撑腰的可是三界千年第一武神君吾,他不也照样没混好吗?   谢怜把地上他掉落的斗笠捡了起来,拍了拍,看到没扁,松了口气,重新背好,打量了一下南风,道:“你这莫不是被那两位大人追着打了一路?”   南风黑着脸道:“是的。打了一路。”   谢怜拍拍他肩膀,道:“真是辛苦你了。”说完,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也挺辛苦的,回头道:“扶摇呢?”   南风道:“他不是在看着那些中毒的人吗?”   言下之意,竟是从他们被那一阵狂风卷出来时就没瞧见扶摇了。其实,从阿昭现身之后,谢怜便没怎么发现他了,若不是从那时候就跑了,便是在那一阵大风刮起时跑了。   谢怜倒不怎么担心他,猜他只是不想趟这趟浑水,所以赶紧溜了。可一听南风说到“中毒”,一语惊醒梦中人,两人同时叫道:“善月草!”   三郎道:“不急,天才刚亮。”   然而,救人命的事儿可不能不急。就算远远还没到十二个时辰,谁知道途中会不会有个万一?当下谢怜背起地上的半月,一路朝皇宫狂奔。   到了皇宫,他放下半月,上去就薅了几大把善月草。那土埋面还在地上,徒余一堆白骨和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若是以往,谢怜可能会随手挖个坑把它给埋了,但一来赶着救人,二来,这人已经在土里埋了五十多年,想必是再也不愿回去了。可那商人的尸骨竟是也不见了,谢怜停下手,正觉得奇怪,三郎从宫殿里捡了个小陶罐出来。谢怜一看,立刻道:“好三郎,多谢你!”   眼下半月正虚弱,叫不醒,谢怜便把她一收,收进了陶罐。一行人摘了草,终于赶了回去。此时,距离他们遇到蝎尾蛇刚刚过去四个时辰。   到了扶摇画圈子的地方,几人却是都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圈子里,没敢出去乱走。那老伯服了南风给的丹药,伤势控制还好,再将善月草外服内服,休息一段时间便可走路了。只是,谢怜觉得就不用告诉他这善月草的肥料是什么东西了。   过了一阵,众人定下心来,纷纷开始着急:“天生呢?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之前谢怜急着摘草药救人,加上古城里的半月士兵一个都不剩了,没来得及顾上天生等人,正欲折回,便听一个少年的声音大喊着越奔越近,一回头,正是天生。那少年手里抓着一大把善月草,身后还跟着两个商人,都是气喘吁吁的。   一问才知道,原来在罪人坑上,半月将一堆士兵扫了下去,又把天生几人抓走了。天生几人原本吓得半死,谁知半月抓他们下去指了路,就放他们走了。他们逃出生天,连忙采了善月草,又埋了那商人的尸体,拼了命地往回赶,但还是比谢怜等人的脚程稍慢了一点。   总而言之,将这一行商队护送出了戈壁,事情才算终于告一段落。   不过,临别之际,天生偷偷跑来找他,神神秘秘地道:“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   谢怜道:“你问。”   天生道:“你其实是神仙吧?”   “……”   谢怜有点震惊了,又有点感动。   因为,以前有段时间经常是他对人高声大喊,说我是神仙,我是太子殿下,都没人信他。这次居然他没开口对方就问他是不是神仙了,着实令他有点震惊且感动。   天生马上道:“我看到你用法术了!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谢怜心想:“怎么说呢,你说了也不会有人信的……”   天生道:“这次多亏了你,不然我就被那群黑乎乎的鬼士兵踢下那个坑去了。我回去给你建个庙,专门供你。”   见他拍了拍胸,比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手势,谢怜忍俊不禁,欣然笑道:“那就多谢你啦。”   三郎在一旁,不知什么原因,轻笑了一声。谢怜并不觉得他在嘲笑童言不知天高地厚。   虽然小孩子根本不清楚建庙是多大一件事,但得到这种承诺,不管能不能实现,他还挺高兴的。   被百般纠缠,不得已胡乱留了个“破烂仙人”的名号,挥挥手,朝另一边走了。南风开了一个缩地千里,把他们送回了菩荠观。   打开门,谢怜取出席子铺到地上,然后躺上去,宛如一具尸体,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三郎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托腮看他。谢怜叹了口气,道:“我们走了几天?”   三郎道:“笼统也就三四天吧。”   谢怜又叹道:“三四天而已,为什么这么累。”   打从飞升之后,他就经常累得仿佛一条狗,这真的不是错觉。他叹完,抬头,道:“咦,南风,你怎么还不回去报道?”   南风道:“什么报道?”   谢怜道:“你不是南阳殿的神官吗?一下离开三四天,你家将军不找你吗?”   南风道:“我家将军目下不在殿里,不管我的。”   谢怜便爬了起来,道:“好,你留下来也好。”   南风道:“你要做什么?”   谢怜和颜悦色地道:“我给你烧顿饭吃。犒劳一下你。”   南风闻言,脸色大变。他举起手,二指并拢,抵到太阳穴边,似乎接到了谁的通灵,起身道:“殿里有事,我先走了。”   谢怜举起手,道:“哎,南风,别走啊,怎么会突然有事?这次真的辛苦你了……”   南风吼道:“真的有事!”见他冲出了门去,谢怜又坐回了席子上,对三郎道:“看来他不饿。”   三郎尚未答话,只听“砰”的一声,南风又冲了回来,堵在门口,道:“你们两个……”   谢怜和三郎并排坐在席子上,抬头看他,道:“我们两个怎么了?”   南风指了指三郎,又指了指谢怜,憋了半晌,道:“我会再回来的。”   谢怜道:“欢迎,欢迎。”   南风又扫了一眼三郎,关门离去。谢怜抱起手臂,学三郎歪了歪头,道:“看来是当真有事了。”   他又看了一眼身旁那少年,笑眯眯地道:“他不饿,那你呢?”   三郎也笑眯眯地答道:“我饿了。”   谢怜莞尔,又站起身来,转过身,随手收拾了一下供桌,道:“好吧。那,你想吃点什么呢,花城?”   身后,须臾的静默,随即,传来一声低笑。   “我,还是比较喜欢,‘三郎’这个称呼。” 30|戳鬼王太子求真容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谢怜问:“血雨探花?”   花城道:“太子殿下。”   谢怜转过身来, 莞尔道:“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这么叫我。”   那红衣少年坐在席子上, 支起一条腿,同样莞尔:“感觉如何?”   谢怜想了想,坦诚地道:“好像……和别人这么叫我的时候,感觉不太一样。”   花城道:“嗯,哪里不一样?”   谢怜歪了歪头, 微微眯眼道:“我也很难说, 就是……”   旁人唤他殿下, 要么是不带感情|色彩,公事公办地称一声, 比如灵文。而更多的人唤他殿下, 却是带着一种挤兑之意,就如同唤一个丑八怪美人一般, 乃是故意而为之, 微微讽刺。   但花城喊他“殿下”时,这二字却是珍重已极。所以, 虽然无法言述,但谢怜就是觉得, 花城唤他“殿下”,同别人唤他“殿下”时, 感觉都要不同。   谢怜道:“与君山上, 带我走的新郎,是你吧。”   花城唇角笑意愈深。谢怜这才发现,这句话似乎有歧义, 连忙修改了一下:“我是说,在与君山伪装新郎带走我的那位是你吧?”   花城却道:“我没有伪装新郎。”   真要这么说的话,那倒也的确。当时,那少年并没有骗他说自己是新郎云云,他根本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停在了花轿门前,然后伸出了手。是谢怜自己跟他走的!   谢怜道:“好吧。那,你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与君山?”   花城道:“这个问题,答案无非两种:第一,我是特地冲着太子殿下你去的;第二,路过,很闲。你觉得哪个比较可信?”   算了算他在自己身边耗费的天数,谢怜道:“哪个比较可信不敢说……不过你好像真的很闲。”   他整个人和目光都绕着花城,来回打转,良久,点了点头,道:“你……跟传说中的,不太一样。”   花城换了个姿势,但依旧是手托着腮,注视着他,道:“哦?那太子殿下是如何得知,我就是血雨探花的?”   谢怜满脑子都是那血雨下的伞、那叮叮当的银链、那冷冰冰的银护腕,心想你又没有很认真地在隐瞒。他道:“无论怎么试探,你都滴水不漏,必然是‘绝’境。你一身红衣如枫如血,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畏惧,如此气度,除了那位令诸天仙神谈之色变的‘血雨探花’,好像就想不到其他人选了。”   花城笑道:“这么说的话,我可以当你是在夸我吗?”   谢怜心想:“难道你没听出本来就是吗?”   花城笑容微敛,又道:“说了这么多,太子殿下为何不问我,接近你有什么目的?”   谢怜道:“如果你不想说,我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吧,或者告诉我的也不是实话。”   花城却道:“那可不一定。而且,那你可以赶走我呀。”   谢怜道:“你这么神通广大,就算我现在赶走了你,你要真想做什么坏事,不会换一张皮再来吗?”   两人正相视而笑,忽然,一阵骨碌碌之声忽然打破了菩荠观里短暂的沉默。二人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没有人,只有一只黑色的小陶罐在地上滚动。   那正是养着半月的那只小陶罐,它原本被谢怜随手放到了席子边,却不知何时自行倒下,滚到门口,被花城做的那扇木门拦住了,便一下一下地在门上撞。谢怜担心它就这么把自己撞碎了,便上去打开了门。那小陶罐便一路骨碌碌滚到了门外的草地上。   谢怜跟在它后面,那只小陶罐滚到一片草地上,立了起来。分明只是一只罐子而已,却给人一种它在仰望星空的错觉。   花城也从菩荠观内走了出来,谢怜对着那陶罐道:“半月,你醒了吗?”   幸亏得他们从戈壁回来时已入深夜,不然让人看到谢怜深更半夜站在外面问一只罐子你怎么了,多半又要大惊小怪一番。   半晌,那小罐子里发出一个闷闷的声音:“花将军。”   谢怜在它旁边坐了下来,道:“半月,你出来看星星啊?要不要出来看。”   花城站在一旁,倚着一棵树,道:“她刚离开半月城,还是在里面多待一段时间比较好。”   毕竟半月之前在半月国待了两百年,突然换了个地方,恐怕会难以适应,谢怜道:“那你还是在里面多呆一段时间吧,再养养好了。这里是我修行的地方,你不用担心别的。”   那罐子晃了两下,不知是想表达什么。斟酌片刻,谢怜道:“半月,其实这次都没你什么事。你的蝎尾蛇是……”   半月道:“花将军,当时我是不能动,但我都听到了。”   闻言,谢怜一愣。这才知道,原来当时裴宿只是封了半月的行动能力,并没封住她的知觉,道:“也好。”   全都听到了,也好。   那罐子道:“花将军,小裴将军会怎么样?”   谢怜双手笼袖,道:“不知道。不过……做了错事,都是要接受惩罚的。”   沉默一阵,那罐子又晃了两下,这下,谢怜总算看出来了,原来这样晃,就是在点头。   半月道:“其实,小裴将军人没那么差的。”   “是吗。”   “嗯。”半月道,“他帮过我。”   不知怎地,谢怜脑海中忽然记起了更多的事。   半月时常挨揍,用其他永安孩童的话来说,她“长了一张欠揍的脸”。   谢怜也是认识她很久之后才知道的。因为无论半月挨多少打,她都不会和人说。直到有一天谢怜看到一群孩童把她的脸往泥巴里按,才知道她脸上那些淤青都是怎么来的。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再问她,她居然只记得要把那个把她从泥坑里拉出来的少年借她擦脸的手帕洗干净还回去,别的都不记得了。   打她的人她都不记得,但只要救过她一次,她就记一辈子。   半月又道:“虽然刻磨老骂我是被他迷了心窍,我根本是被人利用了。但不管他是不是利用我,我知道打开城门是我自己要做的。”   谢怜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心的某处忽然柔软了。   须臾,他拍了拍那罐子,道:“好啦,过去了。对了,半月,花谢是假名,我也早就不做将军了,你可以不用叫我花将军啦。”   半月道:“那我该怎么叫你?”   这倒也是个问题。若是半月也一本正经喊他作太子殿下,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谢怜本也不在意称呼,只是想起个别的话头,便道:“那还是随便你吧,继续叫花将军也行。”只不过,这儿是真有一位姓花的,喊起来可能会有点儿错乱。但再转念一想,又想到:“花谢”固然是一个假名,取的是“花冠武神”的头一字为姓,“花城”又何尝不是一个假名?他们取假名恰好选了同一个姓,也是怪有意思的。   这时,又听半月道:“对不起,花将军。”   谢怜回过头来,有点郁闷地道:“半月,你为什么老是跟我道歉?”总不至于他长得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很抱歉啊?   半月道:“我,要拯救苍生。”   谢怜:“………………”   半月道:“花将军,当初你是这么说的。”   谢怜:“???”   他连忙按住了罐子,道:“等等。等等!”   半月道:“等什么。”   谢怜瞄了一眼抱臂站在附近那棵树下的花城,低声道:“我当初真的说过这种话?”   这句话,明明是他十几岁的时候最爱挂在嘴边的,在后来的这几百年里应该根本提都没提过才对,乍一听到,谢怜还觉得冲击过大有点无法接受。半月却道:“将军,你说过的。”   谢怜还想挣扎,道:“没有吧……”   半月认真而冷酷地道:“哦,不,说过的。有一次,你问我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我说不知道,你说你怎么会不知道长大了想干什么呢。我问花将军你呢?你就说:‘我小时候的梦想,是要拯救苍生!’”   “……”   原来如此。谢怜道:“这!半月,这种随口一说的话,你记这么清楚做什么!”   半月道:“是随口一提吗?可是,花将军,我觉得你是很认真地在说的。”   谢怜无奈,仰头望天,道:“哈哈……是吗。可能吧。我还说过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半月道:“你还说过,‘做你认为对的事!’‘一切都不能阻挡你的脚步!’‘就算在烂泥地里跌倒一百次,也要坚强地爬起来!’。很多啊,类似的。”   “噗……”   不用回头也知道了,绝对是在树下的花城听到了笑出声了。   谢怜捂罐子也捂不住了,心想:“……都什么废话……怎么我老爱说这种话?……我不是这样的人啊……我是这样的人吗??”   半月道:“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事了。”   闻言,谢怜愣住了。   半月道:“我是想像花将军说的那样,拯救苍生的。可是最后,我把半月国给毁了。”   她迷茫地道:“而且好像不管我怎么做……结果都很糟糕。花将军,我知道我做的不好,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拯救苍生?”   “……”   谢怜道:“对不起啊半月,要如何拯救苍生……这个问题我从前就不知道,现在依然不知道。”   沉默片刻,半月道:“花将军,说实话,我觉得我这两百多年,简直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好失败啊。”   听她这么说,谢怜就更郁闷了,心想那我岂不是更失败了?我还混了八百年呢……   留了半月一只鬼待在罐子里独望星空冷静一下,谢怜与花城回到菩荠观内。   关了门,谢怜忽然道:“半月是自愿留在半月关的,并不是因为成了凶,所以才被困在那里。”   她始终记得是自己打开了城门,且从没有给自己找什么“我是为了苍生大义”的借口。为了让半月国的士兵们怨气发泄,早日升天,才让刻磨带着它们把自己一次一次杀死。   谢怜摇了摇头,道:“其实,如果小裴将军实在不想留那些半月士兵,也不想被上天庭发现的话,可以自己悄悄弄个分|身下凡来清理那些半月士兵的。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呢。”   花城道:“分|身的力量是会被削弱的。裴宿化的那个分|身阿昭你也看到了,一次解决不了这么多半月士兵,还是用活人投喂,怨气消散的更快,也最简单。”   谢怜道:“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快?”   花城道:“也许是想让你这位半月小朋友被少痛苦地吊死几次。”   沉默片刻,谢怜道:“那那些凡人呢。”   花城淡声道:“神官嘛,凡人的性命,自然是蝼蚁不如啰。裴宿是个典型的上位神官,只要没被发现,杀几百个人,对他来说跟碾死几百只虫子没什么区别。”   谢怜看他一眼,想起当时三郎跃下罪人坑后一瞬之间便将坑底的半月士兵杀尽,转过身,道:“分|身的力量都是会被削弱的?我看,你的分|身倒是厉害得很呢。”   花城却对他一挑眉,道:“当然。不过,我这可是本尊。”   谢怜转过头,略感诧异:“咦?你是本尊吗?”   花城道:“如假包换。”   要怪就怪他说完这句之后,那副似乎是在说请君亲验的表情,于是,在谢怜还没觉察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举起了一根手指,在花城脸颊上戳了一下。   戳完了,谢怜这才猛地惊醒了,心中连声暗叫糟糕。   他只不过是心中好奇绝境鬼王的鬼皮到底是什么手感罢了,没想到身体比心思快,抬手就戳了一下,这可真不像话极了。   突然之间被人戳了脸,花城好像也微微吃了一惊,不过他一向镇定,神色迅速平复,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一边眉挑得更高了,仿佛在等着他的解释,目光里的笑意却一览无遗。谢怜当然拿不出任何解释,看了看那根手指,不露痕迹地藏了起来,道:“……不错。”   花城终于哈哈笑了出来,抱起手臂,歪头问他:“什么不错?你是觉得我这张皮不错吗?”   谢怜由衷地道:“是啊,非常不错。不过……”   花城道:“不过什么?”   谢怜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一阵。最后,还是道:“不过,我能看一下你本来的样子吗?”   既然他方才说了“这张皮”,那就说明,此身虽然是本尊,但是皮相却不是本相。这副少年的模样,并不是他的真容。   这一次,花城却没立即回答了。他放下了手臂,不知是不是谢怜的错觉,总觉得他的目光幽暗了一些,一颗心不免微微提起。 31|戳鬼王太子求真容 2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只消这一刻空气的凝结, 谢怜便知道了。这一句, 可能问得不太应该。   虽然这些日子来,两人相处得颇为愉快,但不代表他们便亲近得可以提出这种要求了。不等他回答,谢怜旋即笑道:“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你别太放心上了。”   花城闭上眼, 少顷, 微笑道:“日后有机会再给你看吧。”   若是别人来这么一句, 那自然是随口敷衍了,“日后有机会”就等于“别想了忘掉吧”。但既是花城说的, 谢怜就觉得, 他说日后就是日后,一定会做到, 反而又起了几分兴趣, 莞尔道:“好。那就等你觉得可以了的时候,再给我看吧。现在就先休息吧。”   折腾到大半夜, 他早就把做饭的念头抛之脑后了,又躺到了席子上。花城也跟着躺下了。谁都没有去纠结, 为什么在各自都扯明了身份之后,一个神官和一只鬼还能躺在同一张破席子上, 插科打诨, 胡乱闲聊。   草席上没有枕头,花城枕着自己手臂,谢怜也学他枕着手臂, 随口道:“你们鬼界那边看起来真的很清闲啊,都不用报到的吗?”   花城不光枕着手臂,还支着腿,道:“报什么到?我就是最大的。而且都是各自为政,谁也管不着谁。”   原来鬼界都是一群混乱无组织的孤魂野鬼。谢怜道:“原来如此,我还当你们也和上天庭一样是统一为事的。那这么说的话,你见过其他的鬼王吗?”   花城道:“见过。”   谢怜道:“青鬼戚容也见过?”   花城道:“你是说那个品位低下的废物吗?”   谢怜心想:“这让我怎么接?是?不是?”好在也不需要他接,花城道:“打过个招呼,他跑了。”   谢怜直觉这个“打招呼”一定不是正常的打招呼,果然,花城悠然地道:“顺便得了个‘血雨探花’的号。”   “……”   原来之前他说,端了另一只鬼的老巢,说的就是青鬼戚容。而这“打招呼”,就是血洗的意思。谢怜心道这招呼打得真是不同凡响,摸摸下巴,道:“青鬼戚容同你有嫌隙么?”   花城道:“有。”   “什么嫌隙?”   “看他碍眼。”   谢怜哭笑不得,心想莫非你单挑三十三神官也是因为看他们碍眼?道:“上天庭有神官说他品位低下,还说连鬼界都嫌弃他,莫非是当真如此?”   花城道:“当真。黑水也很嫌弃他。”   谢怜道:“黑水是谁?”随即反应过来,“是‘黑水沉舟’那位吗?”   花城道:“不错。也叫黑水玄鬼。”   谢怜记起来了,这位黑水玄鬼,也是一“绝”,而青鬼戚容只是个凑数的近绝。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跟这位玄鬼很熟吗?”   花城懒洋洋地道:“不熟。鬼界我本来就没几个熟的。”   谢怜倒是有点奇了,道:“是这样吗?我以为你的属下应该很多。那可能我们对‘熟’的理解有点分歧吧。”   花城挑眉道:“不错。在鬼界,不是‘绝’,没有资格跟我说话。”   这是一句极为傲慢的话,被他说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谢怜微微一笑,道:“你们鬼界挺好的,笼统也就那么几只大的。不像天界,上天庭的神官都记不住有哪些个了,中天庭那些待飞升的简直一片汪洋。”   花城道:“有什么好记的?别记了,浪费脑子罢了。”   谢怜道:“哈哈,若总是记不住人家名字,挺得罪人的。”要知道,神官们都很好面子的。花城嗤道:“这么点儿事就能被得罪,可见是心胸狭窄的废物了。”   闲聊了一会儿,怕话题深入敏感之处,谢怜不再谈二界之别,望了一眼紧闭的木门,道:“半月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想到方才那句振聋发聩的“我要拯救苍生”,他脑海里有许多纷乱的画面翻涌上来,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这时,却听花城道:“那句话真不错。”   谢怜道:“什么?”   花城悠悠地道:“‘我要拯救苍生。’”   “……”   谢怜如遭重击。   他翻了个身,蜷成虾米,一双手掩面,简直想再多一双手捂耳,呻|吟道:“……三郎啊。”   花城似乎靠得更近了些,在他身后一本正经地道:“嗯?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他一直追问,谢怜拗不过他,又翻了回来,无奈道:“傻乎乎的。”   花城却道:“怕什么。敢言苍生,不管是要拯救苍生,还是要屠尽苍生,我都由衷佩服。前者比后者困难多了,我当然更加佩服。”   谢怜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摊平了身子,道:“敢言也要敢做,还要能做到才行啊。”   他一手遮住双眼,道:“唉。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半月说的已经还好了。我年纪小一点的时候,更傻的话都说过。”   花城笑道:“哦?什么样的话,说来听听。”   恍神了片刻,谢怜一边回忆着,一边微微笑着道:“很多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自己活不下去了,问我到底他活着是为了什么,活着有什么意义。”   他望了一眼花城,道:“你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花城的目光里,似乎有微光闪烁。他轻声道:“怎么回答的?”   谢怜道:“我对他说:‘如果不知道要怎样活下去,就为了我而活下去吧。’   “‘如果不知道你活下去有什么意义,那么请姑且把我当做你活下去的意义,把我当做支撑你活下去的支柱吧。’”   “哈哈哈……”   谢怜想着说着,忽然忍俊不禁,摇头道:“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我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有勇气说出成为别人的人生意义这种话?”   花城没有说话。谢怜继续道:“真是只有那么年轻的时候才能说得出这种话。那时候,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无所畏惧啊。现在你让我说这种话,我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缓缓地道:“我不知道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成为某人生存的意义,已经是一件非常沉重的事,遑论什么拯救苍生呢。”   菩荠观里,良久静默。   半晌,花城淡淡地道:“拯救苍生那种事,怎样也无所谓。那么年轻就敢说这种话,虽然勇敢,却很愚蠢。”   谢怜道:“是啊。”   然而,花城又说了一句:“虽然愚蠢,却很勇敢。”   “……”   谢怜莞尔,道:“真是多谢你了。”   花城道:“不客气。”   两人各自对着菩荠观的小破顶,盯了一阵,花城又道:“不过,太子殿下,我们才结识了几天,你对我说这么多,没问题吗?”   谢怜“哎”了一声,道:“有什么问题。随便啦。就算是结识了几十年的人,要成陌路也不过在一朝间。想说就说吧。萍水相逢,聚了又散。投缘便聚,不投就散。说到底,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嘛,大家都随便点吧。”   花城似乎轻声笑了一下,忽然,他道:“假使。”   谢怜转头,道:“假使什么?”   花城没有望他,望着的是菩荠观破破烂烂的小屋顶,谢怜只看得到这少年俊美无俦的左半边脸。   他淡声道:“我不好看。”   谢怜道:“啊?”   花城这才微微转过头来,道:“假使我原本的样子不好看,你还想看吗?”   谢怜怔了怔,道:“是吗?虽然没有原因,可我总觉得,你原本的样子,也一定不会太难看的。”   花城半真半假地道:“那可不一定。万一我青面獠牙五官错乱,丑如罗刹恶如夜叉,你待怎地?”   听他这么说,谢怜原先还觉得有点趣味:原来身为鬼界一方霸主、诸天仙神都闻之色变的混世魔王,也会在意自己本相的脸好不好看吗?但往深里想想,他就不觉得有趣了。   他依稀记得,在花城那五花八门的出身传说里,有什么“从小是个畸形儿”之类的传言。若果真如此,他一定为人时就经常为此而受歧视,甚至可能从幼时就开始了。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自己的本相格外敏感。   于是,谢怜斟酌了一下言语,道:“这个嘛……”   他用最温和的语气,诚挚地道:“其实,我想看你原本的模样,只不过是因为,你看,我们都这样了……”   花城道:“嗯?这样是哪样?”   谢怜道:“……我们现在,也算是交了个朋友吧?那,既然是朋友,当然要坦诚相对了。所以,我才说想看看你真实的面貌,这跟你的本相好不好看,又有什么关系呢?你问我待怎地,当然是不怎地了。你放心,只要是你真正的样子,我一定都……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心话。”   说到最后几句,谢怜感觉身边那少年的身体好像微微颤抖了起来。本来他还愣了一下,心想:“我说的当真有这么好,把他都感动成这样了?”但也不好意思转头去看到底怎么回事,谁知,过了一会儿,从旁边传来了极低的笑声,是漏出来的。谢怜就觉得很郁闷了,把手放到他肩膀上推了一下:“三郎……你做什么笑成这样?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花城瞬间止住了颤抖,转过身来,道:“没有,你说的很有道理。”   谢怜只觉得更郁闷了,道:“你好没诚意……”   花城却道:“我发誓,上天入地你再找不到一个比我更有诚意的了。”   谢怜不想讲了,翻了个身,背对着花城:“算了,睡觉。好好睡觉,不要说话。”   花城那边又轻笑了一阵,道:“下次吧。”   虽然已经决定要睡了,但花城一开口,谢怜还是忍不住又接话了:“什么下次?”   花城低声道:“下次再见之时,我会用我原本的模样来见你的。”   这一句的可琢磨之处颇多,谢怜本该再问一问的,但是一晚下来,止不住的困意上涌,他实在是撑不住了,于是,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谢怜一觉醒来,起身,身旁已是空荡荡的了。   谢怜跌跌撞撞爬起来,茫然地在菩荠观里走了一圈。打开门,门外也没见人影。看来是真的,那少年已经离去了。   不过,落叶已经被扫成了一堆,一旁立着一只小陶罐。谢怜出去把那陶罐抱了进来,放在供桌上。正在此时,他忽然发现,一贯空荡荡的胸口似乎多出了什么东西。   谢怜举手一摸,发现在咒枷之下,竟是多出了一条极细的链子,佩得松松的。   谢怜一下子便把它从脖子上取了下来。原来是一条银链子,因为又细又轻,他完全没发觉身上多了个东西。而银链之下,吊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指环。 32|神武殿太子见太子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谢怜知道, 这一定是花城留下来的东西。他拿在手里, 琢磨了片刻,心想:“这是什么?”   贵为太子时,谢怜在仙乐国皇宫之中长大。仙乐国原本便喜爱美丽珍贵之物,追捧成风,皇宫更是富丽非凡, 黄金为柱, 玉石为阶, 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王公贵族出身的孩童们常常是把各色宝石当成弹珠子打着玩儿, 谢怜见惯了宝贝, 瞧这枚指环,倒像是金刚石打磨而成的。   然而, 指环形状优美, 技艺再精绝的能工巧匠怕是也打磨不出这般浑然天成的漂亮,比他见过的所有金刚石都要晶莹剔透, 更加璀璨明亮,使人见之着迷, 倒教他也说不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不过,就算说不准到底是什么, 反正肯定是十分贵重和要紧的事物。而且, 既然是戴在他脖子上,那就不会是对方无意间遗落的,只能是花城离去之前所赠的信物了。   收到信物, 谢怜有些出乎意外,微微一笑,决意将它收好,下次见面再问那少年送这个给他是什么意思。他只有一间小破道观,没有藏宝之处,想了想,最稳妥的法子还是贴身而藏,于是,还是把这条极细的银链子重新戴上了。   连续往与君山和半月关跑了两趟,回来后,谢怜在菩荠观里瘫了好几天,若不是时不时有热情过头的村民捧着一些吃不完的馒头粥点过来上供,怕是他这几天就一直都这么干瘫着了。如此几日,一天,灵文忽然通知他:赶紧上天。   听她语气,似乎大事不妙,谢怜多少也猜到一些,心里早有了准备,问道:“是半月关的事吗?”   灵文道:“不错,你回仙京后直接来神武殿吧。”   听到神武殿,谢怜一怔,心知,君吾回来了。   打从他第三次飞升后,还一直没有见过君吾。身为第一武神,整年整月整日里不是闭关便是外出巡界,再要么就是去镇山镇海。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于是,谢怜没歇几天,又登了仙京。   各路仙神的神殿都聚集在仙京,成群成城,各展千秋。这边雕梁画栋,那边小桥流水。四下仙风飘飘,足下云气弥漫。   仙京有一条主干道,神武大街。虽然人间也为纪念君吾修建过很多条神武大街,但如之前所说,人间的许多事物都只是对天界事物的模仿和投影,因此,只有天上仙京的这一条,才是真正的神武大街。沿着这条宽阔的大街,谢怜朝神武殿走去。一路上他遇到不少行色匆匆的神官,然而,没有一个敢搭理他。   其实以往,谢怜走在天宫里,也是没什么人搭理的,只是,那时候的“没人搭理”,指的是各位仙僚不会上来和他并行,也不会主动和他闲聊,但基本的点个头打个招呼的礼貌还是有的。现在,那就当真假装没看到他了,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惹祸上身,在他前面的就走快,在他后面的就走慢,只恨不能离得丈八尺远。谢怜早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他刚刚才把一位炙手可热的新贵小裴将军给扯了下去,人家不走远点才是奇怪了。谁知走着走着,忽听有人在他身后喊道:“太子殿下!”   闻声,谢怜一奇,心想这时还敢喊他,实是勇气可嘉。可回头一看,叫太子殿下的那名小神官却是匆匆越过了他,向前方另一人奔去,边奔边道:“哎哟我的太子殿下!您去神武殿议事,怎么能把腰牌也忘了,这还怎么过去!”   谢怜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了,这一声“太子殿下”,并不是在叫他。上天庭里,原本就有好几位太子殿下,叫混了也不是什么奇事。   然而,当他一眼扫过去,扫到前方那另一位太子殿下身上时,却又是微微一愣。   那青年剑眉星目,面带笑容。这笑容跟上天庭其他神官的笑容都不同,乃是一种毫无心机的开怀笑意,使得他那张分明很英俊的面庞带上了一种稚气。如果换一位刻薄一点的神官来评价,比如慕情,大概就会说这是一股傻气。   他一身戎装,英挺至极,但他这身戎装在身,穿出的却并非沙场将士的杀伐之气,而是一派明亮开阔的王族贵气。谢怜驻足停步,盯着前方那青年看。而前方两人觉察到他驻足,也回头看他。那小神官一见是他,立即变了脸色。谢怜浅浅一点头,对那青年微笑道:“你好啊,太子殿下。”   那位太子殿下明显也是个平日不关心事的,不识得他的脸,见有人招呼,立即笑得灿烂烂的,大声回道:“你好啊!”   他身旁的小神官悄悄推了一把他,道:“走吧,走吧,殿下,还要去神武殿议事呢。”   那青年却是毫无自觉,根本没反应过来下属为什么突然狂推自己,奇怪道:“你做什么推我???”   谢怜“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那小神官推得更猛了,催促道:“帝君怕是早就在等着了,殿下走吧!”那位太子殿下也只好疑惑地边回头望望谢怜,边往前走去了。   他们走了之后,谢怜还留在原地。不多时,几名下级神官的窃窃私语远远飘进了他的耳朵。   “……这可真是尴尬,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都在上天庭,迟早有这么一天的啦。要我说还是和南阳将军、玄真将军对上比较好看。”   “哈哈,你急什么,这不就马上都要对上了吗?都在神武殿里等着他了吧。”   忽然,一人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倒是没什么,人比人气死人才是真的。这人跟人还就是不一样啊,都是太子殿下,泰华殿下那才叫真的有天潢贵胄之气,如果是他,就算再潦倒落魄也不会去干那丢人之事的。”   “永安国比仙乐国强嘛,所以当然永安国的太子殿下也比仙乐国的强呗。什么水土养什么人,多简单的道理。”   坐镇北方的武神,是明光殿裴茗;西方武神,是奇英殿权一真;东南武神,是南阳殿风信;西南武神,是玄真殿慕情;而这坐镇东方的武神,便是泰华殿郎千秋。   郎千秋,在为人时,和谢怜一样,也是一位太子殿下。而且,他乃是永安国的太子殿下。而永安国,便是将仙乐国取而代之的那一国。永安国的开国先祖,便是攻破仙乐皇城的叛军首领。   谢怜在人间流浪时,也到过东方,自然知道这位永安国的太子殿下也飞升了。同天为神,他早便料想到两个太子殿下迟早会在上天庭撞上的,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那些碎语的小神官说是窃窃私语,但其实也不怎么小声了,换个人可能还怕被听到,但就算被谢怜听到了,他们大概也不怎么害怕,不如说被他听到了后更刺激。谢怜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径自往前去了。这时,身后又有一人唤道:“太子殿下!”   谢怜心道:“不会吧,还来?”这次一回头,却真是唤他的。灵文脸上顶着两个黑眼圈,手上夹着几个卷轴,走了上来,道:“大家回来了的都去神武殿议事了,到会儿殿上你小心一些。”   谢怜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道:“小裴将军这次估计会被判什么?”   灵文道:“流放吧。”   谢怜心想:“那其实还好了,不算重。”   流放,算是“暂时被贬”,等于神官犯了事,但这事不是完全不能商量的,还是有可以复职的机会,哪天表现得好,指不定就给捞上来了,三五十年有,一两百年也有。不过,他说的“还好”,那自然是以他的标准,对裴将军来说,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谢怜又想起一事,道:“对了灵文,上次我跟你说的,与君山那个患了人面疫的少年,你们那边查的怎么样了?有什么消息没有?”   灵文道:“实在是对不住,太子殿下,暂时没有,这边会再加紧的。”   就算是天界的神官,想要在茫茫人海里找一个人,也不容易。速度是有所提升,不过,也就是凡间需要十年、天界需要一年这种程度的提升。谢怜道:“辛苦了。”这时,恰好走到尽头,一座雄伟的宫殿出现在他面前。   这宫殿有些岁月磨砺了,然而,只见沧桑,不见苍老,琉璃金顶层层叠叠,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谢怜抬头望了一眼,金顶之下,“神武殿”三字苍劲有力,仍是数百年前的模样,半点未变,再一低头,抬足进去了。大殿里,早已聚集了数位神官,或三两站立,或独立不语。   能站在这殿中的,全都是历经过飞升的上天庭神官,无一不是天之骄子,一方霸主,个个灵光充沛,傲视睥睨,看得他眼花缭乱。此时此刻,全都凝神聚气,未敢高声。大殿尽头的宝座上,坐着一位身披白甲的武神。   这名武神面容俊朗,闭目不语,极为庄严肃穆,背后是煌煌神武殿,脚下是皑皑白云巅。谢怜进殿来后,仿佛感应到他来了,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极黑,也极澄澈,仿佛万年寒潭之雪所化。睁眼后,这位武神微微一笑,道:“仙乐,你来了。”   谢怜对他微微俯首,没有说话。   君吾这一开口,并未如何发声,那声音却沉沉地响彻了整个神武殿。而殿中其他神官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他便心知肚明了。   看来,此次集议,并非旨在讨论小裴将军半月关之过。重头戏,好像在他身上。 33|神武殿太子见太子 2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33(4782)   一旁灵文已经走了上去, 站在宝座一侧, 一身黑衣,不苟言笑,拿着册子点过一道,道:“帝君,有几位神官在外巡界, 未能回来。”   君吾微一颔首, 道:“他们事先已通报过了。”   灵文俯首称是。君吾又转向谢怜, 道:“仙乐想必也知道,今日召你上来, 为的是什么了。”   谢怜仍是俯首, 道:“大概猜得到。不过,我以为小裴将军的事情, 已有定夺了。”   这时, 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此事究竟应该如何定夺,恐怕还不好说。”   这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朗朗入耳,谢怜一回头, 只见大殿外迈入一名武神,扶剑而行, 径自向殿前布去, 经过他面前时,停了一步,勾了勾嘴角, 道:“太子殿下,久仰。”   这武神外表约二十六七岁,气度雍容,行动却十分果决,观其面相,比之前谢怜在与君山见到的那尊神像要更加明俊,是十分容易讨女人欢心的那种英俊,一看便是个风流成性的人物。谢怜尚未答话,他又道:“我们家小裴真是承蒙你照顾了。”   谢怜默默地想:“这回可真是得罪这人了。”口上道:“哪里哪里。裴将军才是久仰。”   这句久仰可是实话。这些天,谢怜对比着卷轴,又零零散散看了些著名神官的传说,其中,主要就是这位明光将军裴茗的。   这位北方武神为人时虽然战功了得,但人们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在烟花巷里留下的那些美好或不美好的传说。美好传说有一掷千金义救风尘名妓以身相许从此痴情为君从良守身如玉等等,不美好传说有策马一夜奔腾千里翻城过墙与有夫之妇一度春宵等等,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很厉害了。看完之后,谢怜就觉得这人这么多年居然只惹出了一个宣姬,实在不合理。   由于他沙场和情场都驰骋得意,不少对手和同僚都热爱咒他去死,最好是得花柳病死,偏偏这人命很硬,他万花丛中过,就是不得病;非但不肯死,他还活得比你长。末了终于有一天吃了败仗,众人心想哈哈哈哈!这下该死了吧!谁知,轰隆隆、轰隆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飞升了。   这下,没被他打死的对手也给他气死了。   飞升之后,裴茗也不改其作风,猎艳传说的舞台大大拓展。上到仙子女官,下至妖精女鬼,但凡是有几分美色的,就没有他不敢出手的。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人间的美娇娘。不少艳|情小传都热爱以他为主角写作,若不是谢怜所修之道要求清心寡欲,他说不定也出于好奇弄来两本看看。所以,除了北方武神之尊位,民间也常把他作为男子交桃花运的神来拜。甚至不少神官在天庭里遇到他,擦个肩,走过去了,也要暗暗转头拜一拜,想沾沾桃花气。不得不说,虽然有微妙的相似之处,但是他可比无辜得了个“巨阳”头衔的风信要幸运多了。   众神官心知肚明这两个人的“久仰”都仰的是什么,暗中捧腹。客气完了,谢怜道:“裴将军所言的‘不好说’当怎么讲?”   裴茗打了个响指,大殿中央,忽然现出了一具悬空的尸体。   严格来说,是一个躺着的空壳。这具人形没有元神,内里空空如也,加之从头到脚都是血淋淋的,跟一具尸体也没有差别了。再看脸,双眼紧闭,面貌清俊,正是阿昭。或者说,正是小裴将军的分|身。   神武殿上,众位玉树临风的神官们中间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东西,画面略触目惊心。须臾,裴宿也被带了上来。他虽枷锁在身,却仍是一副淡漠模样,低头不语。谢怜道:“裴将军这是何意?”   裴宿跪在了神武殿上,裴茗道:“审小裴的途中,他提到了一件事,我觉得很稀奇。”   他绕着谢怜走了小半圈,道:“小裴的本事,我是一清二楚的。虽然他这分|身力量远不如他本人,但也不算是特别差,和‘凶’打个平手还是能办到的。然而,他居然告诉我,有一个人,将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岂非是很稀奇?”   裴茗继续道:“我就追问了下去,原来当时,在半月关,仙乐太子殿下身边,跟着一个红衣少年。”   一听到“红衣”二字,有些神官的神色便开始有些不自然了。接下来裴茗就直接让他们这份不自然,变成了站不住:“而这少年,在黑暗之中,一瞬之间就将数百名即将化凶的半月士兵屠杀殆尽!   “——请问太子殿下,这名红衣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是“凶”,那便是“绝”了!而且……还是一个可以瞬杀百凶、一身红衣的绝。   任谁也能猜出,这少年最有可能是谁了。然而,谁也不想主动说出那个名字。谢怜看了一眼默然不语的裴宿,虚伪地道:“咳,是吗?这个,当真是不太记得了,当时有一队商人也陷入了半月关,我们笼统也就相处了几天,也许是商队中的一人吧。”   裴茗道:“不对吧太子殿下,我听小裴的话,你跟那少年可是亲密非常,一点儿也不像只相处了几天的样子,怎么会转眼就不记得了?”   谢怜心想:“不,你错了,我说的是实话。真的就只是相处了几天而已。”   他面上还是波澜不惊的。这时,不远处一名白衣道人悠悠晃了晃雪白的拂尘,道:“裴将军,你说的都是小裴将军的一面之辞,而小裴将军有罪在身,目下还在禁闭中,马上要派下去流放了,说的话有几分可信,还需掂量掂量吧。”   裴茗道:“这就要看南阳将军和玄真将军,能不能来帮上一点小忙了。”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谢怜果然在大殿的西南方和东南方,分别发现了风信和慕情。   风信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他一贯很高,站得极直,目光坚毅,眉宇间永远是微微蹙着的,仿佛有什么事教他很不耐烦,事实上他并没有不耐烦。而慕情却是和他印象里有些差别了,虽仍是面容白皙,血色浅浅,两片薄唇微抿,低垂着眼帘,但周身一派仿佛在说着“不敢恭维”的冷淡之态,抱臂而立,右手手指在左手手肘处轻轻依次敲打着,也不知像是气定神闲,还是更像是在算计什么。   这两人虽然都算得是美男子,却各有各的刺人之处。听裴茗点名,他们不约而同先望向君吾。君吾微一颔首,二人这才慢吞吞地站了出来。   这还是谢怜第三次飞升以来,第一次和他们两位面对面碰头。这一碰头,他只觉得,投射往这边的目光愈加疯狂了。   疯狂也是难免的。须知,这神武殿乃是第一武神之殿,不是上天庭的神官,是没有资格进来议事的。仙乐太子第一次飞升时点了风信和慕情为将,那时候,这两位都是中天庭的下级神官,连进来擦地的资格都没有。而现在,当初的两个小副将不但能堂而皇之地站到神武殿里,排位还比昔日的主上要高,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乱七八糟地相互瞎看了一阵,迅速都假装无事地别过脸,谁也搞不清楚谁心里在想什么。不过,谢怜已经差不多知道,裴茗要请他们帮什么忙了。   果然,裴茗道:“南阳将军和玄真将军都是和花城交过手的,对那位的武器,他们二位当是较有话语权的。”   他召出阿昭这具空壳,就是为了让众人查看伤口。风信和慕情缓缓来到那具悬浮在空中的空壳身边,谢怜也跟着挪了几步,看了几眼,但因为血实在太多了,很多都凝成了黑色,实在看不清楚。那两人则面色凝重地看了一阵,又抬起头,相互扫了一眼,似乎谁也不想先说话。灵文在君吾座下道:“二位将军,如何?”   风信率先开口,沉声道:“是他。”   慕情则道:“是弯刀厄命。”   大概现在在神武殿的神官里,只有谢怜不知道这四个字代表什么。   弯刀厄命,就是花城梦中论战,单挑三十三神官时,将数位武神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的那一把诡异弯刀!   神武殿内,众位神官三三两两地开始低声说话,望向谢怜的眼神诡秘不已。裴茗道:“多谢两位将军证实了这一点,那么我的猜测属实了。如果跟太子殿下同行的红衣少年真是那位,事情可就要复杂了。”   先前那名白衣道人又道:“裴将军,您是想说太子殿下和绝境鬼王串通起来诬陷小裴将军吗?”   这道人两次发声,且两次都站在他这边,谢怜免不得要瞧上一瞧,到底是哪位清奇的仙僚了。他回头一望,只见那道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白玉为带,拂尘搭在臂弯间,背上背一把长剑,腰间插折扇,端的是风流儒雅,神采飞扬。只是那眉目依稀有点眼熟,谢怜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名道友。   裴茗也看了对方一眼,仿佛是个糟心的长辈不想跟小孩子计较,摇了摇头,一挥手,撤去了那悬浮在空中的阿昭空壳,转身道:“也未定是串通。只是那位只手遮天,本事了得,使了什么障眼法或诡计蒙骗太子殿下也未可知。”   这意思,竟是想把花城塑造为半月关之乱的幕后黑手了。谢怜道:“裴将军,就算你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风师大人。小裴将军认罪全程,风师大人都是听到了的。”   裴茗又看了一眼那白衣道人。谢怜接着道:“而且眼下我们都在神武殿,我身上有没有被施过蒙蔽之法的痕迹,你大可以问问帝君。”   坐在上方的君吾神色平静,这就说明谢怜身上没问题了。谢怜又道:“一码归一码。且先不说与我同行的那位少年是不是花城,就算退一万步说,那的确是花城,这跟小裴将军做的事,也什么没有关系吧。绝境鬼王虽在旁人口中恶名远扬,但也不是什么都能往他头上扣的。”   他神情自若地把那个名字说了出来,殿上几位神官登时背后一阵恶寒。裴茗道:“不管怎么说,裴某认为此事恐怕还需再议。太子殿下带走的半月国师最好也能一并交上来再行审问。”   审什么?屈打成招吗?谢怜还没接话,却有另一人开口了。裴宿似乎再也不想在这神武殿里待下去了,低声道:“将军,罢了。”   裴茗道:“什么?”   裴宿道:“没有什么蒙蔽之法,是我所为,让您失望了。”   裴茗正给他开罪呢,结果他自己来了这么一手,面色微冷,沉声道:“半月国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给我闭嘴。”   裴宿却抬头道:“罢了将军!小裴不至于敢做不敢认,既然失手被擒,就不怕落得任何下场。”   裴茗满脸写着“你以往那么懂事、怎么今天突然发病”的震惊,正要一脚踢过去把他给踢清醒,君吾却道:“好了。”   他一发声,裴茗便收了腿,欠了欠身。君吾道:“半月关之事,已经完结了。带小裴下去,不日流放。”   沉默片刻,裴茗道:“是。”   谢怜心下刚松了口气,又听他道:“但这具空壳身上的伤口,确是弯刀厄命所留。”   君吾道:“嗯。这就是另一件事了。”   裴茗道:“还请彻查。”   君吾道:“此事我自会彻查,各位尽可放心。今日暂且散了。仙乐,你留下来。”   看样子,是要留谢怜下来,亲自询问彻查了。众神官都无话说,欠首道:“是。”   既已散了,殿上人三三两两地走了出去。风信路过时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谢怜对他微微一笑,他反而一怔,还是走了。慕情则走的目不斜视,浑当没他这个人,还非要从他面前过。   而那白衣道人甩着拂尘走过来,一脸笑容,正要说话,刚刚失利的裴茗也一手扶剑,一手摸着鼻子,走了过来,无奈道:“青玄,看在你哥哥的份上,别闹了行不行。”   那白衣道人笑容敛了,道:“裴将军,你莫要拿我哥来压我。我又不怕他。”   “你……”裴茗有点像是气得牙痒痒了,又拿他没有办法,最终,指了指他,道,“你啊你,小裴这次被你害惨了。两百年的流放。”   那白衣道人狂甩拂尘,道:“那是小裴自己做的事,与我无关!”像是不想和裴茗再说下去,赶紧地跑了。谢怜原本还在想裴茗会不会留下来讥讽几句,但他却并未如此,也径自走了。偌大一座神武殿,除了座上的君吾和殿下的谢怜,只剩下一个人还待在殿内,竟是那位永安国的太子殿下郎千秋。谢怜奇怪,他为什么会留下来?走上去一看,这人居然闭着双眼,站着就睡着了。   谢怜登时哭笑不得,心想这可真是厉害,轻轻拍了拍那青年的肩头,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郎千秋这才猛地惊醒,道:“怎么了?!”   谢怜道:“没怎么,散会了。”   郎千秋刚睡醒,还晕晕乎乎的,茫然道:“这就散了?刚才都讲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听到啊?”   谢怜道:“没听到就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走吧,回去啦。”   郎千秋道:“哦!”这便走了,迈出大殿之前,还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扬起满面笑容,对他道:“谢谢你叫醒我了。”   谢怜笑眯眯地对他挥了挥手。待到众人都散干净了,他才慢慢转过了身。君吾也负手从宝座上走了下来,走到他面前,道:“血雨探花,弯刀厄命。”   谢怜仿佛被提起了后脖子的猫,不由自主站直了身体。   君吾又道:“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谢怜看他一眼,忽然跪了下来。   他双膝尚未落地,君吾一伸手,便托住了他的手肘,没让他这一跪成真,叹道:“仙乐。”   谢怜又站直了,垂首道:“对不起。”   君吾看他,道:“你这算是知错了?”   谢怜道:“知错。”   君吾道:“那你说说,知的是什么错?” 34|神武殿太子见太子 3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谢怜不语。君吾摇了摇头, 道:“量你也不知道。”   他微一侧首, 示意谢怜跟他走,两人一齐往神武殿后缓缓步去。   君吾负手在前,边走边道:“仙乐现在是长大了。”   他这么说,谢怜自然是没敢接话。君吾又道:“八百年前我让你下去后记得时常跟我通音讯,不要再一个人泥里打滚, 你却一下去就是八百年音信全无, 一个人在下面把自己往死里折腾。这次飞上来这么多天, 一次也没有来神武殿报到过。若是换个人这么怠慢不敬,灵文殿可以直接去问责了。”   谢怜方才那一声“对不起”, 指的当然不止这个。君吾自然也心知肚明, 又道:“你这一声对不起,若还是为捅的那几剑道歉, 那便算了。你自己说过的, 捅完就全忘光了。”   谢怜苦笑道:“……这怎么能忘。”   君吾淡声道:“那就往前看吧,还有很多事情都需要你。”   谢怜揉了揉眉心, 道:“仙乐眼下不过一介破烂仙人,没有法力, 谈不上被需要,只求不添乱就好了。”   君吾道:“何必自贬?你回来后的这两件事, 不是都做得挺好的。”   谢怜哀叹道:“只是可能刚回来就把裴将军给得罪了。”   君吾道:“明光那边没事, 我会看着他,你不用担心。不过,”君吾转身, 道,“还是说吧,你这次下去,招惹上什么了不得的人了?”   谢怜举手道:“帝君,我发誓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只是有一天路上偶遇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朋友,跟他处了一段日子,并没多想。”   君吾点头,道:“偶遇,小朋友,绝境鬼王。仙乐,你可知,方才若是裴将军追问下去,而你当着其他神官的面也这么说,后果会是什么。没人会信你的。”   谢怜无奈道:“仙乐知道。所以还要多谢帝君及时解围了。帝君你不会真的要审我吧?我不会和鬼界勾结的。都是瞎担心。”   君吾道:“我自然知道你不会和鬼界勾结。”   谢怜道:“多谢帝君信任。”   君吾却道:“但是,我手头有一件要务,恐怕就不好交给你来办了。”   谢怜道:“何事?”   此时,二人已来到神武殿后。前殿后殿以一面高大的壁画隔开,壁画正面,绘的是耸立于云海之巅的金殿,白光万丈,壁画背面,则是一副万里山川图。仰头望去,这面巨幅地图上嵌着许多细碎的明珠,仿若星辰。   这些,都是人间神武殿的所在标识。有一粒明珠镶嵌在此,便说明这里有一座神武殿。八百年前,君吾领着第一次飞升的谢怜来到这里时,那些星光还没有这般密集,而现在,地图之上,闪烁的珠光几乎均匀覆盖了整个视野,美妙而震撼。   君吾站在山川图之前,指了东方一个地方,道:“七日前,有许多人亲眼见到,此处附近深山之中,突然冲天燃起一条火龙。”   谢怜神色凝重起来。   君吾一手负在背后,一手轻轻敲了敲图上一处,道:“那火龙烧了两炷香,这才熄灭,期间无数人都看到了,但没有一人受伤。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谢怜道:“火龙啸天之法。火焰虽强,但不伤人,只显巨形。这是在求救。”   君吾道:“不错。求救,而且,是一位来自上天庭的神官在求救。”   谢怜道:“并且,是被逼到绝路之下的求救。”   因为这火龙啸天之法火焰极强,而又不能伤人,势必会爆了那位神官的一部分法力,一个不小心,也许是整个人的法力都爆掉,直接陨落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用这种法子求救。既然它出现了,就说明,有一位神官,已经身处万不得已的危机之中了。   谢怜道:“上天庭里最近有哪位神官下落不明吗?”   君吾道:“这次把各神官都召了回来,其实不光是为半月关之事,更主要的就是趁此机会清查各位神官的行踪。除了常年不现身的几位,如雨师,地师,其他的神官就算未能赶回来,也都回应了。”   沉吟片刻,谢怜道:“有没有可能不是本届的神官,而是往届的哪位退隐的神官呢?”   君吾道:“那范围就大了。许多退隐的神官已经杳无音讯多年,根本无法推断遇险的是哪一位。”   恐怕灵文殿的各位文官们最近两眼发黑脚底发虚地就是在忙这件事,难怪无法抽身细查与君山那人面疫少年的下落了。谢怜道:“能逼得一位神官不得不爆体来求救,想必来对来头也不小。这附近可有什么妖魔鬼怪的老巢或者聚集之地?”   君吾道:“有。离得极尽。你可知鬼市?”   谢怜略一思索,道:“听说过。”   鬼市乃是鬼界第一繁华之地,处于人界与鬼界的交界之处。   众鬼云集在此交易,群魔乱舞。一些有几分修为的方士也时常进去做点买卖,打探点消息。甚至一些天界的神官也会出于好奇或是不可告人的缘由,乔装改扮,进入一游。偶尔,也有什么都不懂的活人误入,不是被生吞活剥,就是被吓个半死。   鬼市自古以来有之——不过不够谢怜古,人间流传着许多关于它的传说,比如这种经典的鬼故事:有一个赶夜路的人看到前方有一个热热闹闹的集市,大红灯笼,张灯结彩,乐呵呵地进去,却发现周围的人都要么带着面具,要么披着头蓬,要么奇丑无比,很是奇怪,但也没多想,买了一碗面坐下来准备吃,拿着筷子送进嘴里,吃着吃着觉得不对劲,再一看,这哪里是什么面,分明是一碗还在蠕动的黑头发!   思绪拉扯回来,君吾道:“看到那火柱后,我立即派了神官去搜查了那一带,并无任何蛛丝马迹,有极大可能被转移进了鬼市。但天界鬼界向来泾渭分明,没有足够证据,不可硬闯鬼市。所以,此次,我需要一个人,秘密下界探查。”   谢怜道:“不可打草惊蛇,所以才不能在神武殿上和众位神官明言,泄漏消息,对么?”   君吾道:“正是如此。”   谢怜道:“那么帝君,仙乐请命。”   君吾道:“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原也是你。可这事你去做,恐怕不太方便。”   谢怜道:“有什么不方便的?”   君吾道:“第一,东方是郎千秋所镇之地。你若要去,少不得要与他合作。”   谢怜道:“这点我完全没问题。请放心。”   君吾道:“第二,你可知,鬼市如今是谁的地盘?”   谢怜微微一怔,道:“莫非是花城?”   君吾缓缓点头。谢怜心中预感落实,忽然又想到一事。   那求救火柱,是七天前起的。而花城,恰恰也是在七天之前离开菩荠观的。这时间未免也掐得太紧了,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君吾道:“看样子,你与他似乎关系不错,这倒没什么。怕只怕他跟此事有牵扯。你若为难,可不勉强。但若有什么别的建议或人选推荐,倒可以说说。”   谢怜还是道:“我去吧。我认为,那位血雨探花非是居心叵测之徒。”   君吾看了看他,道:“仙乐,我知道你心中自有分寸。但我也知道,你总把所有人都往好里想。”   听他这么说,谢怜笑了一下,道:“您别把我说得跟个没出过门的小公主似的好么。现在这句话,真的非常不适用于我了。”   君吾摇了摇头,道:“你交的朋友,我本不该多言,但我还是多说一句。小心花城。”   闻言,谢怜微微垂首,敛眸不语。他本该顺口接一句“是”的,他说“是”,也已经是轻车熟路了。然而,这一个“是”,不知怎的,他不太想说。   君吾又道:“尤其小心他那一把妖刀。”   谢怜道:“怎么说?”   君吾道:“弯刀厄命,那是一把诅咒之刃,不祥之刀。这种邪兵,一定需要十分残忍的祭品和血淋淋的决心才能炼成。不要碰它,也不要被它伤到。否则后果无法预料。”   谢怜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自信,心想三郎应该不会用刀砍我的,但口上仍是道:“仙乐明白。”   君吾微一颔首,道:“此事交于你,我自然是最放心的。你没有难处那再好不过,但你一人恐怕吃力。你想要哪位神官与你同行?”   想了想,谢怜道:“随便吧。不过,性格好相处一点的比较好。法力多一点的比较好,能随时借我一点。”   君吾笑道:“这第一条你就直接把南阳和玄真封杀了。”   那是,如今的风信和慕情,谁的性格,都说不上是好相处,谢怜也笑了起来。君吾又道:“你跟他们如何了?还没说过话吗?”   君吾从来不入任何通灵阵,自然也不知道他们整天在阵里瞎嚷嚷些什么,谢怜道:“说过几句的。”   君吾道:“都这么多年了,还是只说几句?对了,我听说,你这次飞升,把许多仙僚的金殿都砸了,其中就有南阳的。”   谢怜辩解道:“我还清了!八百八十八万功德,我都还清了的。这个,也要谢谢帝君,给我机会,让我去与君山。”   君吾却道:“你心底谢谢南阳吧。我听灵文说,他后来自己主动私下去找灵文殿,说不用你还他重修金殿的功德了。”   谢怜一愣,道:“这……我完全不知道。”   难怪那八百八十八万功德,说还清就还清了,原来还放了这么大一笔水,当时,南阳殿的损毁可是最严重的,据说半边金顶都塌了。君吾道:“南阳让灵文不要告诉你,你自然不知。既然他不愿你知道,你还是继续假装不知好了。”   谢怜也不知是什么感受,酸甜苦辣,溶于心头,一盘散沙,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想了别的:“这世上的‘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果然全部都是空话。”   君吾思忖片刻,又道:“南阳和玄真不行,那么,风师如何?”   谢怜道:“风师大人很好,不过,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和我一同出巡。”   君吾道:“风师法力高强,性子也活泼,热爱广交朋友,符合你所说的好相处。上次来找我,对你评价也不错。依我看,是可以的。你若没有更多问题,此次便和风师一同下界,去鬼市一探究竟吧。还有。”   谢怜道:“何事?”   君吾缓缓地道:“你可以努力,但不要太勉强自己。”   闻言,谢怜怔了半晌,微笑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没有勉强。”   君吾拍了拍他的肩,道:“先回仙乐宫休息吧,我会让人去通传风师的。”   谢怜一怔,道:“我功德不足,没有立殿,以前的仙乐宫早就被推了,又是哪里来的仙乐宫?”   君吾道:“批了一座新的给你,总不能真的就挤在那么小的破烂观中吧。”   谢怜离了神武殿,被君吾殿中的小神官带到了那座新的“仙乐宫”。   这座仙乐宫和他以前那座几乎一模一样,琉璃红墙,富丽明雅。但他在宫门口站了许久,一点也不想进去。破烂仙人还是住在破烂观里比较合适,如此华丽高傲的仙宫,现在他是住不了了。   他就在门口游荡,等待着那位风师大人过来找他。谁知,他等了许久,没等来那白衣女冠,却等来了一名白衣道人。   这道人神采奕奕,周身仙风飘飘,正是方才神武殿上和裴茗乱斗的那位“青玄”。他拂尘一甩,含笑道:“太子殿下好啊!”   谢怜也笑道:“道友也好啊!”   实际上,他很想问问对方到底是谁?但又觉得,如此未免失礼,正想偷偷翻看一下卷轴,瞧瞧哪位神官的名字叫做青玄,这时,那白衣道人却走了过来,道:“走吧!一起下去晃晃。”   谢怜一怔,道:“道友,我在此处是等人的。”   对方听了,把拂尘插|进道袍后领,转身奇怪道:“你还等谁?”   谢怜道:“我等风师大人。”   那白衣道人更奇怪了,道:“我不就在这儿吗?”   “……”   谢怜眉尖跳了跳,道:“你是风师?”   对方把折扇一展,边摇边道:“我是风师,这需要怀疑吗?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你没听过我风师青玄的名字吗???”   他语气理所当然、理直气壮,仿佛谢怜不知道他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那折扇正面写着一个“风”,背面画着三道清风流线,岂不正是那日那白衣女冠摇着的那一把?   谢怜忽然想起来:扶摇说过,上天庭有些神官处于特殊需求,擅变身之法;而当时在半月关,南风也曾说过半句话:“风师明明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是什么?   男人啊?!   谢怜被对方拽着走了几步,还是没能完全接受,道:“这……风师大人,你你你,你上次为何要扮作女冠???”   风师道:“怎么?不好看吗?”   谢怜道:“好看?但是……”   风师笑逐颜开地道:“好看还有什么但是?好看不就行了!当然是因为好看,所以才要扮。”   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收了折扇,上下打量一番谢怜,须臾,道:“说起来,这次咱们去鬼市,也是要隐瞒身份,是吗?”   “……”   谢怜:“???” 35|入鬼市太子逢鬼王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十分惭愧, 直到两个时辰后, 谢怜抽了个空偷偷看了卷轴,这才终于大致捋清了这位风师的来头。   天界五师,均以称号代替姓氏。比如,地师飞升前,在人间的本名叫做明仪, 飞升后, 便被称作“地师仪”。而风师飞升前本名叫做师青玄, 飞升后,则被称为“风师青玄”。风师青玄, 人如其号, 性情如风,喜欢结交朋友, 且出手大方, 不拘小节,在上天庭的人缘极好, 从他在通灵阵里一散就是十万功德便可以看出来了。话说回来,其兄乃是执掌人间财运的大神官, 自然是出手大方,不拘小节了。   不错, 风师青玄的哥哥, 便是那位“水横天”,水师无渡了。   一齐下了界,二人并肩而行, 边走边聊。谢怜抱着手臂,由衷地道:“裴氏二将一姓二飞升,在人间已算是奇谈,而你们风水二师同登上天庭,真真是更奇了。”   须知,几万个人里,也不一定有一个人能飞升,裴茗和裴宿之间尚且隔了几百年,裴宿还不是裴茗的直系后人,乃是裴茗兄弟那边曾曾曾曾了不知道几辈的孙,这水师无渡和风师青玄,却是一对货真价实的血亲兄弟,这才是真正的一门二飞升,如何不奇?   师青玄却笑道:“这有什么,我跟我哥哥长于同一地,拜于同一师,修于同一道,自然也飞升于同一世了。”   这一点,谢怜也在恶补卷轴的时候也了解过了。风水二师中,师无渡率先飞升,没过多少年,师青玄也渡了天劫。人们经常把这二位神官放到一起供奉,同殿而拜,平起平坐,可见,这两兄弟是真的感情极好了。想必,水师也就是三郎和南风所说的,裴茗不会动风师的原因。毕竟是水横天的胞弟,又如何轻易惹得起?   到这里,谢怜忽又想起一节,想想,还是问了出来,道:“风师大人,在神武殿上,我听裴将军的话,他似乎和你哥哥颇有交情。你这次去告了小裴将军,你哥哥会不会……”   师青玄道:“不会不会。我哥哥早就知道我看不惯裴茗了。”   谢怜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了什么又是另一回事。这会不会让水师大人和裴将军生出嫌隙?”   师青玄却道:“生出嫌隙才好,我巴不得我哥别跟他混一起,早日脱离三毒瘤。”   谢怜一怔,道:“什么三毒瘤?”   师青玄惊道:“什么!你这也不知道?哎!好吧,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听听就算了,这三毒瘤,便是上天庭里名声比较差、但关系又比较好的几个神官的一个诨称。也就是明光、灵文和我哥。”   谢怜心想:“居然不是谢怜、谢怜、谢怜。”   师青玄摇了摇风师扇,又道:“就算我没看不惯他,这次的事,本来便是小裴自己的过错,裴茗想拉那半月国师顶罪,保住小裴,这事可不能让他办成。不管是人是神是鬼,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说到最后一句,他语气颇为不屑。谢怜听了,笑道:“风师大人真是侠义心肠。”   师青玄笑道:“你也不错。我是隐约听过一些半月关的传闻,但一直没空去细究,加上我哥骂了我几顿,事情多了也忘了。那天听你在通灵阵里问,想起有这么一茬便去看了看,谁知道你不光问了,人还去了。我就想,哎,这人不错!”   这风师是个十分直爽有趣的性子,谢怜非常能理解,为什么他在上天庭会人缘极好了。未曾料想,这一遭飞升,居然能在上天庭结实这样的神官,他不禁莞尔一笑。谁知,才一转头,再回过头来看时,身边的白衣道人又变成了一名白衣女冠。   这变得也太突然了,谢怜脚底险些一滑,道:“风师大人,你为何又突然变身?”   师青玄一撩长发,道:“哦,太子殿下,实不相瞒,我这个样子,法力会比较强。”   原来,前面说到,风师和水师经常是被供在一起的。然而,也因此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意外。也许是人们觉得,同一座神殿里,拜的二位神官都是男的,好像差了点什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貌似一男一女才不缺什么,于是,后来就有人干了件事,那就是把风师像雕成了女像。   给他改了女像不说,还要胡说八道,杜撰故事,说什么这风水二神官乃是一对兄妹,甚至还有版本说是一对夫妻。几百年下来,以讹传讹,衍生出许多千奇百怪的故事,二位神官一时兴起找来一看,看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然而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竟也有不少人相信了,提到风师往往搞不清男女,一口一个“娘娘保佑我”。因此,师青玄也有个诨号,叫做“风师娘娘”。   虽然滑稽,不过,这样的荒唐事迹也不在少,就说灵文,也有类似的经历。这灵文虽然是一位女神官,但是,她从来不像其他仙子那般打扮得花枝招展,通常是一身皂黑,干练利落,整天都在灵文殿驾着一堆文官批卷轴批得状如疯狂。纵是有性格使然的成分,不过,也有别的原因。到人间随便抓一个人来问:灵文真君是男是女?谁都会坚定地回答:男。   文神嘛,当然是男。就为这个,灵文飞升伊始,可是狠吃了些亏。她是文神,但人间许多人觉得,女子如何能居文神之位?如何保得了文运亨通?一定不灵!于是,任她勤勤恳恳,都是香火清冷。后来几个庙祝心里不痛快,一气之下,重塑了灵文神像,全改成男身了,将灵文元君,强变为了灵文真君,并且还给编了一套令人瞠目结舌的传奇出身经历。这么一改,香火就又都回来了。大家纷纷赞不绝口道灵文真灵,事实上,神官还是那个神官,法力也还是那么多法力,流传的故事都是瞎编的,但人们就是吃了这一套。再后来,灵文去托梦或是显灵的时候,便只好都用男身了。   同理,人们觉得,你这风水庙里得是一男一女才镇得住场子,那就得是一男一女。管你是神是鬼?人们信你是什么样的,你就是什么样的。你便是离那样十万八千里,大家也还是只肯看到自己想看的。这种事情,上天庭的各位神官早就见怪不怪了。   至于师青玄本人,依谢怜的观察,他是不大在意的。倒不如说,他完全乐在其中。不光自己乐在其中,还极热衷于怂恿其他人和他一起同乐,另谢怜十分怀疑上次那与他同行的黑衣女郎的真实身份。从天界下到这里来的两个时辰内,师青玄一直在试图劝说谢怜也化个女相,并且理由十分正当:“女子阴气重,更容易在鬼市里藏匿行踪。”   谢怜想了想,只能婉拒:“我法力不够,化不了啊。”   师青玄却很热情,道:“我借你呀。帝君不就为了这个让我来的么?”   谢怜道:“大人,你还是打起来的时候再借我吧……”   师青玄怂恿不成,也不勉强了。此时,二人已来到一片荒郊野地。夜入深沉,老鸦在漆黑的树林里乱鸣,气氛萧索诡谲。谢怜观望了片刻,道:“就这里吧。此处阴气郁郁,附近还有大片坟地,总会见到一两个准备出门赶集的,到时候跟着走就行了。”   于是,两人蹲在了乱坟的边上,守株待兔。   蹲了没多久,师青玄把手伸进袖子里掏了掏,不知怎地就掏出一坛子酒来,道:“喝吗?”   谢怜接过来,喝了一口,喝得喉咙里火辣辣的,酒坛还给他,道:“多谢。”   师青玄接回来,喝了两口,道:“你不能喝?”   谢怜道:“能喝。但是喝多了会发疯,还是浅尝辄止。什么时辰了?”   师青玄沉吟片刻,道:“子时了。”   谢怜道:“嗯,差不多该来了。”   话音刚落,二人就见树林深处,远远地亮起了幽幽的一排亮光。   这一排幽幽亮光越走越近,出了森林,两人才看到,这是一列面无表情的白衣妇人。有老有少,有美有丑,一个个身穿寿衣,提着白色的灯笼,慢慢地往前走去。   这些,便是要趁着深夜去鬼市赶集的女鬼们了。   谢怜低声道:“跟上吧。”   师青玄点了点头,再两口喝完了酒,坛子一扔,两人从地上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跟在了这群鬼魂的后面。   二人事先做足了准备,去除了身上所有的灵光,就像是两截人形的木头,没有半点人气。那群妇人的鬼魂提着白灯笼,顺着黑树林,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细声细气地聊。   一人道:“好开心呀,鬼市又开了,我要去做一做我的脸。”   另一人道:“你的脸怎么了?前不久不是才做过么?”   先一人道:“又烂掉了。唉,上次帮我做的那人说可以保一年不烂的,这才过了半年不到。”   谢怜与师青玄跟在它们后面,听它们聊天,一句都不多说,听到好笑之处,最多嘴角扭曲地对视一下。走了半个时辰,一行队伍来到一个山谷。   山谷深处,隐隐透出红光,缥缈虚无的夜色中,似乎有歌声传来。谢怜越来越好奇,这传说中的鬼市,到底是什么样子了。谁知,他们刚刚进入山谷,队伍最末一名女鬼一回头,发现了他们,疑惑地道:“你们是谁?”   这一问,前边一派脸色惨白的女人都回过头来,均是觉得奇怪,围住他们,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跟上的?我们出坟的时候,没这两个呀。”   “你们是住哪片坟的,怎么好像从前没见过你们?”   谢怜轻咳一声,道:“我们……是从比较远的坟地赶过来的,当然没见过了。”   师青玄也笑道:“是啊,我们是为了赶鬼市,特地千里迢迢过来的。”   一群白衣妇人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若是换了两个人,只怕是要被盯得跪下发憷了。谢怜倒是不怕身份暴露,这些弱虚虚的妇孺鬼魂,又如何能威胁到他们?只是,鬼市就在眼前,近在咫尺,又怎好在这里引起纷争、打草惊蛇?   这时,一名妇人盯着师青玄,缓缓地开口了。   她道:“这位妹妹,你的脸,保养得很好啊。”   闻言,谢怜与师青玄俱是一怔。   随即,二人立刻齐刷刷点头。谢怜是道:“还好还好。”师青玄则学着他的语气道:“很好很好。”   一众妇人鬼都围了过来,纷纷讨论起来:“是啊,一点都没烂。”“妹妹,你是在哪里修的脸?”“有什么秘诀吗?”“可有推荐的店家?”   师青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边干笑边道:“是吗?我也觉得我的脸非常不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怎么知道死人的脸该怎么保养?也只能不断干笑拖延时间了。正在此时,队伍一转,谢怜的视线豁然开朗,一片赤红映入眼帘。   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展现在他面前。   这是一条长街。   长得望不到尽头,大街两侧,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和小贩,飘飘的五彩招子和大红灯笼高低错落。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大多都戴着面具。哭的、笑的、怒的,是人的、不是人的。没戴面具的,则都只能用“奇形怪状”来形容。有的头大身小,有的瘦长得犹如竹竿,有的扁成一张饼,贴在地上,一边被行人踩过,一边发出抱怨。   谢怜小心翼翼的,没踩中任何奇怪的东西,路过一间小吃摊,见到那摊主用一根大骨头棒子卖力搅拌一锅汤,一边搅拌,一边从齿缝间漏出口水,滴滴答答落进汤里,颜色诡异的汤水里浮浮沉沉飘着数个眼球。谢怜看了,忽然之间有了一股自信。   另一边,一些古怪的人在表演杂技,一个彪形大汉抓着一个弱鸡仔一样的小鬼,一张嘴,一口雄雄大火喷涌而出,烧得他手上抓着的那小鬼杀猪般地嚎叫,挣扎不止,而四周围观者却拍手尖笑,大声喝彩。更有人疯疯癫癫,朝空中撒钱,撒得漫天白雪纷纷,而那钱飘飘摇摇落到谢怜眼前,他伸手一截,拿来一看,果然是冥钱。   再接着走,路过一个肉铺,铺子前挂着一排憔悴的人头,人头从小到大排得整整齐齐,明码标价,幼子肉几钱,少年肉几钱,男人肉几钱,女人肉几钱,脆人骨几钱。那扎着围裙、手持屠刀在铺子上忙活的,居然是一头鬃毛黑长的野猪,而它手下一刀一刀剁着的,乃是一条粗壮的人腿,还在一弹一弹地抽搐着。   真真是群魔乱舞、狂欢地狱。   人砍猪很常见,猪砍人却不多见,谢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被那猪发现了。它立马道:“看什么看?你买不买?”   谢怜摇头道:“不买。”   那猪屠夫又是一刀狠狠剁在砧板上,剁得血肉飞溅。它粗声粗气地道:“不买就别看!他妈的,你是不是想找事?快滚!”   谢怜便滚了。可他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大事不妙。   那一堆妇人的鬼魂和师青玄,竟是已经消失无踪了。   谢怜一怔之下,立刻想到要和风师通灵,怕他真被那群妇女的鬼魂拖去修面保养脸了。然而,此处是鬼市,天界的通灵法术在这里也是会受限制的。通灵无果,他只好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寻找起来。走着走着,忽然被人一拉。他原本便警惕非常,立即道:“谁?”   那拉住他的是个女人,被他吓了一跳,看清他的脸后,却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媚声道:“啊哟,这位小哥哥,你可真是俊得很哪。”   这女子衣着暴露,妆容艳俗到可怕,白|粉没抹匀,一开口就簌簌往下掉,胸口鼓囊囊的,仿佛在肉里填了东西,实在令人看了颇受惊吓。谢怜将她瘦如鸡爪的手轻轻地褪了,道:“这位姑娘,有话好说。”   那女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我的妈呀,你叫我姑娘?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叫我姑娘?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的人仿佛也觉得很滑稽,跟着哄笑起来。谢怜摇了摇头,还没说话,那女人又扑了上来,道:“别走呀!小哥哥,我喜欢你,跟我去快活一晚呗,我不要你的钱。”她努了努嘴,抛了个媚眼,道,“我倒贴你,嘻嘻嘻嘻……”   谢怜心道真是罪过罪过,不着痕迹但坚决地挣开,温声道:“姑娘。”   谁知,那女子却像是突然不耐烦了,道:“叫什么姑娘,谁爱听你这么叫?行了别废话了,怎么样,你到底来不来?”   仿佛是为了诱惑谢怜,她突然解开了原本便很暴露的衣衫。谢怜未曾防备她居然这么大胆,没想到要拦住,只好轻叹一声,移开目光,绕道而行。那女鬼却又拦住他去路,百般挑逗,道:“喜不喜欢?”   然而,谢怜从小便泡在皇极观,禁欲多年,从来身心都守得稳如泰山,给他看什么都能心如止水,看什么都会在脑海里自动声若洪钟地朗诵道德经,完全无动于衷。那女鬼挑|逗不成,把脸一变,啐道:“倒贴你都不要,你是不是男人!”   谢怜目光斜视一旁,道:“是。”   女鬼道:“那你就证明给我看!”   一旁有人哈哈大笑道:“你个骚|货,人家嫌你又老又丑不肯要你,你还贴个什么劲儿?”   谢怜听了,面不改色地道:“其实不是。我有隐疾。我不举。”   众人一怔,刹那间,爆发出一阵鬼哭狼嚎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次,嘲笑的对象变成谢怜了。当真是从没见过哪个男人有勇气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说自己有隐疾的。偏偏谢怜这个人对于自己的孽|根是否能作孽这种事根本不放在心上,惯常便以此为借口各种推脱,这法子可谓是屡试不爽。果然,那女鬼一下子掩了衣衫,不再纠缠,骂道:“难怪这副德性。猪啊你,有病不早说!啐!”   不远处,那猪屠夫又是一刀剁下,骂道:“他妈的,你这个死贱人,你怎么说话的?猪怎么了?”   这女鬼也毫不示弱,高声骂了回去,道:“是啊,猪怎么了?你个死畜生!”   长街上许多声音嚷嚷着“女鬼兰菖又在闹事!”“朱屠夫砍鬼啦!”两边这么哄哄乱地撕扯上了,谢怜终于得以脱身。他走出了一段路,还回头望了望那边,叹了口气。   不多时,前方又是一阵嘈杂,走着走着,他来到了一座偌大的红色建筑之前。   这建筑,可谓是气派非凡,立柱、屋顶、外墙,全都漆成了富丽堂皇的大红之色,铺着厚厚一层华美的地毯。真要论,比之天界的宫殿,也分毫不差,只是失之庄重,却多三分艳色。门前人来人往,门内人声鼎沸,极为热闹,细听细看,这里,似乎是一间赌坊。   谢怜走上前去,只见两边的柱子上,挂着两幅字。左边是“要钱不要命”,右边是“要赢不要脸”。再看上面,横批:“哈哈哈哈”。   “……”   如此粗陋,根本不配称之为对联,而且书写字迹也粗拙狂乱,毫无笔法可言,仿佛是谁喝醉了以后提着大斗笔、怀着满腔恶意一挥而成,又被一阵歪风邪气吹过,终变成了这么个德性。谢怜从前贵为一国王储,书法蒙数位名师指导,这种字在他眼里,自然是惨不忍睹。然而,它们已经难看到魔性的地步了,反而让谢怜看得有点想笑,摇了摇头,心想风师应该不会在这里玩耍,还是去那些给女鬼修面的美容铺子里找找吧。   他的确本该就这么走了的,然而,鬼使神差地,没走几步,他又回过头,走了进去。   赌坊大堂,果然爆满,人头攒动,大笑与哭喊齐飞。谢怜刚走下几级台阶,忽听一阵惨叫,他定睛一看,四个面具大汉抬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那人仿佛痛极了,被抬着还在兀自挣扎狂嚎,沿路走沿路狂飙鲜血。原来,他两条腿都被齐齐切断了,血流如注,而有一只小鬼正一路紧跟着,贪婪地舔舐地上的血迹,舔得干干净净。   如此恐怖的景象,赌坊内却没有任何人回过头多看一眼,仍是都在呐喊着、欢叫着、打滚着。不过,原本,在这里玩儿的,大多数也不是人,是人的话,也不是普通人就是了。   谢怜侧身,让那四名大汉抬着人走了出去,继续往里走。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小鬟迎了上来,笑道:“这位公子,你是进来玩儿的吗?”   谢怜微微一笑,道:“我身上没带钱,可以只看看吗?”   以他的经验,通常进店里说这种话,那都是要被人轰出去的,没钱你进去干什么?然而,那小鬟却嘻嘻地道:“没带钱没关系呀,在这里玩儿的人,赌的大多数都不是钱。”   谢怜道:“是吗?”   小鬟掩口道:“是的呀。公子,请随我来。”   她对谢怜招招手,袅袅娜娜地在前行着,谢怜不动声色地在后跟着,四下打量。   这间赌坊无论在外看,还是从内看,都是华丽而不浮夸,艳丽而不艳俗,几乎可以说,是一座颇富品味的建筑了。那小鬟把谢怜引到大堂最后,在那里,有一张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长桌。谢怜刚靠过去,便听到一个男人道:“我赌我一只手!”   围观的太多,谢怜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外面听。忽然,他听到另一人懒洋洋地道:“不需要。别说一只手,便是你这条狗命,在这里也一钱不值。”   一听这声音,谢怜的心忽地一提。   他默念了一声:“三郎。”   方才入耳的,的确是那少年的声音。然而,比他记忆中的,稍稍低沉了些。   但,正因如此,那声音更加悦耳动听了,即便是在四周围观的嘻嘻哈哈的笑声中,这声音也清晰至极,穿透了人声鼎沸的赌坊,直击入他耳底。   谢怜抬起头,这才发现,长桌之后,有一面帷幕。而帷幕之后,隐隐能看到一个红衣身影,闲闲地靠在一张椅子上。 36|隔红云赏花心堪怜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花城这句话虽饱含轻蔑之意, 极不客气, 但他一开口,那男人任由旁人嘲笑,也不敢多辩。领谢怜前来的小鬟道:“这位公子,你今天可真是好运气。”   谢怜目光未曾转移,道:“怎么说?”   小鬟道:“我们城主很少来这里玩儿的, 就是这几天, 忽然才来了兴致, 这难道还运气不好么?”   听她语气,显是对这位“城主”极为倾慕, 极为推崇, 只要能见到他,便是莫大的幸事了, 谢怜忍不住微微一笑。   帷幔是轻纱, 红影绰绰。此等风光,一派旖旎。红幕之前, 还站着几名娇艳的女郎,执掌赌桌。谢怜原先打算就站在外面看看算了, 听到花城的声音之后,开始试着往里挤一挤, 但还是没有先做声。他挤到里三层, 终于看到了那个正在赌桌上下注的男人。   那是个活人。谢怜并不惊讶,早便说过,鬼市里不光有鬼, 还有不少人间有修为的方士,有时候,一些垂死之人,或心存死念者,也会误闯入。这男人也戴着面具,露出的两个眼睛爆满血丝,红得像要流血,嘴唇发白,仿佛许多天不见阳光,虽然是个活人,但比在场其他鬼还像个鬼。   他双手紧紧压着桌上一个黑木赌盅,憋了一阵,仿佛豁出去了,道:“可是……那为什么刚才那个人可以赌他的双腿?”   帷幕前一名女郎笑道:“刚才那人是神行大盗,他一双腿轻功了得,走南闯北,是他安身立命之本,所以那双腿才值得做筹码。你既不是匠人,也不是名医,你的一只手,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男人一咬牙,道:“那我……我赌我——女儿的十年寿命!”   闻言,谢怜一怔,心道:“天底下竟然真的会有父亲赌自己孩子的寿命,这也行吗?”   帷幕之后,花城却是笑了一声,道:“行。”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声“行”里,谢怜听出了一缕森寒之意。   他又心道:“三郎说他一贯运气好,抽签也都是上上签,若是他跟这人赌,岂不是一定会赢走人家女儿十年的寿命?”   刚这么想,便听长桌旁的女郎娇声叱道:“双数为负,单数为胜。一经开盅,绝无反悔。请!”   原来,花城根本不会下场去赌。那男人一阵乱抖,双手紧紧扒着赌盅,一阵猛摇,大堂里稍稍安静了些,骰子在赌盅里乱撞的声音显得愈加清脆。良久,他的动作戛然而止,然后,便是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这男人才很慢、很慢地撬起了赌盅的一角,从缝里偷看了一眼,那双爆满血丝的眼睛突然一瞪。   他猛地一掀木盅,欣喜若狂道:“单!单!单!我赢了!我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赢了!!!我赢了!!!!”   围在长桌旁的众人众鬼想看到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均是“嘁”的一声,拍桌起哄,大是不满。一名女郎笑道:“恭喜。你的生意,马上便会有好转了。”   那男人大笑一阵,又叫道:“且慢!我还要赌。”   女郎道:“欢迎。这次你想要的是什么?”   那男人把脸一沉,道:“我想要,我想要跟我做同一行的那几个对手,全都暴|毙而亡!”   闻言,大堂内一片啧啧之声。那女郎掩口笑道:“如果是这个的话,可比你方才所求的要更困难一些了。你不考虑求点别的?比如,让你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那男人却双目赤红地道:“不!我就要赌这个。我就赌这个。”   那女郎道:“那么,若求的是这个,你女儿的十年寿命,这个筹码,可能不够。”   那男人道:“不够就再加。我赌我女儿的二十年寿命,再加上……再加上她的姻缘!”   众鬼哗然,大笑道:“这个爹丧心病狂啦!卖女儿啦!”   “厉害了,厉害啦!”   那女郎道:“双数为负,单数为胜。一经开盅,绝无反悔。请!”   那男人又开始哆哆嗦嗦地摇起了赌盅。若是他输了,他的女儿便要掉了二十年寿命和好好的姻缘,自然是不好;但若是他胜了,难道就让他那几位同行真的全都暴|毙而亡?但谢怜觉得,花城应该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但几经犹豫,还是往前站了一点。他尚且在犹豫该不该出手,略施小计,这时,一人拉住了他。他回头一看,竟是师青玄。   师青玄已恢复了男身,低声道:“别冲动。”   谢怜也低声道:“风师大人,你怎么又变回来了?”   师青玄道:“唉,一言难尽,那群大娘小妹,拖着我跑,说要给我介绍好店,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怕又被她们逮到,只好先变回来了。她们把我拉到一个地方往脸上涂了很多东西,又拉又扯又拍又打的,你快看看我的脸,有没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他把脸凑到谢怜面前,谢怜仔细看了看,实话实说道:“好像更加光滑白皙了。”   师青玄一听,容光焕发道:“是吗?那好,太好了,哈哈哈哈。哪里有镜子?哪里有镜子?我看看。”   谢怜道:“待会儿再看吧。这鬼市没法通灵,我们千万不要再走散了。对了风师大人,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师青玄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来这里是因为我跟千秋约好了在这里汇合。刚才走散了我就先来了,谁知道进来一看,恰好就看到你了。”   谢怜道:“你约了千秋?在这里汇合?”   师青玄道:“是啊,千秋就是郎千秋,泰华殿下,这个你总该知道吧?他是镇守东边的武神,咱们到这里来,还是跟他约一起比较好。鬼赌坊是鬼市里最热闹最鱼龙混杂的地方之一,标志建筑,人来鬼往的,鬼多人也多,不容易惹人怀疑,所以我之前跟他说了,在这里碰头。”   谢怜微一颔首。回过头,那男人还没开盅,双眼翻白,念念有词,和赌场中其他乱舞的鬼类根本没有两样。他叹道:“这人……”   师青玄一边摸脸一边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同意。但是,鬼市是花城的地盘,鬼赌坊的规矩是你情我愿,敢赌就敢玩儿,天界是管不着的。先静观其变,万一实在不行,咱们再想办法吧。”   谢怜沉吟片刻,心想三郎应该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静观其变也好,于是便没有再动。而桌上那男人也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把赌盅打开了一条缝,结果就要揭晓了。谁知,正在此时,突然一人抢出,一掌盖下,把那黑木赌盅,拍了个粉碎!   这一掌,不光打碎了赌盅,把那男人盖在赌盅上的手也拍碎了,连带整张桌子,也被拍出了一条裂缝。   那面具男捂着骨头粉碎的一只手,在地上乱滚大叫。众鬼也纷纷大叫,有的在叫好,有的在叫惊。而那人出了手,大声道:“你这人,好歹毒的心肠!你求荣华富贵,倒也罢了,你求的,却是别人暴|毙?!你要赌,有本事拿你自己的命来赌,拿你女儿的寿命和姻缘来赌?简直不配为男人,不配为人父!”   这青年剑眉星目,英气勃勃,虽是只穿了一身简单的皂衣,未着华服,却不掩其贵气。不是那永安国的太子殿下郎千秋又是谁?   看到他,谢怜和师青玄在群鬼之中,同时捂住了脸。   谢怜呻|吟道:“……风师大人,你……没跟他说……到了这里要小心点,低调为上吗……”   师青玄也呻|吟道:“……我……我说了,但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也没办法……早知道我……我们应该跟他约了一起下来的……”   谢怜道:“我懂……我懂……”   这时,帷幕后的花城轻笑了一声。   而谢怜的心,也跟着一悬。   这少年和他在一起时便经常笑,到现在,谢怜已经差不多能分辨出来,什么时候他是真心实意,什么时候他是假意嘲讽,什么时候,又是动了杀机了。   只听他悠悠地道:“到我的场子上来闹事,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郎千秋转向那边,双目炯炯地道:“你就是这赌坊的主人?”   四面众鬼纷纷嗤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这是我们城主。”   也有人冷笑:“岂止这间鬼赌坊。这整个鬼市都是他的!”   闻言,郎千秋无甚反应,师青玄却是吃了一惊,道:“我的妈,那后边的,莫非就是那个谁?!血雨探花???”   谢怜道:“嗯……是他。”   师青玄道:“你确定?!”   谢怜道:“我确定。”   师青玄道:“死了死了。这下千秋怎么办?!”   谢怜道:“……但愿他不会自己暴露身份吧……”   郎千秋四下望了一圈 ,却是越来越生气,道:“这鬼地方乌烟瘴气、群魔乱舞,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做的都是些什么事?你们开这种地方,当真是没有半点儿人性可言了!”   众鬼嘘声一片,道:“咱们本来就不是人,要什么人性,那种玩意儿谁要谁拿去!”   “你又是什么东西,跑到这里来对我们指手画脚!”   花城笑道:“我这地方,本来就是狂欢地狱。天界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那又有什么办法?”   听到“天界”二字,谢怜和师青玄瞬间明白了。   花城果然已经识破郎千秋是打哪里来的了!   然而,郎千秋却根本没读懂这话中含义,又是一掌,劈在长桌上。他站在长桌之末,这一劈,围着桌子的人人鬼鬼纷纷闪避,那长桌直冲向帷幕后的红影。但见幕后人影坐姿不变,微一挥手,那长桌又往反方向冲了回去,撞向郎千秋。   见长桌回击,郎千秋先是单手托住,而后似乎发现,单手顶不住,立即换了双手。顶着顶着,他额上渐渐浮起浅浅的青筋。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堂躲的躲跑的跑,谢怜和师青玄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帮忙,毕竟现在他们两人应该还算是没暴露,可以在暗中助力。真要跳出来帮忙,那就是一抓抓仨了。   那边郎千秋喝了一声,终于将那沉沉的长桌再次推了回去。红幕后花城的影子却仍是侧着身,五指轻轻收拢,再轻轻一放。那长桌霎时裂成无数片碎木屑,朝郎千秋飞去。   这些木屑带着极为凌厉的刀风,比什么暗器都要可怕,若郎千秋依旧藏匿法力,维持人身,那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于是,下一刻,他身上便放出了一层浅浅的灵光,谢怜和师青玄立即明白,心道:不好,这要化出法身了!   然而,这一层浅浅的灵光马上便消退了,大概是郎千秋终于记起此次出行不能暴露身份,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迅速撤去了灵光。然而,郎千秋收手了,花城可不会收手,那红衣人影安坐红幕之后,手势一变,五指并拢,微微向上一抬。   这一抬,郎千秋整个人忽地悬空而起,呈大字型,浮在了赌坊大堂的天花之上!   被困住之后,郎千秋似乎还没搞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浮起来了,一脸懵然地挣了两下。谢怜头疼地道:“他被锁住法力了,这下想化出法身也不行了。”   师青玄道:“鬼市是花城的地盘,要锁也是能锁的。”   虽然目下,郎千秋算是受制于人了,不过也有个好处,那就是,他的真实身份大概是勉强保住密了。否则,若是他方才打斗中化出了法身,给人家知道东方武神泰华真君跑到鬼市来闹事,那可没这么简单就能了事了。毕竟这么多年来,除了一些特殊事件,天界和鬼界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大闹赌坊的不速之客被锁住了,原先逃走的众人众鬼又都折回了来,聚在大堂之下,对上方被锁在空中的郎千秋指指点点,哈哈大笑。郎千秋大抵从未受此窘境,脸色涨得微微发红,一声不吭,暗暗使力,想要挣脱那无形的缚术。底下不时有鬼跳起来想去拍他的头,还好花城把他悬得极高,拍不到,不然这等羞辱可就大了。花城在红幕后笑道:“今天抓到这么个玩意儿,你们拿去玩儿吧。谁运气好赌到一把大的,谁就拿回去煮了吧。”   闻言,大堂内欢呼不断,尖叫不止:“赌大小!赌大小吧!点数最大的,把他拿回去煮了!”   “哎呀呀,这个小哥,看起来很补的样子咧,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哈哈傻了吧,让你不知道在谁的地盘上闹事!”   四名面具大汉又抬进来一张新的长桌,没人理会那在地上抱手哀嚎打滚的面具男人,众人众鬼又聚在了长桌边,开始下一轮赌局。而这一次的赌注,便是悬在上空的郎千秋了。眼看那边赌得热火朝天,师青玄在这头走来走去,急得摔手:“怎么办?我们要上去把他赌回来吗?还是直接开打?”   谢怜道:“风师大人,你手气怎么样?”   师青玄道:“当然是时好时坏,手气这种东西,哪有定论?”   谢怜道:“有的。比如我,我就从来都没有好过。”   师青玄道:“这么惨?”   谢怜沉痛地点头,道:“我掷骰子,最多二点。”   师青玄眉头一皱,马上有个主意了,拍腿道:“不如这样,既然你最多二点,那你跟人家比,就比谁掷出来的点数最小。肯定没人能再比你小了。”   谢怜想了想,道:“有道理,我试试。”   于是,他凑到长桌之旁,道:“不如来换个规则,看谁掷出来的点数最小吧?谁小谁赢,怎么样?”   桌上乱哄哄的,有的说好,有的说不好,谢怜便先抓来两个骰子,先试着掷了一把。   他心中默念:“小,小,小。”掷完之后,两个人凑过来一看——两个六点!   谢怜:“……”   师青玄:“……”   谢怜揉着眉心道:“看来手气的好坏,并不会因为规则的改变而有所改变。”   师青玄也学着他的样子揉眉心,道:“要不我们还是直接开打吧。”   这时,一名女郎靠近红幕,微微倾身,似乎听幕后之人说了些什么,点了点头,再抬头,扬声道:“请诸位静一静,城主有话。”   她一说城主有话,众鬼立即止息,安静至极。那女郎道:“城主说,规则改变一下。”   众鬼纷纷道:“城主就是规则!”   “城主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改成什么样?”   那女郎道:“城主说,他今天心情好,想陪大家玩儿两把。大家可以和他赌,赌赢的人,就可以抬走上面这个东西。无论蒸,还是煮,或是煎炸炒腌,全凭赢家处置。”   一听要和城主赌,众鬼都犹疑了。看来,花城的确是从来不下场玩儿的。有几个大胆的跃跃欲试,不过,还没有哪一个敢第一个上来。郎千秋一直在上方持续努力挣扎,怒道:“什么叫这个东西?我又不是东西,你们凭什么拿我来做赌注?”   他大声说着“我又不是东西”,许多女鬼听了,发出吃吃的窃笑,目光露骨地盯着郎千秋,腥红的舌尖扫过嘴唇,仿佛更想将他拆吃入腹了。谢怜心想:“唉……这孩子。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站了出来,温声道:“既然如此,那么,请让在下姑且一试。”   闻言,红幕后的身影也顿了顿,随即,缓缓起身。   幕前的女郎笑道:“那么,就请这位公子上前来吧。”   大堂之内,人人鬼鬼自动分出空地,给这位勇士腾出了一条路。谢怜走上前去,那女郎双手托过来一只漆黑得发亮的赌盅,道:“您先请。”   她先前对待那些赌客,用的都是“你”,话语虽平和,语气却不算客气,此时对他,却用了“您”,语气也十分恭顺。谢怜从她手中接过这只黑木赌盅,道了声多谢,轻咳一声。   他几乎没怎么摸过这种东西,拿着就胡乱一阵摇,还要假装自己很在行的样子。摇着摇着,抬头,看了一眼悬在上方的郎千秋。郎千秋也睁大了眼睛,眼巴巴地在看着他,不过,总算是没喊出什么来。看他神情,谢怜心里莫名有点想笑,忍住。摇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   无数双眼睛都紧紧盯着他手中这只盅,谢怜也觉得这小小一只赌盅变得无比沉重,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开才是正确的。正当他准备揭晓结果时,那女郎又道:“且慢。”   谢怜道:“何事?”   那女郎道:“城主说,您摇盅的姿势,不太对。”   谢怜心想:“原来真的是有正确的姿势的?难不成我以前运气不好,都是因为姿势不对?”   他虚心地道:“那请问,什么样的姿势才是正确的姿势?”   那女郎道:“城主说,请您上来,他愿意教您。”   闻言,赌坊内众鬼发出一片嘶嘶抽气之声。   谢怜听到有鬼嘀嘀咕咕地道:“城主要教他,这可真是破天荒,这人是不是要死啦。”   “城主想干啥???这人谁啊???为什么要教他???”   “摇盅不就是那样摇吗??还有什么正确的姿势吗???”   谢怜也在想这个问题,那女郎已经手邀向红幕,对他道:“请。”   于是,谢怜抱着那黑木赌盅,走到了红幕之前。   纱幔飘飘,红影绰绰。幕后之人,就站在对面,两人之间,只有半臂之隔。   屏息片刻,一只手分开重重红幔,从幕后探出,覆着谢怜的手背,托住了这只赌盅。   这是一只右手,修长而苍白,指节分明,第三指系着一道红线。   在漆黑光亮的木盅衬托之下,白色更加苍白,红色更显明艳。缓缓地,谢怜抬起了眼帘。   红云一般的纱幔之后,沉默不语地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是三郎。   依旧是衣红胜枫,肤白若雪。依旧是那张俊美异常,不可逼视的少年面容,只是轮廓更加明晰,褪了少年人的青涩,更显沉稳从容。说这是一个少年,却也能说,这是一个男人。   他眉宇间那一段狂情野气,不灭反骄。依旧是明亮如星的眸子,眸光沉沉,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谢怜。   只是,明亮如星的,却只有一只左眼。   一只黑色眼罩,遮住了他的右眼。 37|隔红云赏花心堪怜 2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红纱幔只分开了浅浅一线。这个位置, 只有谢怜才能看见幕后之人, 大堂内其他人众鬼都被他的身子挡住了,看不见,当然,也不敢乱看。那只左眼凝视着谢怜,而谢怜也凝视着他, 微微入了神。   花城这幅容貌, 不光是看上去像长大了几岁, 身量也变得更高了。从前谢怜看他,勉强点也能平视, 现在看他, 却是非要扬首不可了。   对视半晌,花城缓缓地开口了。   他沉声道:“你是要比大, 还是要比小。”   这声音低沉悦耳, 谢怜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反正比大比小都一样,并无区别, 于是,他答道:“比大。”   花城道:“好。我先来。”   谢怜左手托着黑木赌盅的底盘, 右手压着上方圆形的盅盖。花城站在他对面,右手覆着他的左手, 带着轻轻晃了一下, 然后,开盅。只见底盘之上,两颗骰子, 一个六点,一个五点。   悬在上方的郎千秋看得清楚,见一摇就这么大,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十分惊奇地道:“怎么会这样??”   花城微微松开了一点手,对谢怜道:“这样摇,你试试。”   谢怜便学着他的样子,摇了两下。花城却道:“不对。”   虽是在说谢怜做的不对,但语气却低柔至极,耐心至极。说着,花城再次托住了他下面那只手,左手也探了出来,覆在谢怜压着盖子的右手上方,低声道:“是这样。”   如此,谢怜两手的手背便都被花城的手心覆住了。   肌肤相触,温凉如玉,那对华丽精致的银护腕倒是冰冷如铁,然而,花城的动作似乎小心翼翼的,没让它们碰到谢怜。他的双手带着谢怜的双手,不紧不慢地摇着黑木赌盅。   一下、两下、三下。   铛铛、铛铛、铛铛。   两颗骰子骨碌碌,在黑木盅里滚动,缠绵相撞,响声清脆。不过是如此微弱的震动,却震得谢怜手心手背一阵丝丝发麻。而这一丝麻意,顺着他手腕爬了上去,扩散开来。   摇着摇着,谢怜无意间抬起眼帘,扫了一眼,发现花城根本没看赌盅,却是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唇角微翘。谢怜也忍不住对他微微一笑,随即想起还有很多人人鬼鬼在上面下面看着,立即敛了笑容,低头认真地学习花城摆弄出来的手势,道:“这样么?”   花城唇边笑意更深,道:“嗯。对,是这样。”   看谢怜满怀希望地摇了几把,他又道:“打开看看?”   谢怜便打了开来,只见底盘上两个白白骰子,是两个三点。   两个三点,已经是破天荒的惊人战果了,谢怜心头仿佛有春风吹过,心想:“莫非我真的抓住诀窍了?”   不过,就算是战果惊人,六点还是比十一点小。他轻轻咳了一声,道:“不好意思,我输了。”   花城却道:“不要紧,这盘不算。我现在是在教你,再来。”   这一句出来,无论郎千秋亦或师青玄都是瞠目结舌。堂下众鬼更是目瞪口呆,纷纷犯起了嘀咕:   “城主这是怎么了?我以为城主要给他好看来着,结果还真是在教他啊??”   “这盘还能不算的??还能这样玩儿??”   “这把不算数,那什么时候才算数?”   “看来城主今天的心情是真的很好啊……”   花城一挑左边眉,外边女郎立刻道:“请诸位静一静。”   大堂内瞬间又安静下来,只是虽然都不说话了,目光却更加肆无忌惮了。花城笑了笑,又在他耳边柔声鼓励道:“再来?”   大概是因为赌坊内人人鬼鬼太多了,谢怜莫名觉得脸颊表皮一层有点发热,道:“好。”   骨碌碌、骨碌碌,又摇了两把。这次,揭开一看,竟是两个四点。   花城道:“怎么样,是不是大了一点?”   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谢怜还是点了点头,道:“是……大了一点。”   花城道:“做得很好,继续。”   他这般循循善诱,但不知为何,四周传来了许多暧昧的嘁嘁笑声,听声音,似乎都是女鬼。谢怜也搞不清楚,到底什么姿势才是正确的了。他先开始还老老实实地在研究花城的手如何摆放、快慢又是如何把握,现在却只是任由花城带着,胡乱瞎摇一气了。摇着摇着,有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谢怜心想:“三郎莫不是在哄我……”   而郎千秋一直在上方看着,大概也跟他感受一样,忍不住道:“你,你不要摇了。他分明就是在骗你,哪有什么正确的姿势。他肯定作弊了!”   他如此大声喊出来,师青玄再次捂住了脸。   底下众鬼嘘声大起,一阵骰子雨冲郎千秋丢去,都嚷嚷道:“无知小儿,不要说话!”   “吵什么吵,大家伙儿正看到精彩处呢!”   “那位道长照我们城主教的姿势来做,得到的结果一次比一次大可是实话!”   “就是!你懂什么!”   郎千秋怒道:“你们,你们这群睁眼说瞎话的乌合之众……啊!!”   他突然住口,满脸通红,原来,底下几个女鬼狠狠拽了一下他垂下来的腰带,叱道:“小弟弟莫要再吵闹了,你再胡说八道,姐姐们可要扒你裤子啦!”   郎千秋从未受过这种威胁,气得说不出话来,道:“你们……你们!”   若只是被一群鬼暴揍一顿,那也还好了,但要是真被扒了裤子,他堂堂坐镇一方的武神,那脸可就丢大了,当下郎千秋再也不敢多说了。谢怜抬头,看到他拿眼睛拼命瞅自己,又好笑又可怜。他只好低下头,对花城小声道:“……三郎。”   听他这么喊,花城笑了一下,道:“别管他。我们继续。”   “……”   谢怜无奈,托着赌盅,又摇了两把。不出所料,这一次,摇出来两个“五”。   见状,众鬼更乐,纷纷逗郎千秋逗得更疯狂,道:“看到没有?越来越大啦!”   而谢怜也早就发现了,这是花城在带着他玩儿呢。他有点哭笑不得,心想世界上果然根本不存在什么正确的姿势,对他这种人来说,什么姿势都是错误的,今后可以彻底放弃任何转运的念头了。正准备自暴自弃地摇上最后一把,花城却道:“等一等。”   谢怜感觉他覆着自己的手掌压得稍稍重了些,停下动作,道:“怎么啦?”   花城半真半假地道:“这位哥哥,你好像还没有说,输了的话,怎么办呢?”   听他叫谢怜“哥哥”,师青玄和郎千秋的表情,真是一言难尽。而群鬼也都是一阵毛骨悚然,有几个更是吓得头都掉地上了。   说来也是不好意思,方才情急,谢怜的确是没想过赌注这个问题,道:“这……”   他原本想的,也是押上自己十年寿命,可是,神官的寿命,那可就长了,十年大概根本算不得什么。银钱宝物?不存在的。法力灵力?不存在的。一时半会儿,谢怜竟然也想不出来,有什么东西能押的,于是,只好问赌坊的主人了。他道:“你觉得,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拿来做赌注?”   闻言,花城笑了起来。   他道:“我无所谓。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谢怜想了想,轻咳一声,实话实说道:“我……这次出来,身上只带了一个没吃完的馒头。”   闻言,花城扑哧笑了出来。他笑了,其他人却是想笑不敢笑。   笑完了,花城一点头,道:“行。就那个馒头吧。”   此言一出,不光群鬼,连那些执掌赌桌的女郎们都震惊了。   这间赌坊开张以来,出现过无数种不可思议的赌注。有内脏,有寿命,有情绪,有能力。然而,什么赌注,都没有今天这个不可思议:一个没吃完的馒头。连郎千秋都忍不住了,愕然道:“这……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我只值一个没吃完的馒头吗???”   群鬼嘻嘻哈哈,有人大叫道:“一个馒头怎么了?便宜你了,还不快住口!”谢怜听出来了,这崩溃的声音正是躲在群鬼中的师青玄。正啼笑皆非,花城对他道:“来。最后一把了,别紧张。”   谢怜道:“我没有紧张。”   两人仍是维持着手心覆手背的姿势,摇了几把。虽说谢怜的确是没怎么紧张,但他贴着赌盅的手心,以及贴着花城的手背,似乎还是沁出了一层隐隐的薄汗。终于,两人动作停下,到了揭晓胜负的时刻,他轻吸一口气,打开一看——   两个骰子,两个六点!   谢怜松了口气,心知是怎么回事,抬眼去看花城。花城一挑眉,道:“喔,我输了。”   他这一声认输,虽然一本正经,却是毫无诚意。堂下众鬼也是鸦雀无声。   方才还有人在下面嘀咕“这把不算数,那什么时候才算数”,现在,答案出来了:直到这位赢了的时候,才算数。   这放水放得也太丧心病狂了!   然而,没有一个人会对此说什么。那女郎托过黑木赌盅,高高举起,道:“恭喜,这位公子,这一局,是您赢了。”   大家都十分给面子,纷纷嚷道:“城主输也输的完美!漂亮!”   “赢的人还不是城主手把手教出来的,赢了也是城主教得好哇!”   “是啊!今天真是大开眼界,学习了正确的摇骰子的姿势!受益匪浅!十年都用不完!”   听着四周一片群魔乱舞之声,谢怜忍俊不禁。看他笑了,花城也笑了起来,拨了一下红纱缦。这时,郎千秋在上方道:“既然你输了,该放我下来了吧!”   花城还是盯着谢怜,笑意不变,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举起手,随手一挥,郎千秋立刻猛地重重砸了下来。那一声巨响,听得谢怜眼睛一抽。师青玄不能暴露,还没法冲过来,于是谢怜转身,俯身查看,道:“你还好吧。”   郎千秋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道:“没事,谢谢你了。他让你上去肯定是想作弊让你输,幸好你赌赢了!”   谢怜心想:“这你可是完全错了,要是他不给我放水,我就是赌到地老天荒也赢不回你……”   正想着,他忽然听到几声“叮叮”清响,随即,四周传来一片低低的惊呼。谢怜回头一看,原来,竟是花城终于从红纱幕之后走了出来。   之前少年形态,花城都是歪歪束着长发,此时却是红衣掩映,黑发披散,俊美之中妖气横生。只有右侧结了一缕极细的小辫,以红珊瑚珠坠角,却带了几分俏皮。护腕是银,靴链是银,腰带也是银,腰间悬着一把修长纤细的弯刀,弧度圆滑诡谲,也是银。刀身修长,人也修长。他虚倚在半开的红纱之旁,抱着手臂,一脸似笑非笑,道:“哥哥,你赢了我。”   谢怜当然心知肚明方才怎么回事,无奈道:“你就别笑我了。”   花城挑眉道:“没有。怎么会?”   而下边群鬼则是兴奋至极,沸水一般翻滚个不停,都激动不已,窃窃私语:“城主今天怎么又换了一张皮?”   “要死啦,城主这张新皮俊得我要死了,又鲜嫩又带劲儿!”   “死什么死,你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死婆娘?!”   看来,因为花城过往从不以真容示众,频繁地更换皮相,导致连鬼市群鬼都弄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均以为这副模样也是他披的一张假皮。然而,只有谢怜心中知道,面前的,一定就是传说中的血雨探花的真容了。 38|隔红云赏花心堪怜 3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谢怜凝视着那红衣少年, 道:“你……”   他是想说些什么的, 然而,现下四周无数双眼睛都看着这边,花城这幅态度又十分暧昧,仿佛认识他,又仿佛不认识他, 谢怜不知他是不是不能在鬼市表露出来与他相识, 有意而为之, 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多谢你。”   郎千秋道:“何必谢他?这地方就是他开的, 从一开始便不安好心。”   “……”谢怜低声道, “太子殿下,快别说了, 赶紧走吧。”   再呆下去, 还不知道郎千秋要说出什么话来,况且还有事务在身, 谢怜不便多留,他望了花城好几眼, 推着郎千秋就往外走。这时,花城却在他身后道:“且慢。”   闻声, 谢怜又驻足, 回了头。群鬼中有声音道:“城主,不能就这样放走他们呀!”   “此人形迹可疑,力大无穷, 来路恐怕不简单。依我看,该留下来拷问一番。”   “不错,说不准,这是哪边派来的探子,故意到咱们的地界上生事的呢!”   这最后一句,可是扎心了。的确就是来自天界的,不过本意不是生事,只是打算来探探情况。谢怜不确定花城有没有看到之前郎千秋情急之下泄出的那一丝灵光,也没有十足把握他看到了还会放他们走,心稍稍悬起几寸。却听花城悠悠地道:“你不把赌注留下来吗?”   谢怜微微一怔,道:“赌注?”   郎千秋拦在他身前,警惕地道:“你是不是又想反悔了?”   谢怜却心想:“三郎答应了人的事可不会反悔,大概是有别的意思?”于是,他从郎千秋身后站出来,道:“可是,方才我们赌过,我不是已经赢了吗?”   花城道:“方才哥哥的确是赢了我,这没错。不过,莫要忘了,你前面还输了一把。”   谢怜愣了愣,道:“可你说过,不要紧,不算数的。”   虽然赌输了就不算,赌赢了才算数,这听起来也是挺厚脸皮,但谢怜还是厚着脸皮问了。花城道:“跟我赌的那几盘,输了当然不算数。我说的,是你在下面赌的第一把。”   谢怜这才想起,原来,花城说的是他尝试比小时,掷出了两个六的那一把。   郎千秋沉声道:“我就说他不安好心,没打算这么便宜让我们就这么走。这次我不会再被锁住了。”   听他像是已经准备好了要再打一轮,跃跃欲试了,谢怜连忙拉住他,道:“没事不要紧张,用不着再打。”   那边,花城歪着头,道:“如何?哥哥,你认吗?”   愿赌服输,除了乖乖认,还能如何?于是,谢怜点了点头,道:“我认。”   花城一摊左手,道:“那,就把说好的赌注给我吧。”   ……说好的赌注?   踌躇片刻,谢怜把右手伸进左边袖子里,摸了摸,摸出半个馒头,有点不能直视地看了一眼,硬着头皮递出去,道:“你说的……是这个吗?”   说真的,掏出这半个馒头的时候,谢怜只觉得,这张八百年都没崩过的脸,忽然有点颤颤巍巍地,挂不住。   堂下群鬼早就无话可说、安静围观了。城主第一次下场跟人赌,约定的赌注是个没吃完的馒头,那也就算了,兴许是城主闹着好玩儿。但是城主居然还一本正经地找人追讨这半个馒头。没话说,真的没话说。有的鬼甚至禁不住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要么是这半个馒头里藏着惊天大秘密,要么,就是这人真是城主的亲哥!   花城却是笑吟吟地接过了,将它举起来看了一眼,拿在手里晃了晃,道:“赌注,我收到了。”   看他当真收了,谢怜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那个……冷的。好像,有点硬了。”   花城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如此回答,谢怜没有接话的余地了,他能说的都已经说了,又转过身,往外走去。方才赌坊众鬼给他让道,冲的都是看他第一个上前,是个勇士。这一回给他让道,却都是用又敬畏又好奇的目光在看他了。谢怜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众鬼纷纷道:“城主,城主,你接下来去哪儿啊?”   花城懒洋洋地答道:“今天高兴,去极乐坊。”   闻言,大堂内一片欢声沸腾,仿佛逢年过节。谢怜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恰见到花城也转了身,手里拿着那半个馒头,抛了一抛,随意低头咬了一口,目光又朝这边投来。   见此一幕,谢怜脚底微微一顿,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个地方真的是再也不能多呆一刻了,加快步伐,拽着郎千秋飞快地跑了出去。   二人出了赌坊,狂奔好长一段路,路上险些撞倒各色小贩摊子,好容易到了一条稍微僻静一些的小巷,师青玄马上冒了出来,和他们汇合了。师青玄狂摇折扇,扇得他头发乱飞,道:“好险好险,我的妈,刚才真是吓得我脸都白了。”   大概是冲得太急了,谢怜一颗心也在砰砰地跳。郎千秋道:“是啊,风师大人,我觉得你的脸到现在也很白。”   师青玄摸脸笑道:“是吗?哈哈哈哈,这个不是吓的,这个是我天生……咳!咳,千秋,你好歹也是坐镇一方的武神,怎么能这么冲动?这是在他们鬼界的地盘里,万一你被抓住了,身份暴露,传出去就是天界神官乔装改扮潜入鬼市行为诡异破坏三界安宁,我们怎么跟帝君交代?”   郎千秋低头老实认错道:“对不起,我方才是冲动了。”又抬头道,“可是那些赌徒太丧心病狂了,要是让那个男人打开了那个盅,不管赢输结果都不好,要么他女儿倒霉,要么他同行遭殃。我一时生气,就打碎了那个盅。”   师青玄道:“那你也不要就自己直接冲出去嘛。”   郎千秋愣了愣,道:“那风师大人,要怎么办?我不冲出去,也没有别人会冲出去了。”   他问得认真,师青玄有点伤脑筋地用扇子翘了翘自己太阳穴,道:“这……”   谢怜微微一笑,道:“算了。”   郎千秋抬眼看他。谢怜又道:“我想,泰华殿下就算是被抓住了,再怎么拷问,也不会告诉对方自己身份的。不过,为了避免对方从言语的蛛丝马迹中揪出什么线索,殿下今后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被抓住的好。”   郎千秋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师青玄道:“不说啦不说啦。哎对了,太子殿下……”   这一声“太子殿下”,谢怜与郎千秋两人同时转头看他,师青玄道:“哦,我叫的是年纪大的这位。”   “……”   谢怜有点郁闷地揉了揉眉心,心道:“年纪大……好吧,是大了点,不过也没有大多少,为何总是说到我就仿佛在说一个老人家?”   师青玄道:“太子殿下,你们两位之前在神武殿有没有打过照面?没打过照面的话,我再给你们彼此介绍一下,这位是永安国的太子殿下郎千秋,坐镇东方的武神。这位是仙乐国的太子殿下谢怜,是收……收……受帝君很大倚重的一位神官。”   他卡壳的那个字,不用说出来谢怜也知道后面本来接的是什么,收破烂嘛!但是话到半截强行改口,连句法有瑕都顾不上了。郎千秋听了,望向谢怜,奇道:“你就是那位飞升了三次的太子殿下?”   看来之前在神武殿上,郎千秋是真的从头睡到尾,连他是谁都没记住。若是换个人,当着谢怜的面说这么一句,必是嘲讽无疑。然而,这话是从郎千秋嘴里说出来的,谢怜完全相信,这孩子当真是仅仅觉得飞升了三次很稀奇而已。他笑眯眯地道:“是呀,就是我了。”   郎千秋道:“方才真是多谢你了!不然……”他想起什么,赶紧低头把自己腰带收了起来,紧紧绑好,一脸心有余悸。他明显并未往仙乐国和永安国之间的渊源上想太多,师青玄也觉得介绍这样差不多就行了,对谢怜道:“殿下,这血雨探花不是认识你吗?方才为何要装出一副跟你不熟的样子?”   郎千秋绑好了腰带,道:“那个真是血雨探花吗?是本尊吗?”   谢怜还未开口,便听师青玄道:“怎么可能是本尊?花城得换了有百多张皮吧,谁都不知道他本尊长什么样。上次我去半月关见到他好像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肯定是一张假皮啦。假的假的。”   谢怜却一直记着花城在菩荠观里对他说的那句“下次再见之时,我会用我原本的模样来见你的”,心道:“是真的。”   不过,这句当然没有说出来。看到其他人都认定那是一张假皮,只有他知道那是血雨探花的真容,仿佛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小秘密。再转念一想:“三郎这副模样,和之前也没有多大差别,好像就是大了一点、高了一点的样子。这么说的话,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其实差不多也用的是真容了。”莫名又有一些小小的高兴。   那边,师青玄又道:“大家都说花城脾气古怪,看来是真古怪。明明是在给你放水,还要一本正经地假装不认识,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   闻言,谢怜一连咳了好几声。果然,谁都看得出来,方才在赌坊里,花城放水了。也难怪,与其说是放水,不如直接说是开闸了。也就郎千秋还看不出来了,皱眉道:“他放水了吗?为什么?”   另外两人拍了拍他的肩,很有默契地选择了不和他多解释,留下郎千秋一个人站在原地思考花城为什么要给谢怜放水,是不是因为他们认识。二人转过身,走开,谢怜道:“眼下咱们行踪算是暴露了吧,接下来该如何行动?换皮再来吗?我是不建议换皮,没用了,泰华殿下这么一掌打出去,鬼市接下来应该会加强一轮警戒了。”   师青玄道:“说实话,我想过会暴露,但没想过会这么快暴露。”   谢怜叹道:“我懂,我懂。”   师青玄道:“暴露了就暴露了吧。既然暴露了,要不然,你就光明正大地上吧。”   谢怜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叫做“光明正大”。果然,师青玄又道:“眼下要是还想圆谎的话,只能你光明正大去找花城,对他说你这趟是特地来看他的了。他知道你是天界的神官吧?知道的话,你带了几个天界的小弟来,也说得通了。”   谁知,谢怜尚未答话,郎千秋听了,却道:“不行!”   师青玄道:“为什么不行?”   郎千秋认真地道:“仙乐殿下,你是不是认识血雨探花?我听你们这么说的话,你和他算是朋友吧。”   谢怜点点头。郎千秋道:“那当然不行了。虽然我觉得这鬼王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给你放水,应该是因为把你当朋友。既然如此,断不可撒谎欺骗朋友。”   师青玄头疼地道:“嗨呀千秋,你真是个死脑筋!”   谢怜却笑着点了点头,道:“挺好的。泰华殿下说的。”   郎千秋笑道:“你也同意我,是吧?”   师青玄道:“好什么好,我们好歹有三个神官,要是出来一趟空手而归,传回去肯定说我们比灵文殿效率还低,丢死人了。”   谢怜莞尔,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传来一阵鬼哭狼嚎之声,三人不禁齐齐回头望去。只见小巷口外,一群妖魔鬼怪追追打打着奔过去,嚷道:“那个小蒙面仔呢?那个小蒙面仔呢?”   谢怜见另外两人神色警惕,道:“没事,不是找我们的。”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的大叫便划破耳畔,尖锐地刺入他们耳中。 39|极乐坊携君问仙乐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猛地听到这一声惨叫, 谢怜的心忽然一震, 思绪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抢了出去。只见巷子外面一群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围成一圈,纷纷叫道:“抓住啦!”   “再把他打死一次!”   “他妈的,这小渣滓偷了老子多少东西吃老子非从他身上一一刮下来不可!”   师青玄道:“太子殿下,你怎么了?”   谢怜没有回答, 一步一步地朝那边走去。他越走越快, 最后跑了起来, 用力掀开外边几人,猛地一看——被压在中间暴打的, 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看身量大约只有十五六岁,蜷成一团, 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虽然他紧紧抱着头, 但仍能看到,这少年的头上乱七八糟地缠满了数条绷带, 这些绷带和他的头发一样,都已变得肮脏不堪。   这岂非正是那个谢怜在与君山匆匆见过一面, 又消失无踪、搜索无果的绷带少年?   难怪数日以来,灵文殿都说搜索他的下落无果了, 若是这少年逃进了鬼界的地盘, 天界的灵文殿又如何能在人间搜索得到?   被谢怜扯开的几只鬼一阵大怒,又把他扯了开去,一鬼去拽这少年头上的绷带, 道:“这小杂碎怕是个比我还丑的丑八怪,这么怕人扯他脸上这些玩意儿……”   郎千秋怒道:“你们干什么!”上来便把那几人又丢了开去。师青玄根本来不及阻止,只得摔扇子道:“千秋,说好的不会再冲动呢!”   这下,许多人都被郎千秋惹恼了,骂着“你又是个半路杀出来的什么玩意儿”纷纷朝他扑去。郎千秋道:“风师大人对不住,这是最后一次!”这便和他们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师青玄无法,叫道:“呔!我再也不和你一起出巡了!”接下来,自然也只得加入战局。偏生他们还不好施法暴露灵光,只能拳打脚踢。还有一小部分在殴打那少年,被谢怜掀开。他俯身想扶起那少年,道:“你还好吧?”   一听到这个声音,那少年肩头一震,缩头缩脑地看他。这一看,面朝谢怜,谢怜才发现,他正脸上缠着的绷带全都被血浸污了,黑黑红红,甚是骇人。这副模样,比上次他们分别时还可怕,从绷带缝隙里露出的两只大眼睛倒是黑白分明、清澈异常,然而,这双漆黑的眼睛里映出了谢怜的倒影,却满是恐惧和胆怯。   谢怜扶着这少年的胳膊,道:“来,站起来。没事了。”他却忽的“啊”的一声大叫,一把推开谢怜,跳起来就跑。   因这少年曾患有人免疫,与仙乐国必然脱不了关系,谢怜看到他就心头巨震,心神难免有点恍惚,猝不及防被一把推开,连斗笠都摔地上了。他一怔,道:“等等!”   谢怜待要去追,方才被他掀开的那几只恶鬼却又纠缠上来。那少年往长街上逃,街上熙熙攘攘,他在群鬼中矮身钻了几下就快要消失。若邪难以在这种地方探出抓人。情急之下,谢怜道:“两位大人,这边交给你们了!我们先分头行动,你们藏好行踪,最迟三日后在此地汇合!”若邪倏出,将几条恶鬼抽得飞向那两人。他则矮身一抄,抄了斗笠,朝那少年逃跑的方向飞奔而去。   他在街上艰难地挤着前进,一路喊着:“借过!借过!”而那少年常年在人间藏匿躲闪,逃跑自然轻车熟路,一会儿能看到个脑袋,一会儿能看到个背影,一会儿又看不到了,竟是越来越远。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怜只觉这个方向街上越来越热闹,人人鬼鬼摩肩接踵,挤得也越来越困难。由于心神紊乱,一不小心撞翻了几个摊子,谢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鬼可不是好惹的,骂道:“对不起有屁用?抓住他!”谢怜忽觉背后一寒,似乎有一手抓来,一掌反手打回,道:“什么人?!”   抓他的是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触手,一群鬼都围了上来,高低粗细的不一的声音包围了他:“哟喂!快好好教训教训这小白脸,居然敢在鬼市闹事!”   一大波黑压压的妖魔鬼怪涌出,眼看着就要将他和那少年冲散了,谢怜抓着那根触手努力拉开,道:“诸位!实在抱歉,在下真是无心的,可否先让我找人,回头再商量如何赔偿?”   群鬼不依不饶:“想得倒美!”   推推搡搡间,那少年终于彻底消失了。谢怜怔怔,说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究竟是觉得没抓住对方失望了,还是觉得一个噩梦又离自己远去了。   忽然,鬼群一阵躁动,自动向两侧分开,似乎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谢怜回过神来,只见一个身形长挑的黑衣人从分离的人群中径直向他走来,道:“大家不要胡闹,快放开!”   那黑衣人和大街上许多妖魔鬼怪一般,戴着一张鬼面,鬼面绘制的神情有趣,似乎是个无奈的苦笑。群鬼嚷嚷着“下弦月使来啦!”总算放开了谢怜。看来,这是个鬼市中的大人物。   他一见谢怜便躬身行礼,道:“这位道长,城主有请。”   谢怜指自己:“啊,我吗?”   下弦月使道:“正是。城主已在极乐坊等待多时了。”   四周一片丝丝抽气:“城主有请?我没听错吧?城主?”“极乐坊?那可是城主的暖被窝,从来不请外客进去的呀!”   从另一条街来的人道:“等等,这人不就是今天在鬼赌坊赢了城主、不是,被城主教导的那个道长嘛?!”   一双双最少也有铜铃大的眼睛盯得谢怜不得不举起斗笠挡一下,下弦月使道:“请。”   谢怜点点头,跟上了他。   两边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那鬼使领着谢怜,从中穿行。没人敢跟上来看个究竟,一炷香后,二人离开了热闹的大街,越走越偏。   期间,二人鲜少交谈,谢怜总觉得那下弦月使走着走着就要隐没在黑暗中一般,自觉跟得更紧。而当他无意间扫过那鬼使的手腕时,忽然发现,这人手腕上,有一道黑色的咒圈。   这个东西,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咒枷?!   他睁大了眼,正无声震惊,忽听那鬼使道:“便是此地了。”   谢怜抬头,这才发现,他被领到了一片湖泊之前。许多幽幽的鬼火在水面上追逐打闹。那水边,伫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高楼。   天界和鬼界,都有着十分华丽的建筑。然而,天界的华楼,华丽中是凝重大气,鬼市这些华楼,却是华丽得妖艳,华丽得轻浮。连这高楼上“极乐坊”这三个大字,都透着一股妖气。   从中传来奇异的歌声。轻飘飘的,软绵绵的,十分旖旎,仿佛是许多女子在一边调笑嬉闹,一边轻歌曼舞。   循着歌声,谢怜慢慢走了进去,撩起珠帘,一阵暖暖的香风扑面而来。他微微侧首,似要避过这阵靡靡之气。   极乐坊的大殿之上,铺着厚厚一层地毯,不知是什么妖兽的皮毛,居然是完整的一张。许多容貌姣好的女郎们赤着雪白的双足,身披纱衣,妖艳地舒展着身姿,尽情歌舞。那阵歌声,便是她们传出去的。   这群女郎恣意旋转着,仿佛是无数带着毒刺的玫瑰,在深夜中绽放。转过谢怜面前时,向他颇为挑逗地送出眼波。若是有深夜行人闯入,看到这幅情形,不知他们会是恐惧更多,还是会痴迷更多。然而,谢怜扫视整个大殿时,视线却是直接穿透了这群女郎。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大殿最后的花城。   大殿之末,是一条墨玉铺成的长榻,极为宽敞,可容十余人并卧,但那榻上只坐了一人,正是花城。他面前就有无数艳丽的鬼界女郎们载歌载舞,花城却一眼也没看,只是百般聊赖地盯着自己眼前。   在他眼前的,是一座金灿灿的小宫殿。粗略一看,像是一座天宫的建筑。再仔细一看,那宫殿,居然是用一张一张精致的金箔堆起来的,而他手中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的,也正是一片金箔。   金箔作殿。这个游戏,谢怜幼时在仙乐皇宫里时常玩儿,其游戏趣味,和平民孩童用小石头块堆房子,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他年少时候的性子一贯喜聚不喜散,无论是什么,放在一起了,就不愿分开,做好了的,就不愿摧毁,所以堆出了什么都不许人碰散,恨不得用浆糊来糊住,让它永远也不会变才好。再小一点的时候,要是看到堆出来的小屋子倒了,就会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要他的父皇母后一直哄才能好。看到这宫殿层层叠起,叠了大概有一百多片金箔,颤颤巍巍的,瞧来令人想到了一个词:危如累卵。仿佛一阵微风吹过,就要倒了,谢怜忍不住心里默念:“不要倒,不要倒。”   谁知,过了片刻,花城凝视那宫殿片刻,忽地粲然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小金殿上方轻轻一弹——   哗啦啦,整座金殿都倒塌了。   金箔散了一地。摧毁了这样一座小金殿,花城的神色却是有点儿愉悦,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把积木玩具推倒了的那种愉悦。   他把拿在手里玩儿的那片金箔随手一丢,跳下了榻。那群翩翩起舞的女郎迅速向两边退开,掩口不歌。花城则踩着一地金灿灿的碎片,向门口这边走了过来,道:“哥哥既然来了,为何一直不上前来?莫不是只离开了几天就和三郎生分了?”   听了这话,谢怜放下了珠帘,道:“方才在赌坊,可是三郎先装作不认识我的。”   花城已经走到了他身边,道:“郎千秋也在场,我若不敷衍下做做样子,怕是要给哥哥添麻烦了。”   谢怜心想那样子做的的确是够敷衍的。说不定花城对混在群鬼中的师青玄也心知肚明,谢怜也不掩饰什么了,道:“三郎还是那般见多识广。”   花城笑道:“这个自然了。哥哥这次,是特地来看我的吗?”   “……”   扪心自问,若是谢怜知道花城在这里,大概也会趁个假特地走一趟拜访一下,但恰恰这次不是。   不过,花城也根本没在等他的回答,微微一笑,道:“不管你是不是来看我的,我都开心。”   闻言,谢怜一怔。他还没说什么,就听底下两旁掩口的女郎们发出了一阵吃吃娇笑。   花城一侧首,她们纷纷俯首,顷刻之间退得干干净净。偌大一座华殿只剩下两人,花城道:“哥哥到这边来坐。”   谢怜一边跟他走了,一边看他,微笑道:“这便是你的真容吧?”   花城脚下微微一顿。 40|极乐坊携君问仙乐 2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不知是不是错觉, 谢怜觉得花城的肩膀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须臾, 他便神色如常地道:“我说过的。下次再见你,会用我原本的面目。”   谢怜莞尔,由衷地道:“挺好的。”   既不调侃,也不宽慰,自然处之。花城笑笑, 这一次, 神色是真正地如常了。两人走了几步, 谢怜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将胸口那条银链子取了下来, 道:“对了, 这个,是不是你留下来的?”   花城看了那指环一眼, 微笑道:“送给你的。”   谢怜道:“这是什么?”   花城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你带着好玩儿就是了。”   虽然他是这么说,谢怜却知道这东西必然贵重得吓人, 道:“那就多谢三郎了。”   看到他把指环又戴了回去,花城目中有微光闪动。谢怜四下望望, 道:“在赌坊听你说要来极乐坊,我还以为极乐坊是什么烟花之地。如此看来, 倒像是一间歌舞乐坊。”   花城挑眉道:“哥哥这说的是什么话, 我可是从来不去烟花之地的。”   这倒是教谢怜奇了,道:“当真?”   花城道:“自然当真。”两人走到墨玉塌边,并排坐了, 他又道:“这地方是我修着玩儿的,算是居所之一,有空来晃晃,没空不管。”   谢怜道:“原来是你家。”   花城却纠正道:“居所。不是家。”   谢怜道:“有什么区别吗?”   花城道:“当然有。家里有家人。一个人住的地方,不叫家。”   谢怜听了,心中微微触动。如此说来,他已经八百多年都没有“家”这种东西了。虽然花城脸上并无寂寥之色,但谢怜觉得,他们可能差不多。又听花城道:“若是家,即便是像菩荠观那样的小地方,也比我这极乐坊要好上千倍万倍。”   谢怜深以为然,笑道:“三郎竟是至情至性之人。不过你居然拿菩荠观和这里作对比,真是羞煞我也。”   花城哈哈道:“这有什么好羞的?实不相瞒,哥哥那菩荠观虽然小,我却觉得比我这极乐坊舒服多了。更像是个家。”   谢怜温声道:“是吗?那若不嫌弃,你日后什么时候想去的话,就去住住吧。我菩荠观的大门随时为你打开。”   花城眉眼弯了弯,道:“哥哥,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日后不许嫌我烦。”   谢怜道:“不会,不会!对了,三郎,有件事可能要拜托你一下,不知你有没有空?”   花城道:“什么事?在我的地方,有事直接说。”   谢怜道:“之前在与君山处理了些事,我遇到过一个少年,与我故国可能有些渊源。”   花城眯了眯眼,不语。谢怜继续道:“那少年惊吓过度逃跑,找了许久都没找到,方才在你这鬼市一通乱走,才发现他居然跑到这里来了。三郎是此处主人,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我找一找?那少年脸上缠满绑带,刚刚从这极乐坊门前逃走。”   花城笑道:“好了,我知道了。哥哥莫要担心,等着就行了。”   谢怜松了口气,道:“真是又多谢你了。”   花城道:“这算什么。不过,你就这么丢下了郎千秋?”   谢怜心想,郎千秋若是在,直头直脑的,还真难说又会闹出什么来,还是之后再汇合吧。他随口道:“方才在赌坊,泰华殿下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啦。”   花城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带点轻蔑意味的笑容,道:“哪儿的话。他够资格算什么麻烦。”   谢怜道:“他砸坏的东西……”花城笑道:“看在哥哥的份儿上,砸坏的东西就不找他算账了。别到我眼前来晃,让他自己打转去吧。”   谢怜奇道:“三郎,有神官在你的地界里乱走,你也不管?”难道花城当真这般有恃无恐?   花城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哥哥,我这地方,虽然说出去三界人人都道是浊流地狱,群魔乱舞,实际上谁都想来晃一晃。便是你们天上那许多神官,表面上装作不屑一顾百般唾弃,私底下有什么勾当却都是悄悄乔装来这里做的,我看得多了。不闹事我懒得管,闹起事来正好一锅端。”   谢怜道:“泰华殿下倒也不是存心闹事,只是见到那种赌局,觉得非制止不可,一时冲动。”   花城淡声道:“那是他见识太少。在让自己多活十年和让敌人少活十年里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这就是人。”说完又抱起手臂道,“郎千秋这种傻瓜也能飞升,真是天界无人。”   谢怜有点心虚地揉了揉眉心,心道:“话不能这么说啊,毕竟,我这种……也飞升了三次呢……”   犹豫片刻,他又道:“三郎,接下来的话可能有点逾越了,但我还是多说一句。你那间赌坊,十分危险,会不会出事啊?”   这种赌儿赌女赌人寿命和暴毙的赌局,真是十分造孽了。而且小打小闹倒也罢了,万一哪天赌得太大,天界迟早不能袖手旁观。闻言,花城看了看他,道:“殿下,你问过郎千秋,为什么他要冲出去没有?”   谢怜微微一怔,不知他为何忽然这么问。花城又道:“我猜,他肯定跟你说,如果他不做这件事,就没有人会做这件事了。”   他竟是猜得极准,显是看透了郎千秋这人。谢怜道:“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花城道:“那么,我就是完全相反的情况。如果我不掌控这种地方,还是会有另一个人来掌控。与其掌控在别人手里,不如掌控在我的手里。”   谢怜一贯懂得相处的分寸,点头道:“我明白了。”   看来,花城虽是性情中人,却比他想象中的更在意手中能掌控的力量。又听花城道:“不过,还是多谢哥哥的关心了。”   这时,门外一人道:“城主,找到带来了。”   谢怜向门口望去,只见那下弦月使站在珠帘之外,正微微躬身。而他手里抓的,正是那名衣衫褴褛的绷带少年。   花城头也不回,道:“带过来。”   下弦月使便提着那少年走了进来,将他轻轻放在地上。谢怜忍不住又去看他手腕,确认是否真的有咒枷,但对方一欠身便退下了,眼下还有更需要他关注的人。谢怜抢先对那少年道:“你不要害怕。上次是我不对,再也不会了。”   那少年一双大眼惊疑不定。可能是没力气再跑了,也可能是知道跑不掉,瞅了瞅他,又瞅了瞅墨玉榻上的小案。谢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小案上摆着一盘色泽鲜艳的果子。想来是这少年东躲西藏许久,多日没有进食。谢怜转向花城,还没说话,花城便道:“你随意。不用问我。”   谢怜也顾不得客气了,道:“多谢。”将那盘水果拿过来,递给那绷带少年。那少年一下子把盘子夺过来,囫囵地就开始往嘴里塞。   看来他真是饿得狠了。就算是在谢怜最落魄饥饿得像条野狗的时候吃得也未必有他这般狼吞虎咽。谢怜道:“慢点。”顿了顿,他试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一边吃着,一边含含糊糊地似乎想要说话,但就是说不清楚。花城道:“他可能很多年没跟人说话,不怎么会说了。”   的确,这少年好像跟小萤都没说过几句话,怕是早就这样了。谢怜叹道:“慢慢来吧。”   一盘果子已经全被他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谢怜看他脸上绷带被染得血迹斑斑,黑黑红红,思索片刻,温声道:“你你脸上有伤,看来很严重,我帮你看看吧。”   一提到这个,那少年眼中又流露出惧色。但谢怜一直温声相劝,他便乖乖坐了下来。谢怜从袖中取出一瓶药粉,慢慢动手,把那头系得乱七八糟的绷带解了下来。   果不其然,这少年的脸上,虽然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但是,那些恐怖的人脸已经全都不见了,只剩下连片鲜红的伤疤。   上次与君山一见,他脸上虽然有烧伤,绷带上却没这么多血迹。这少年果然是后来又用刀子,去切割或划烂那些人面疫留下来的人脸了。   谢怜一边往这少年脸上涂着药粉,一边手都在微微发抖。这时,花城握住他手腕,道:“我来吧。”   谢怜摇头,轻轻挣开了他的手,沉声道:“不必。我自己来。”   八百年前的仙乐皇城,许多被感染了人面疫的人走投无路,都会选择这么做。那景象,当真是人间地狱。有的下手失误,刀割到了不该割的地方,流血过多而死去。有的虽然去掉了人面,那伤口却再也好不了。   而谢怜一层一层地给他缠上新的绷带,越来越发现,这少年的脸型和五官其实都十分端正,鼻梁秀挺,双眼更是黑白分明,原本该是个清俊的少年郎,现在却是这么一副令人窒息的容貌。   他也和那些人是一样的,就算切去了那些畸形的人面,这依旧是一张令人看一眼就要做噩梦的脸,此后,永远也恢复不了本来面目了。   谢怜好容易给他重新缠好了新的绷带,这才颤声道:“你……是仙乐国人吗?”   这少年那双大眼睛望过来。谢怜又问了一遍,他却摇了摇头。   谢怜道:“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少年吃力地答道:“……永安!”   人面疫,只在仙乐国爆发过。但这少年,竟然是永安国的人!   谢怜眼前一黑,脱口道:“你有没有见白衣祸世?”   白衣祸世。瘟疫之源。不祥之征。   他乃是血雨探花出世之前,上一代诸天仙神的噩梦。如果不是君吾亲自将他灭去,只怕这个噩梦要持续至今。   这一位“绝”,常年穿一身雪白的丧服,大袖飘飘,脸上则戴一张悲喜面。   所谓悲喜面,就是一张面具,右半边脸哭,左半边脸笑,似喜似悲。只要在什么地方看到他,就代表这个地方即将天下大乱。   最后一战中,谢怜站在仙乐皇城的城楼之上,顶着一脸的黑灰和满面的泪水,茫然地俯瞰下方。一片模糊的视野里,唯有一道白色人影站在城外尸殍满地之中,大袖飘飘,清晰至极。谢怜低头看他,那个白色的幽灵也抬头,望向谢怜,冲他挥挥手。   那张悲喜面,是谢怜数百年后仍挥之不去的梦魇。 41|极乐坊携君问仙乐 3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那少年似乎并不清楚“白衣祸世”是什么, 只懵懵懂懂地看着谢怜, 突然,他又“啊!”的一声大叫,原来谢怜不知不觉中抓住了他的肩膀,握得用力了。他一叫,谢怜回过神来, 连忙松手, 道:“对不起。”   花城沉声道:“你太累了, 先休息吧。”   他话音刚落,大殿侧面的一扇小门娉娉婷婷地进来两名女郎, 带了那少年下去。他频频回头, 谢怜道:“没事的,待会儿我再去找你。”   花城转向他, 道:“你先坐下休息吧, 暂时别见他了。若想问什么话,我自会撬开他的嘴。”   “撬开他的嘴”这措辞略可怕, 谢怜忙道:“不必了。他若是说不出什么来,就算了。慢慢来吧。”   花城到他身边并排坐了, 道:“这少年你打算怎么处理?”   谢怜想了想,道:“先把他留在身边, 带着再说。”   花城道:“他是鬼非人, 你不如把他留在鬼市。我这里不多他一张吃饭的嘴。”   谢怜道:“三郎,多谢你。但是……我说要把他带着,不仅是养他而已。”   鬼市的确是花城的地盘, 他若愿意罩着,没人能伤到那少年,也不会饿着他。但最重要的,其实是要慢慢引导这少年,将他的神智和言语都梳理清楚,让他能有个正常的样子。鬼市虽热闹,却群魔乱舞鱼龙混杂,不宜为此。除了自己,谢怜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人愿意花费许多耐心去引导这少年了。他道:“你帮我找到这少年,我已是很感激。接下来的事也不能再麻烦你了。”   花城似是并不赞同,但也不多说了,道:“没什么麻烦的。你在我这儿,需要什么说一声便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突然,谢怜觉察异动,花城腰间那把弯刀,似乎突然起了什么变化。   他低头一看,登时奇了。原来,那把弯刀的刀柄处,雕着一只银眼睛。眼睛的花纹不过是几条银线组成的,可虽然简单,却极为传神,若有生命。他原先没看到,是因为这只眼睛原先是闭着的,合成了一线。此时它却睁开了眼,露出了红宝石般的瞳珠,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花城也注意到了,沉声道:“哥哥,我离开一下,马上回来。   谢怜道:“示警?”莫非是风师大人和千秋在鬼市里现了法身?他也想起身,“我也去看看。”   花城却把他轻轻按了回去,道:“放心,不是泰华殿下他们。哥哥坐着就好,不必前去。”   他既如此说了,谢怜也不好非要同去。花城转身朝大殿外走去,远远一挥手,珠帘向两边自动分开。待他出去了,满帘的珠玉又噼里啪啦合拢,摔得一阵清脆声响。   谢怜在墨玉榻上安坐了片刻,想起此行目的,站起身来,穿过那两名女郎退下的小门,看到一片花圃。花圃中朱红的走廊穿插,空无一人。   谢怜正在想该往哪里走,却见一道黑色背影匆匆闪过。   那背影,正是下弦月使!   谢怜想起他手腕上那道咒枷,还是颇为在意。再回想这人动作,似乎很忌惮被人发现。于是,谢怜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绕到那人消失的转角处,谢怜贴着墙角,再悄悄望去,那人果然行动极快,且有留意前后左右,看来的确很警惕,生怕被人发现。谢怜心想:“这下弦月使该是三郎的下属,在三郎的地盘上行事又为什么要如此鬼鬼祟祟?”   他怀疑此人可能不怀好意,也藏匿身形,跟了上去。那下弦月使七弯八转,谢怜始终屏息凝神跟在他身后三四丈之处。   转入一条长廊,长廊尽头是一扇华丽的大门,谢怜心想:“如果他这时候转身,左右都没地方闪躲了。”   谁知,他刚这么想,就见那下弦月使脚步一顿,回头望来。   那人顿步时谢怜就觉得要不妙,情急之下,若邪飞出,在顶上方的木梁上绕了几圈,将他整个人高高吊起,贴在了最上方。   下弦月使回头没望到人,也没想到要抬头仔细看看,终于转身继续前行了。   然而,谢怜还是不敢这么快就把自己放下来,维持着贴在天花板上的姿势,轻巧无声地往前挪,边挪边觉得自己简直像一条壁虎。好在对方没再走多久,便在那扇华丽的大门前停了下来,他也不挪了,静观其变。   这座小楼大门之前有一尊女子石像,婀娜多姿,当然,从谢怜这个角度,看得最清楚的只有她圆圆的脑袋,还有手里托的那盏圆圆的玉盘。下弦月使却不先去开门,反而转向那女子塑像,举手往那玉盘里丢了什么东西。只听“叮当”两声脆响,谢怜暗暗猜测:“骰子?”   这声音他今天听了许多次,只怕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忘记了。果不其然,下弦月使移开手,玉盘里的正是两个骰子,两个都是鲜红的六点。   下弦月使这才收起了骰子,开门进去。那门竟然没有锁,他进去之后随手关上门,谢怜也没听到上锁或上门闩的声音。等了片刻,他才像一张纸片一样飘到地上,抱着手臂研究了一下这扇门。   照理说,这间屋子看来不大,在里面做什么都应该有些声音传出来。然而,那下弦月使关门进去之后,屋子里竟是没有半点声息。谢怜果断举手一推。   果然,打开门后,屋里空无一人,瞧上去,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华丽小房间了。屋内陈设一目了然,断没有藏匿暗道的可能。   谢怜关上门,若有所思地望向一旁这座使女石像,以及她手里的玉盘。   看来,玄机便在于这玉盘里的两枚骰子了。   这屋子还是上了锁的,不过不是真锁,而是一道法术锁。   要开这把锁就需要一把钥匙,或者通关口令。要用骰子在这盘子里抛出两个“六”,打开门后才会看到真正的目的地。   可是,要他现场抛出两个“六”来,这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谢怜只得望屋兴叹,在门前转了一会儿,抽身往回走。走了一阵,却猛然顿住脚步。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红衣人,腰悬一把修长的银色弯刀,正是花城。   他抱着手臂,边走边道:“哥哥,你可叫我好找。”   他出去时是什么样,回来时也是什么样,只是原先挂在他腰间的那把弯刀已经出鞘,和刀鞘一起悬于鲜红的衣摆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极是嚣张。而厄命刀柄上那只银色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谢怜镇定地道:“我本想去看看那孩子的,谁知你这屋子太大,走岔路了。”   他原本是想告诉花城方才所遇之事的,可话到嘴边,却转了一道,咽了下去。   他此来鬼市,是为了探查那名失踪的神官的下落。一切蹊跷线索均不能放过,说不定,那失踪的神官就被关在这间屋子里。   还是先想办法进这道门去看看。若这两件事无关,当立即告知花城他这名属下的异动;而若是有关……   花城一边带着他往回走,一边道:“你若还想见他,我自会派人把他送过去,用不着亲自去找。”   大抵是因为心中有鬼,谢怜对花城说话的口气不由自主地更软和了,道:“嗯……你这么快便把事情处理完了?”   花城道:“处理完了。不过又是一群废物在丢人现眼罢了。”   一听他说“废物”,口气十分熟悉,谢怜猜测道:“是青鬼戚容来闹事吗?”   花城笑道:“不错。我不是说了吗,谁也惦记着我这地方呢。那废物想鬼市不是一年两年了,可他最多也只能想想了,眼红得紧,所以时常派些比他更不如的废物来捣乱。见怪不怪了。别在意,刚好我有个地方想让哥哥看看,哥哥可愿意赏个脸跟我走?”   谢怜欣然道:“自然。”   二人穿过几条长廊,花城把他领到了一座巍巍大殿之前。   大殿的门似是以钢精打造,雕刻着凶猛的恶兽,令人胆寒。花城走进过去,猛兽们自动分开,打开了门。谢怜还没进去,便感觉一阵杀气扑面而来,手背青筋一现,若邪蓄势待发。   然而,看清屋内情形之后,他眨了眨眼,防御之势瞬间卸下,双腿自动带着他走了进去。   大殿之内,四面墙壁上陈列着各式兵器,有刀,有剑,有矛,有盾,有鞭,有锤……竟是一间兵器库!   任是谁人,只要是男儿,身处这样一件兵器库,四面八方都被各式武器环绕,定然如置身天界,热血沸腾。谢怜也不例外,睁大了眼,满面放光。上一次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是在君吾的兵器库。   他面上平和依旧,心潮却已澎湃得说话都卡了一下:“可……可以摸吗?”   花城笑道:“哥哥随意。”   谢怜的手就摸上去了,在各种兵器法宝之间流连忘返,如痴如醉道:“这些……都是珍品啊!此剑好,在以一敌众之战中,必然能发挥神技;此剑亦好!等等,这刀也很……”   花城靠在门边,盯着他满面潮红、爱不释手的模样,道:“哥哥,你觉得如何?”   谢怜看那些兵器看得都舍不得回头,道:“什么如何?”   花城道:“喜欢吗?”   谢怜道:“喜欢啊。”   花城道:“很喜欢吗?”   谢怜应道:“很喜欢!”   花城似乎窃笑了,但谢怜没注意到,他整个人心跳都加速了,将一把寒光闪闪的四尺青锋从剑鞘中抽出,惊叹不已。花城道:“哥哥可有看得上眼的?”   谢怜容光焕发,赞不绝口:“看得上,看得上。我全都看得上眼。”   花城道:“我原是想说哥哥手头没有称手的兵器,若在我这里有看得上眼的,就挑一把拿去玩儿,既然哥哥这么说了,那就全送给你好了?”   谢怜忙道:“别别别,不用了。我也用不着什么称手的兵器。”   花城道:“是吗?但是我看哥哥,分明很喜欢剑啊。”   谢怜道:“喜欢不一定非要拿到手嘛。我很多年都不用了,只要看看就很高兴了。再说你全送给我,我也没地方放呀。”   花城道:“简单。我把这间屋子也一起送给你不就好了?”   谢怜只当他在开玩笑,莞尔道:“这么大一间屋子我可带不走。”   花城道:“不用带走,地也送给你好了,有空就过来看看它们。”   谢怜道:“罢了罢了,兵器库还需要人经常清扫打理的,我怕我亏待它们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剑放回架上,怀念地道:“从前我也有一间这样的兵器库,但是后来烧毁了。这些兵器都是不可多得的法宝,三郎要好好爱惜啊。”   花城道:“也简单。有空我来帮哥哥清理兵器库不就行了?”   谢怜笑道:“那我可请你不起。怎敢让鬼王阁下给我打杂?”   忽然,他想起出发前,君吾对他的告诫:“妖刀厄命,诅咒之刃,不祥之刀。这种邪兵,一定需要十分残忍的祭品和血淋淋的决心才能炼成。不要碰它,也不要被它伤到。否则后果无法预料。”   想了想,谢怜还是道:“不过,三郎,这些兵器,应该都比不上你的弯刀厄命吧?”   花城挑了挑左眉,道:“哦?哥哥也听说过吗?我这把刀。”   谢怜道:“略有耳闻。”   花城吃吃笑道:“我猜,不是什么好的耳闻吧。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我这把刀是以邪门的血祭之法炼出来的,用了活人当祭品?”   一如既往的敏锐至极。谢怜道:“还好。每个人都有些不太好的传闻,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会信的。不知我是否有幸得见那传说中的弯刀厄命?”   花城道:“哥哥,其实,你早就见到它了。”   他几步走到谢怜面前,低声道:“你看。哥哥,这就是厄命。”   他腰间那把佩刀上的眼睛又骨碌碌地转向谢怜。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怜觉得,这只银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42|借运道夜探极乐坊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于是, 他弯下了腰, 对它道:“你好啊。”   听到他打招呼,那只眼睛眯得更厉害了,整只眼睛都弯成了弧形,似乎在笑,大眼珠转左又转右, 活络得很, 仿佛不是雕在刀柄上的花纹, 而是真的长在人身上的一只眼睛。   见状,花城唇角勾起, 道:“哥哥, 它喜欢你。”   谢怜抬头,道:“当真?”   花城挑眉道:“嗯。当真。它不喜欢的, 根本懒得看一眼。厄命可是很难得喜欢谁的。”   闻言, 谢怜对厄命笑道:“那就多谢你了。”又转向花城,道, “我也挺喜欢它的。”   听到这句,那只眼睛一连眨了好几下, 悬在花城腰间,突然颤抖了起来。花城义正辞严地道:“不行。”   谢怜道:“什么不行?”   花城又道:“不行。”   厄命又是一阵乱颤, 仿佛恨不得蹦出鞘来。谢怜奇道:“你是在对它说不行吗?”   花城一本正经地对谢怜道:“是的。它想要你摸它。我说不行。”   谢怜莞尔, 道:“那有什么不行的?”说着便伸出了一只手。厄命一下子睁大了眼,仿佛极为期待。谢怜想到:“不能摸这里,戳眼睛可痛了。”便放低了手, 顺着刀鞘的弧度,轻轻摸了两下。那只眼睛彻底眯成了一条缝,抖得更厉害了,仿佛惬意至极,享受得很。   谢怜摸得感觉十分奇特。他的体质还算招动物的喜欢,以前摸一些毛茸茸的猫儿狗儿,摸得它们舒服了,就是这么眯起眼睛来,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哼哼呼呼的。没想到现在摸着一把冷冰冰的银色弯刀,还是传说中的诅咒之刃,居然和摸一只小狗的感觉差不多。这哪里是什么噬血妖刀、不祥之刃?   谢怜原本便不相信,亲眼见过之后,更是直接将这些恶语丢到了“不可信”的废纸堆中。以血祭那般残忍的邪法,不可能炼出如此乖巧可爱的灵识。   ·   二人在兵器库品评了一番名剑宝刀,谢怜兴致勃勃地出来,还主动携了花城的手,一同回到极乐坊。   那少年一番梳洗整理后也被送过来了,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和雪白的绷带,虽然仍是密密地缠着头脸,但也焕然一新。他分明四肢修长秀骨清癯,本该是个极好的苗子,如今的他却是一副勾腰垂首、不敢抬头的畏缩模样,令人惋惜。谢怜拉着那少年坐下,道:“小萤姑娘临终之前将你托付于我,我也答应了她。不过我还是得问问你本人,从今往后,你可愿意随我修行?”   那少年愣愣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有人肯带他修行,又是迟疑,又是期待。谢怜又道:“我那边虽然条件不算好,但保你不必再东躲西藏、偷食挨打还是没问题的。”   他说这话时,却没发现一旁的花城乜着眼睛,冷冷盯着那少年,目光里尽是审视的意味。   谢怜温声道:“既然你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那就重新取一个吧。”   那少年想了想,道:“萤。”   谢怜猜他是为纪念小萤姑娘,点头道:“好。这个名字很好。你是永安人,永安国国姓为郎,不若今后你便得一个新姓名,叫做郎萤?”   那少年终于缓缓点头了。谢怜明白,这就算是说,他愿意跟随谢怜了。   宴开。这是花城专门为谢怜设的小宴,但其排场,竟是比接待数十人的大宴也不差。几十名曼妙女郎每人手中托着一只玉盘,盛着各色佳肴、美酿、鲜果、小点,玉步纤纤走马灯一般绕着大殿款款步行,每一个经过墨玉榻便将手中的玉盘奉上。郎萤光是看着,却不动手,谢怜便推了几个盘子到他面前,他这才慢慢拿着吃起来。   看着这少年,谢怜脑海中恍惚浮现一幕。   也是一个脸上缠满了绷带的少年,浑身脏兮兮的,蹲在地上,手里抱着一个供盘,正低头狼吞虎咽吃着盘子里的果点。   这时,一名身穿紫色纱衣的窈窕女郎送上了酒盏。花城举手,给他斟了一盏,道:“哥哥,喝一杯?”   谢怜方才心中有事,分了神,随手接过便往口里送。一入口方知是酒,目光转了回来。谁知,这一转,刚好看到花城背后,那送酒的女郎对他抛了个媚眼。   他当场就喷了:“噗——”   还好他那一口酒已经咽了下去,什么都没喷出,只是把自己呛到了,咳嗽不止。郎萤也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糕点掉到桌上,谢怜边咳边对他道:“没事。没事。”   花城则轻轻拍着他的背,道:“怎么回事?可是这酒不合哥哥的口味?”   谢怜忙道:“不是!酒很好。只是我忽然想起来,修我此道,须得戒酒。”   花城道:“哦?那是我的不是了,没考虑到这个,教哥哥破戒了。”   谢怜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忘了。”   他揉了揉眉心,转过身,不着痕迹地朝大殿中心方向瞅了一眼。   那名送酒盏上来的女郎背对着他,袅袅娜娜地往前走去,那身姿步态,当真风情万种。花城只顾做自己手头的事,或是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根本不看一眼这些美艳的女郎,自然也没看留神这些女郎的脸。然而,谢怜方才无意的一瞥,却是看得分明。   那送酒的窈窕女郎,岂非正是风师青玄???   风师大人为了潜入极乐坊,竟然不惜化为女相混进来……谢怜着实被那一个媚眼惊得不轻,心中直想说你还是拿酒来吧我压压惊。这时,听花城随口说了几句,道:“修道么,我以前以为是求个潇洒痛快。若是要戒这戒那,倒不如不修。你以为呢?”   谢怜镇定极快,若无其事地接了话,道:“那要看修的是什么道了。有的宗派并不讲究这些。但修我此道,惯例是要戒酒戒淫。酒可偶尔为之,后者却是万万不可犯禁。”   他说到“戒淫”二字时,花城右边眉微微挑起,说不上是个愉悦的神情,还是觉得有点麻烦的神情。   谢怜又道:“其实,还有一样戒嗔。如赌场内大喜大悲,极易生嗔,也应当戒了才是。但如果能把握心神,输赢不惊,便不必刻意戒赌。”   花城听了,哈哈笑道:“难怪哥哥还有兴趣到赌坊去玩儿了。”   绕来绕去,谢怜终于把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到“赌”这个字上来了,道:“说起来,三郎的赌技当真是神乎其神。”   花城道:“无他,运气好罢了。”   “……”   对比自己,谢怜忍不住一阵心酸,他道:“我实在是很好奇,三郎不要戏弄我,这投骰子,究竟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秘法?”   如若没有,在赌坊内花城也不会把着他想要几就来几。那下弦月使也断不会一把便能掷出两个六。花城却笑道:“我哪里敢戏弄哥哥?秘法自然是有的,只是非一日之功,有功也不一定人人都能练成。”   谢怜多少也料到了这个回答。却听花城又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速成的法子,包哥哥得心应手,百战百胜。”   “什么法子?”   花城举起右手。第三指系着红线的,正是这只右手,那一缕红线在手背的一面打了一个小小的蝶形结,甚为明艳。他对谢怜道:“手给我。”   谢怜不明就里,但既然花城说给他,那便给了他。花城的手是没有温度的,却并不冰冷。他捏着谢怜的手握了一会儿,须臾,微微一笑,翻手丢出两个骰子,道:“试试看?”   谢怜默念双六,取了骰子一丢,滴溜溜,果然是两个鲜红的“六”。   他奇道:“这是什么法门?”   花城道:“没什么法门。我把运气借了一点给哥哥罢了。”   谢怜奇道:“原来运气和法力一样,也是可以借的?”   花城笑道:“自然可以。下次哥哥若是要和谁赌,先来找我。你要多少我借多少,保管打得对手一百年也别想翻身。”   两人相对着胡乱玩儿了几十把,谢怜确定了果真如此,便道他有些乏了,花城先令人去安置郎萤,再亲自带谢怜去休息。   目送那红衣身影缓步远去后,谢怜关上门,坐在桌边,扶着额头。花城越是体贴,谢怜便越是内疚,心想:“三郎待我当真是无可挑剔。希望此事当真与三郎无关,待查明真相,我立刻向他坦白道歉。”   坐了没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在门外幽幽地唤道:“殿下……殿下……太子殿下……”   一听这声音,谢怜立即上去开门,门外那人一下子蹿了进来,果然是女相的师青玄。   她还是那副鬼界女郎的装束,一身轻薄而不下|流的纱衣,腰身束得纤细,一进来就滚倒在地上化回了男身,捂胸口道:“窒息!窒息!我的妈,我要被这玩意儿勒死了!”   谢怜反手关上门,一回头,看到的画面就是一名男子穿着一身妖里妖气的紫色纱衣躺在地上狂撕自己抹胸和束腰,无法直视,捂眼道:“风师大人……风师大人!你不能换回你原先的白道袍吗?”   师青玄道:“我傻呀我?大黑夜里穿个明晃晃的白道袍,给人家当靶子打?”   谢怜心想:“不……你穿成这样,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更扎眼更让人想打的靶子!”   他蹲下来问道:“风师大人你怎么混进来了?不是说好三天后再集合吗?”   师青玄道:“有什么办法!我路上打听,都说太子殿下你被送到极乐坊来了,这极乐坊不就是鬼王窝吗!一听这个名字就不正经,我远远一看,觉得这地方肯定是个十足的淫|窟啊,妖里妖气的,担心你的安危,所以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混进来了。这一路真倒霉啊,要么被大娘小妹拖去做脸,要么忍辱负重穿成这样,我真是从来没有做出过如此巨大的牺牲。”   谢怜心想:“大人你明明就很乐在其中嘛……”道:“泰华殿下呢?大人你把他一个人放在外面,可别又出事。”   师青玄把束胸都撕掉了,总算缓过了气,瘫在地上道:“放心吧!我以前辈的身份命令他不许再乱动,应该是不会再出事了。话说,太子殿下,你真的好运气啊!”   “哈?”谢怜道:“我?我还好运气?”   师青玄道:“是啊,我和千秋两个在鬼市里这么惨,要么被吊起来拉裤腰带羞辱,要么在外面狗一样地流浪找不到愿意收留我们的地方,你吃好喝好又住好的,还有血雨探花当陪客!”   ……这么一对比,是挺惨的。师青玄终于爬起来了,道:“所以太子殿下你还记得我们这次来鬼市的任务吗?”   谢怜正色道:“当然记得。刚才在极乐殿里,我就是在为我们的任务做准备。”   师青玄疑惑道:“有吗?你在极乐殿里做了什么准备?我只记得你跟血雨探花两个在玩骰子,还不好好玩,一会儿你摸他手一会儿他摸你手的,这是什么新玩儿法?”   “……”谢怜道,“风师大人你不要说得这么奇怪,我们只是在切磋。我在极乐坊内找到了一点线索,正在调查。想查下去,还要有一点运气。”   他举起自己右手,就像手里能捉到什么东西似的紧紧握着,凝眉道:“我借到了。”   两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门,两柱香后,成功找到了那间屋子。   谢怜来到那仕女像前,拿出两枚花城送给他的骰子,屏息片刻,轻轻一掷。只听“噔噔”轻响,果然,一把便是两个鲜红的“六”。   谢怜松了口气,可一想到这运气是之前在极乐殿里花城手把手借他的,心里更不是滋味。见他神情内疚,师青玄拍拍他肩,道:“事到如今就看开点吧。不过我要是你,这次帝君求我我都不会接的,免得难做人。”   谢怜摇了摇头,心想,师青玄终归是不太了解君吾。此事谢怜的确有为难之处,而君吾也知道他有为难之处。依照谢怜对君吾的了解,在这种情况下,君吾根本不会对他提这件事,而是会直接派另外一位神官来执行任务。可偏偏君吾明知他有为难之处,还是问了他的意愿。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君吾已经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来走这一趟了,是在万不得已之下,才来问他的。   而且,那位失踪的神官在七天前发出求救讯号,花城也是在七天前离开,这个巧合令人十分在意。   叹了口气,收了骰子,谢怜推开了门。门后,不再是之前那间平淡无奇的小房间,而是一个黑黢黢的地洞,一阶一阶的楼梯通往地底深处,从下往上飕飕灌着冷风。   谢怜与师青玄对视一眼,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朝地洞深处走去。   师青玄走在前面,打个响指,托起了一道掌心焰,照亮了脚下的台阶。谢怜轻轻关上门,在后断后。   下着台阶,谢怜顺便向师青玄打听了一件事:“风师大人,上天庭近些年来,有没有什么神官被贬?我是说除了我。”   师青玄道:“有的啊,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谢怜道:“因为我看到鬼市那名下弦月使的手上,有一道咒枷。这只能是一个上天庭的神官了吧。”   师青玄惊道:“什么?咒枷?血雨探花把一个原上天庭的神官当自己的下属???这么嚣张???”   谢怜道:“也不算嚣张吧。既已不属于天界,那么到哪里都是个人的选择了。本也不必多问,只是那鬼使行迹诡异,令人不安,所以想问问风师大人,对此人身份可有想法?”   师青玄想了想,道:“近些年的确有过一位西方武神被贬,当时闹的还挺大的。”   西方武神?西方武神不是那位权一真么?   师青玄又道:“不过,我觉得那位殿下不会来鬼界当鬼使的吧!因为出身很正统,性子也不是飘忽的那种。”   既然如此,又是为什么被贬的呢?谢怜还待再问,这时,两人下了六十多级石阶,终于踩到了平地。   这是一条可容五六人并行的单行地道,只有一条路,前方是漆黑一片,后方是通往地面的楼梯,左右两侧都是厚实的墙壁,因此不需纠结该怎么走,只管往前走便是了。   只是,延这条地道走了两百余步后,一堵冷冰冰的石墙出现在两人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43|借运道夜探极乐坊 2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师青玄道:“这就没路了?不可能吧。”   他一手托着火焰, 另一手在那墙壁上摸索, 似要查找其上有什么机关,又施了几个破除障眼法的法诀,墙壁毫无动静,他没辙了,道, “我把它打穿?”   谢怜道:“那样就动静太大了, 整个极乐坊都会被惊动的。”   师青玄把手贴在石壁上, 送出一阵灵力,半晌, 收了手, 道:“要打也打不穿,这墙怕是至少有十丈厚了。”   可谢怜分明就是亲眼看着那下弦月使进来这里的, 总不至于他鬼鬼祟祟的, 就为了进到这样一个死胡同里打坐冥想吧?其中定然还有别的法门,于是二人四下细察。不多时, 谢怜道:“风师大人,你看地上, 似乎有东西。”   他指向地面,师青玄立即放低手掌, 两人一起蹲了下来。   这地道的地面是以无数块方形砖石铺就的, 每一块方形砖块都有一扇小门那般大小。而在这面石壁前,他们踩着的那块方形砖上,画着一副图。图案不大, 是一个小人,正在丢骰子。   师青玄抬头,道:“莫非这里也和开上面那道门的方法一样,必须要丢出正确的点数,才能打开这道石壁?”   谢怜微一颔首,道:“看来是这样了,不过,我并没跟那下弦月使一起进来,所以不知此处通关的点数是多少。”   师青玄道:“都到这里了,再撤回去打探也不太实际,先胡乱丢一个看看吧。”   谢怜也赞同,道:“风师大人,你试试吧,我……不知我借来的这把运气,能撑几次。”   师青玄也不推辞,接了骰子便往地上一丢,道:“如何?”   他丢出了一个“二”,一个“五”。两人等了片刻,没等到石壁打开,谢怜收了骰子,道:“果然不行。”   师青玄却忽然道:“太子殿下,你看脚下,图案变了!”   闻言,谢怜立即低头。果然,地上那块方形砖上的图案原本是一个小人在玩骰子,此时颜色却渐渐淡去,又渐渐深入,变成了另外一幅画面,看上去像是一条浑圆肥硕的黑色长虫。   师青玄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谢怜猜测道:“地龙?水蛭?长得很像,田里很多,见过不少。”   师青玄道:“你究竟是干了啥才见过不少……”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消失了。   不光是他,谢怜也消失了。方才他们说到“玩意儿”几个字时,二人同时感觉脚下一空,下一刻,便掉进了一个地洞中。   原来,那堵石壁根本不是门,它就是一面货真价实的石壁,而他们踩在脚下的这块方形砖,才是真正的门。丢了骰子之后,那门突然打开,又立即合上,谢怜与师青玄在空中下落片刻,重重摔落到一片地面上。   还好,这地面松软至极,虽然压出了两个深深的人形坑,但两人倒并不觉得摔得如何疼痛,立即就要站起。谁知,这一站,两人的头却双双撞了顶,一齐“啊”了一声。谢怜一手捂头,一手在上方摸索,只摸到了与脚下地面同样松软潮湿的泥土。   没有石板。那扇石门,早已消失不见了。   方才下落时,师青玄手里的掌心焰熄灭了,此时他重新燃起,照亮了四周。二人这才发现,他们竟是身处一条土道地洞之中。   这地洞呈圆形,洞壁全是泥土,不像有人工开凿过的痕迹。师青玄揉着额头道:“这又是什么地方?是不是因为我丢错了点数,咱们就被扔到这里来了?”   沉吟片刻,谢怜道:“极有可能。那石门已经不见了,即是说不给咱们回去的机会了。先想办法出去再说。”   两人略一商量,便顺着地洞前行了。这地洞曲曲折折,成年人若想在这条地洞里站直了,怕是有点困难,只能勾腰行走,或是在洞内爬行,速度缓慢,还颇为辛苦。并且,这洞中空气潮湿温暖,泥土也是一般的难缠,走一步陷一脚,拖泥带水。偶尔,还会踩到一些腐烂在土中的小动物植物的尸体。谢怜倒是颜色不变,师青玄却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谢怜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道:“风师大人,咱们怕是得加紧快走。这地方……”   正在此时,一阵“轰隆轰隆”的怪异巨响传了过来。   巨响传来,整个地洞也随之微微震颤,上方零星泥土被震得啪啪落地。二人对视一眼,一句不说,朝巨响的反方向飞速奔去。   然而,那阵巨响和震动横冲直撞,速度竟是比他们要快得多,不断逼近。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在弯弯曲曲的地洞中连滚带爬,但始终不见这地洞的出口,连一丝光亮也没有。非但如此,在他们奔跑的方向,居然也传来了一阵与身后同样的巨响和震颤!   前路后路都被堵住,二人只得停步。伴随着那“轰隆轰隆”、沉重庞大的躯体从泥土中拖过的噪声,两条巨虫蠕蠕而动,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两条巨虫硕大臃肿无比,身呈紫黑色,表皮微微透明,虫身一节一节,无眼无足,两颗头就是两个肉尖,不是两条奇长无比的地龙,又是什么?   那石门打开,居然把他们丢到了一个地龙怪的老巢里!   谢怜举起一手拦在前方,若邪蓄势待发。师青玄则不知从哪儿摸出了风师扇,可惜在这狭窄的地底带不起狂风,带起了狂风说不定还会吹晕自己,如此上品法宝恐怕难以发挥作用。这时,谢怜想起地龙畏光畏热,道:“风师大人,劳烦借我一点法力,再把掌心焰起大点!”   师青玄依言,左手与他清脆相击,右手手中火焰窜高了几寸。谢怜也迅速起了一道明亮的掌心焰。果然,那两条地龙感受到炙热的火光,往后缩了缩,拉开了一丈之隔。于是,两人借着火焰之威,继续一边慢慢行走,一边逼着两条地龙和他们保持距离,指望能找到出口。   然而,地洞狭窄,大火这么一烧,不光两条地龙怪怕了这热,时间一久,谢怜和师青玄也热得汗流不止,仿佛置身烤炉,颇为难受。而且,更可怕的是,师青玄虽然极力以法力加持火焰,那掌心焰还是似乎越来越小。觉察到这一点的两条地龙退避的时候,也没有那般避之不及了。   谢怜又走了几步,觉得呼吸微有滞涩,道:“风师大人,这掌心焰怕是撑不了多久。虽然这些泥土潮湿疏松,但毕竟还是地底深处,再过不久,可能气流不通,火要灭,人也要晕了。”   师青玄一咬牙,道:“那就只能用一个缩地千里了。”   虽然眼下两人都腾不出手画阵,地势也极为不利,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谢怜道:“我找一片平坦之处。”   恰在此时,他感觉脚下踩中了一片不那么潮湿的地面,似是一块石板。谢怜心中一动,立即俯身查看。果然,这又是一面石门!   这石门上也是画着一个小人在丢骰子的图案。师青玄也踩到了它,大喜过望,道:“快快快,快丢骰子打开它!”谢怜正要丢,忽地又想:“可别让我丢出了一个错得更离谱的点数,打开门又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地方。”把骰子递给他,道:“你来!”   师青玄二话不说,抓过就丢。滴溜溜,这次,是一个“三”和一个“四”。谢怜立即收起骰子,两人齐齐站到门板上。师青玄手上的掌心焰已经又小了一圈,两条地龙蠢蠢欲动。谢怜仔细盯着那门板上的图案,它渐渐淡去,又渐渐化为另一幅图,是一片树林,几个穿得古怪的小人似乎正在围着中间一人跳舞。   这时,一条地龙似乎终于按捺不住了,口器微张,拖着沉沉的身躯,冲了过来!   万幸,就在它距离两人只有三尺之隔时,石门顿开!   这一次,两人又掉进了一个狭窄的洞里。只不过,这一次的地面是硬邦邦的,狭窄又干燥。两人摔得生疼,撞作一团,谢怜惯来忍痛,一声不吭,师青玄却是大吼了起来。谢怜被他喊得耳朵生疼,担心他出了事,道:“风师大人,你还好吧?”   师青玄头在下,脚在上,道:“我也不知道我好不好,我以前从没摔成这样过。太子殿下,跟你一块儿干活,可真是太刺激了。”   闻言,谢怜忍俊不禁。他这才发现,两人是摔进了一个树洞中。   他先艰难地跨出洞来,再把手递给师青玄,道:“这可真是辛苦你啦。”   师青玄道:“不客气。”   他拉了谢怜的手,钻出树洞,灰头土脸的,一身纱衣已经破破烂烂,出来被外面的日光刺得在眉头搭了个遮阳的架子,道:“这又是哪里啊?”   谢怜道:“如你所见,一片深山森林。”他四下望望,又道,“我瞧这石门,其实作用等同一个专门施放缩地千里术的法器。投出了不同的点数,就会被送到对应的不同地方。不知方才我们投出来的点数是不是正确的。”   师青玄赤着两条胳膊,抱起手臂,严肃地道:“施展一次缩地千里就要耗费大量法力了。那血雨探花为了防止旁人窥探他的秘密,竟然做出这样的石门法器,可见其法力之强,心机之深。”   他虽然表情严肃,但这么一副赤脚赤膊的狼狈模样,实在严肃不起来,反而好笑。谢怜辛苦忍住了笑,心头却浮现花城那副轻翘嘴角的神情,摇了摇头,心想:“与其说他心机深,倒不如说……只是顽皮罢了。”   两人出了树洞,刚走了没几步,四周灌木丛后突然跳出了一堆赤|身裸|体的人,围着他们跳了起来,边跳边大声叫道:“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   二人都极为震惊。师青玄道:“这回又是什么!”   谢怜举手道:“不要紧张,都不要紧张。我们先看看。”   他定睛一看,这群人并非当真赤|身裸|体,只是身上只穿了兽皮树叶,一副茹毛饮血之态,手持树枝长矛,矛头扎着尖锐的石头,对两人一笑,满嘴利齿,皆是锯齿状的尖牙。   两人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师青玄边跑边道:“我哥以前常跟我说!南方深山处有许多野人精食人为生!让我一个人不要到这种地方来!该不会现在我们遇到的就是吧?!”   谢怜逃跑已是轻车熟路,姿态和风度都比他从容得多,淡定地道:“嗯,很有可能!总之先找门,先找找看还有没有石门吧!”   那群野人在他们身后大呼小叫,穷追不舍。原本,谢师两人是只能逃,不能还击的,因为天有天规,神官若下凡间,在面对凡人时不得擅自以法力压制,这一条规定,为的是避免神官恃法欺人,仗势为祸。但他们不时冲两人投些尖锐的石块、树枝,冷不防,一根树枝贴着师青玄的脸颊擦过。   这下,可触了大霉头。师青玄一摸脸,摸到了极淡的一缕血痕,当场勃然大怒。   他“呔”了一声,刹住步子,转身道:“你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深山野人,见了本风师,不但不折服,居然还敢乱我仪容!!真是岂有此理!!!”   喝完,他猛地抖出风师扇,刷的展开,霍的一扇——那群野人登时平地起飞,被他扇到数丈之外,挂在树上,嗷嗷大叫。两人终于能停下脚步,大口喘气了。喘着喘着,谢怜那个念头又出现了:“做神官,真是辛苦啊……人鬼神,谁也不比谁容易……”   师青玄吐出一口恶气,对谢怜道:“太子殿下,你看到了,这是他们自找的!不是我恃法欺人。”   谢怜道:“不错,我看到了。”   师青玄又摸摸他那张脸,嘀咕了几句“我哥都不敢”云云,转身道:“咱们去找石门吧。”   谢怜默默点头。眼见师青玄一振衣衫,整了整头发,真真一派潇洒之姿。奈何,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破烂不堪的紫色纱衣,这一派潇洒之中不免掺上了十分诡异的味道,当真使人见之难忘。谢怜心中不禁感慨万千。遥想半月关初见,风师大人何等神仙姿态,教他以为这人绝对是个高深莫测的人物,不是绝世妖道便是一代高人。哪晓得熟了以后才知道,这根本是他的错觉……   两人在森林里没头没脑地转了几大圈,最后,终于在另一个树洞旁找到了一扇石门。这回,师青玄却不肯再丢骰子了,挠了挠头,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我的运气就算不是次次都好,可也不至于次次都差。但我今天好像手气不好,丢了两把,一次到了地龙洞,一次遇到了野人精,下次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   谢怜轻咳一声,歉疚地道:“说不定是因为我在你旁边,所以把你的手气一起带衰了。”   师青玄道:“说什么呢!本风师怎么可能被别人带衰手气!不过还是你来吧,说不定你那位三郎借你的手气还剩下一点儿呢。”   不知为何,谢怜听到“你那位三郎”时,莫名有点不好意思,想解释点什么,可再一想,有什么好解释的?非要解释,反而怪怪的,便也不多说了,执了骰子,轻轻一滚。   两个“六”。   屏息片刻,谢怜留神看着那石门上图案的变化,好对接下来要遇到的东西有个心理准备,可这一次,那图案没有任何变化,石门便轧轧地打开了。   门后的,又是一道黑黢黢的石阶,通往地底深处,飕飕冒着冷气。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心想:“难道闹了一大圈,又绕回原地了?”   纵是绕回了原地,也比遇到更多猎奇的危险要好,他们已经受够了。于是两人果断下了石阶。那石门在身后又沉沉关上,伸手去推,却摸到一片光滑的石壁。   谢怜道:“只能继续往下走了。”   师青玄也道:“唉好吧,喘息片刻,继续陪可恶的血雨探花玩儿吧!”   两人再次沿着这条四四方方的地下石道朝前走去。岂料,走了两百余步,谢怜渐渐觉察一件事,道:“好消息,风师大人,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走的那条地道。虽然看上去很像。”   师青玄也发现了:“不错。当时我们走了两百步就遇到石壁了,现在却没遇到。”   谢怜轻声道:“看来,这一次,是走对了。”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顿住脚步。   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阵血腥味。   与之伴随的,还有一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   两人一动不动,一语不发。无光无火,对方却已经觉察他们的到来了,因为他们驻足后,从对面掷来了冷冰冰的一句。   一个男子沉声道:“无可奉告。”   一听这声音,师青玄立即便燃起了一道掌心焰。 44|极乐化土芳心再临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谢怜没想到他会突然点火, 根本来不及阻止。那火光明亮至极, 映出了一个黑衣男子的身影。   这黑衣男子低头靠在道路尽头的石壁上,一张脸惨白如纸,黑发蓬乱,但那一头乱发中的双眼却是湛然有神,仿佛两道燃烧的寒冰。虽然盘足而坐, 空气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却说明了他当真伤得极重, 分明是被关押在此处的。他方才那句“无可奉告”, 大概是把他们当做了前来拷问的人。   师青玄看清了这男子的脸,道:“是你!”   那男子似是也没料到来人, 顿了片刻, 仿佛也想说一句“是你”,但终是忍住了。谢怜收起了暗中蓄力的若邪, 道:“原来你们二位认识的?”   几经波折终于在此处找到了人, 师青玄面露欣慰之色,正要答话, 谁知那男子斩钉截铁地道:“不认识。”   师青玄闻言大怒,用折扇指他道:“认识我是什么很丢脸的事吗?你这么说真不够意思啊明兄, 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   那男子断然拒绝道:“我没有会穿成这样到处乱跑的朋友。”   “……”   师青玄还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紫色纱衣,当真是……不堪入目。谢怜听了直想笑, 心想原来真的会有人用“某人最好的朋友”来定义自己, 这大概也是师青玄这个人的特色了。再一想,“明兄”?依稀记得,五师之中, 那位地师的名字就叫做明仪,于是谢怜道:“莫非这位就是地师大人?”   师青玄道:“就是他了。你也见过的。”   谢怜打量明仪,道:“我见过吗?”他似乎并不记得这么一号人物。师青玄道:“见过的。”   明仪却道:“没见过。”   师青玄嘿道:“明明就见过的!上次在半月关,你们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   看着明仪由惨白转为铁青的脸色,谢怜终于记起来了。上次半月关一见,师青玄身边不是还有一个黑衣女郎吗!   当时花城便对他说,这位不是水师,但也肯定是风水雨地|雷五师之一。果然,师青玄不光热衷于自己化女相,还热衷于拖别人和他一起化女相。难怪当时那黑衣女郎脸色极差,仿佛嫌恶。想起这次进入鬼市之前师青玄也是百般怂恿他“同乐”,谢怜心道好险好险,幸好把持住了。他道:“地师大人,火龙啸天是你发来求救的?”   明仪道:“是我。”   找对人了。谢怜一点头,道:“地师大人恐怕伤势不轻,赶紧撤离,有话之后再说。”   师青玄二话不说,蹲下来把明仪背了,道:“那行,走吧!”   三人顺原路返回,师青玄边走边道:“我说明兄,你不是说你很能打的吗,咱们在半月关那儿分开的时候还见你好好的,短短几天怎么给打成这样了?你是怎么惹到血雨探花的?”   他语气中还有一点幸灾乐祸,谢怜心道:“嗯,这种不怕被揍的说话方式,果然是好朋友。”明仪却似乎受不了再听到师青玄说话了,三个字迸出,道:“你闭嘴!”   但这个问题谢怜也想知道,换了个方式问道:“地师大人,花城为何要为难你?”   明仪倒是没叫他闭嘴,但也没答话。谢怜侧首一看,他竟是已闭上了双眼。想来是受困地下拷问数日,伤势颇重,突见救兵心下宽慰,终于可以休息一刻了。反正不急于一时,便也不叫醒他。三人奔上台阶,谢怜摸出骰子又是一丢。黑暗中不知丢出了几点,只听面前“喀”的一声轻响,拉开了一条缝,光亮从这条缝里透出。谢怜推门,心中正想着:“不知赶不赶得上把郎萤也带走?”岂料他一脚踩出,却是踩了个空。   这一脚踩空,谢怜立即道:“别出来!”   他空中翻了个翻,落在一个硬硬的什么东西上。正松了口气心想幸好不是落到什么刀山火海上,再一抬头,却觉得刀山火海可能还好一点。只见花城那张俊美异常的脸就在咫尺之处,挑着一边眉,正在看着他。   这一次,石门打开,一脚踏空,他竟是直接掉到了花城身上!   他们的落地之处,竟然是那间兵器库。此刻,花城就坐在这兵器库的正座上,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弯刀厄命。即便突然有人从天而降落到他腿上,他也只是将手挪开,停住了擦拭的动作,并不如何吃惊,淡定地望着谢怜,似乎在等他给一个解释。谢怜当然给不出解释,只能趴在他腿上,硬着头皮与他对视。忽然,他眼角瞟到一旁有人,转头一看,那人竟是郎萤。   那绷带少年正坐在地上,十分惶恐,甚至双手抱头,瞪着这边两人。郎萤为什么也在这里?看样子,花城似乎正在审问他什么。再一转眼,谢怜瞥见上方师青玄一只白色的靴子踏出了一半。情急之下,他抓住花城双肩,道:“得罪了!”   说完,便将花城一扑扑倒。   他这一扑,把花城扑出了一丈之远,还就地打了几个滚,滚完之后猛地起身,师青玄已背着明仪跳了下来,安然落地,正落在花城原先坐着的地方。谢怜再硬着头皮转过脸,花城还是在看着他,并无表示,只是一边眉挑得更高了。   谢怜立即一跃而起,倒退数尺,边退边道:“抱歉,抱歉。”   郎萤望着花城,仿佛极是害怕,扑到谢怜身后躲着。谢怜护住他道:“三郎,容我解释一下。”   花城道:“嗯,我在等。”   师青玄道:“等等,反了吧?应该他给你解释才对,此次神官失踪之事全系他所为,太子殿下小心啊!”   这真是谢怜最不愿面对的局面了。他凝视着花城,道:“三郎,不知地师大人究竟与你有何误会,不如我们心平气和计较一番。”   最好的情况,莫过于花城现在放他们安然离去。地师虽受了伤,但终归性命没有大碍,也并未缺胳膊少腿,若就此罢手,还不至于激化事态。若是花城此刻放行了,回天庭复命时,便是豁出了这张脸,谢怜也想试着求君吾网开一面。   谁知,花城却道:“地师?什么地师?”   顿了顿,道:“哦,你是说风师身上背的那个吗?那不过是我手下一个不成器的下属罢了。”   闻言,谢怜与师青玄皆是一怔。师青玄道:“这分明就是我上天庭的神官,你为何强行指鹿为马?”   花城笑道:“那么,不知你们上天庭尊贵的神官,究竟是为何要隐瞒身份,纡尊降贵,到我这里来做一名鬼使啊?”   顺着厄命的弧度,拭出一弯银月,花城又道:“如果那位真是地师,那可当真是好耐性,一演就是十年。这十年里,我虽偶尔觉得他不对劲,但一直没有证据。若非去半月关走了一趟撞上他和风师同行,我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   刹那间,谢怜心念电转。   原来如此!   原来,地师失踪受困,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从十年之前便隐瞒真实身份,在花城手下做了一名鬼使!   ——说难听点,便是卧底了。花城虽偶尔觉得这名下属蹊跷,但因为没有证据,便还是将他留下观察。而就在前不久,地师的卧底身份,被花城拆穿了。   数日前半月关一行,花城看到了和风师一起出行的地师。   虽然当时地师受风师怂恿,化了女相,但花城还是看穿了这张假皮,发现这名黑衣女郎正是他怀疑的那名鬼使,将其身份锁定为五师之一。   半月关之事了结后,花城离开了菩荠观,恐怕正是要去找他算账。大概就是在被花城追杀的途中,万分危急之下,明仪施放了求救之法。然后,君吾才找到谢怜,让他来走这一趟。   天界的神官不好好在上天庭办事,却乔装潜伏于鬼界数十年,这可真是丑闻一桩。这些勾心斗角且不论,但若留明仪在这里继续受关押拷打,真打死了,天上地下这梁子可就结大了,到时候局势岂非愈加混乱?至那一日,谁也不可能独善其身。思前想后,谢怜只能道:“我明白了。此事之过在我们。但是,三郎,还是望你今日能网开一面。”   花城凝视着他,片刻,淡声道:“殿下,其实,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牵涉太多为好。”   突然,一旁师青玄道:“风来!”   他扇子一出,兵器库里登时呜呜起了一阵狂风。四面架子上的众多兵器隐隐震颤,嗡鸣不止。谢怜道:“风师大人?我们还没动手呢?”   师青玄道:“我看啊你们是谁都不会主动出手的,不如我来做这个恶人吧。风风风风风风风来!”   “咔咔”一阵巨响,谢怜感觉头顶落下簌簌灰尘,抬头一看,竟是屋顶被风顶起了一边,撬起了一道巨缝。   兵器库没有门窗,师青玄意不在攻击,竟是想直接撬开屋顶飞出去!   狂风之中,花城黑发与红衣也是迎风翻飞,他人却不动,笑道:“你有扇,巧得很,我也有。”   说着,随手从一旁兵器格里取下一把扇子。那扇子小巧精致,扇骨扇面均是以纯金打造,色泽美而沉静,花城将它在手中转了几转,一展,莞尔不语,杀气之中无端一派风雅。翻手一扇,一道劲风挟着数点银光袭来。三人一避,只听得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咚咚”之声,回头一看,竟是有一排又一排金箔钉在地上。这金箔片片纤细,钉入地面寸许,可见其锋芒之锐,力道之狠。   这兵器库里每一件兵器都是法宝,随手拿一把杀伤力都这么强!   花城再一翻手,又是一阵金粉狂风。师青玄扇出的风力强劲,然而越是强劲,情况就越是危险。这兵器库不过一座大殿,面积有限,风师扇带起的劲风有一部分会反弹回来在室内乱蹿,成百上千片金箔便这么被风带得绕着他们狂舞乱飞。谢怜担心金箔伤人,护住了郎萤,道:“风师大人,你先停一停!”   那些金箔已有好几次擦着师青玄和明仪飞过,师青玄也想停,然而,那屋顶被他驱风顶起,露出了一条缝,此时若停下,屋顶放下,前功尽弃。正在此时,那些围绕着他们乱舞的金箔忽然向齐齐上方飞去,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一人打破屋顶,伴随着阵阵碎木落石,从上方跃了下来。   甫一落地,那人朗声道:“风师大人对不住了,我还是没办法待着不动!”   师青玄大喜,道:“千秋这次来得正好!”   这青年肩上扛着一柄重剑,剑刃足有成年男子一掌之宽,正是郎千秋。他那柄重剑金灿灿的,定睛细看,却并非是一把黄金剑,只是因为剑身吸住了那些锋利轻薄的金箔,如此密密麻麻地贴了一层,显得这把巨剑仿佛是以黄金打造的。   郎千秋这一把重剑锻造所用的铁稀奇得很,取自磁山之心,有一奇能,能吸金属。只要法器中蕴含的法力不超出一定界限,他握住剑柄,心念发动,便可将旁人的金属法器尽数吸附,并且熔化吸收。果然,不多时,那一层金箔便被这把重剑尽数吸了进去,那层金色消失无踪。见状,花城哈哈笑了起来,收了金箔扇,随手丢到后面,道:“天界神官居然这般穷酸没眼界,见了黄金便不肯撒手?”   若这话是说谢怜,他只会假装没听到。但他说的是郎千秋,他一个皇室贵族,一生视金钱财宝如粪土,听敌人这般揶揄,即使明知是恶意激他也十分生气,重剑举起,便向花城劈去。花城弯刀在手,单手挽了几个银花,从容不迫地挺刀迎击。   郎千秋这一劈,拼了十足的力道。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可谢怜却早把双方实力差距看得分明。他这一剑若是当真劈下去了,必死无疑!   纵使是不用剑的师青玄看不出具体差距,却也肉跳心惊,喝道:“千秋,别硬接!!!”   可是,箭在弦上,千钧一发,又如何能是一喝可止的?   谁知,就在一刀一剑即将相接时,一团耀眼至极的白光在兵器库内爆炸开来。   那道白光极为庞大,几乎笼罩了整个兵器库,所有人的视线都短暂失灵了。所见者唯有一片炫目的白色。谢怜却因早有准备,勉强能见,右手凝聚了所有从师青玄那里借来的法力,化为火焰,朝一个方向打了出去!   兵器库的一处空角落登时雄雄燃烧了起来。紧接着,谢怜甩出若邪,将自己、师青玄、明仪、郎千秋、郎萤绑在一起,喝道:“风师大人,起风上行!”   师青玄虽然还睁不开眼,却依言而行,扇子上抬,猛力一挥,一道龙卷狂风平地而起,终于将那一直摇摇欲坠的屋顶冲破!   若邪捆着一行五人,直直地飞上了天。在半空中,数人终于恢复了视力,师青玄见下方数丈处有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竟是那兵器库起了火,他怕花城再追上来,反手就是一扇。这下可是真正的“煽风点火”了,那狂风带得火势瞬间大涨,火苗蹿到了别的屋子,大半个极乐坊都烧成了红通通的一片!   谢怜好容易才抓住了拼命摇扇的师青玄,道:“风师大人不要扇了!再扇要烧光了!”   师青玄被他一抓,道:“好好好不扇了不扇了,太子殿下你放开我!你手劲太大了!”   风师收了风,谢怜才放开他,向下望去。在这一片红焰之中,谢怜还是看到了那个赤红的身影。飞得太高,看不真切,但他直觉,此时此刻,花城就站在那里,正抬头望他。   他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去扑灭火焰,只是站在那里,任熊熊烈火肆虐。   极乐坊外的鬼市大街上尖叫四起,群鬼蹿逃。谢怜感到一阵呼吸困难,声音都哑了,喃喃道:“我……只是想稍微起一点火,稍微拖一下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想起前不久,花城靠在那兵器库的大门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要把这座兵器库和里面所有的兵器都送给他,现在却都落入一片火海。诚然许多法宝真金不怕火炼,但也有许多法宝天生有忌讳沾不得火光,如此一来,只怕要被烧成灰烬了。而且万万没想到那火一下子便烧得这么猛,还烧到了整个极乐坊。   就算花城不认为这里是“家”,但那也是他的居所啊!   看他如此崩溃,师青玄也不好意思了,道:“呃……对不住了太子殿下!我也没想太多,只想着快点跑了,这事儿是我不对,本来的确只有一点小火的……要是血雨探花下次找你赔他,你就推我头上好了。放心,多少我都赔!怕什么都不怕没钱!”   这哪里是赔不赔钱的问题,谢怜闭上了眼,说不出话来。而师青玄拍拍他肩,忽觉手头湿濡一片,还有一阵异常刺鼻的血腥味,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太子殿下,你手怎么了!”   谢怜右手之上,竟然满是鲜血。他整条手臂都被这血染透了,那一阵颤抖已经无法以“微微”冠之。但他双手还是牢牢地扯着那道白绫,令众人不至在狂风中被吹散。师青玄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谢怜回了一点神,勉强找回了镇定,摇头道:“没事……一点小伤,上去就好。”   师青玄想起来了,道:“方才那白光是你?太子殿下,你把他们两个分开了?”   谢怜道:“我毕竟是个用剑的。”   师青玄猜得不错。方才,就在花城和郎千秋一刀一剑即将相接的前一刻,谢怜闪身上了前。   他从一旁的兵器架上随手取了一把剑,探入这一刀一剑之间,一共出了两招。   第一招,先将郎千秋重剑击回,第二招,再将弯刀厄命挡下。   这两招的力道,非但强,并且都控制在了一个极其微妙的程度,是以这一刀一剑虽然都被谢怜挡了下来,却没有反弹攻击者本人。   因为,谢怜夹在中间,已用那一把剑,和他的一条手臂,将这两道攻击都尽数承受了。   郎千秋那把重剑倒也还好,花城的刀风,才是真正的势不可挡。谢怜随手抽出的那剑既然被花城收藏在兵器库,自然也是一柄宝刃,所以兵刃相接,爆出了那阵巨大的白光。   这么两招接下来,第一击对郎千秋的重剑,谢怜这把剑被击出了裂缝;第二击对弯刀厄命,直接粉身碎骨了。   所有的动作都完成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到了眼不能见的地步。师青玄见了他这右手的惨状,觉得这条手臂只怕是已经血肉模糊,道:“太子殿下你也……太生猛了,居然敢用单手接这两下!”   花冠武神,一手仗剑,一手执花。他原先只记住执花了,却忘记了,谢怜飞升,是因为仗剑。   再想想方才的千钧一发,师青玄心有余悸道:“幸好太子殿下来了这么两下,不然千秋可不知要给血雨探花斩成几截了。”   奇怪的是,一旁的郎千秋虽然看上去完好无恙,却是神色怔忡,似乎魂儿都飞了,师青玄道:“千秋?千秋?你怎么了?醒醒?怎么回事,眼睛被那光闪瞎了现在还没恢复???”   一行人乘着这一阵风,终于飞上了仙京。连拖带背,冲过飞升门,径直奔向神武殿。郎萤不能入殿,被谢怜随手安置在一旁的偏殿内。眼下无人在值,他便在通灵阵内喊道:“请问有哪位仙僚在!麻烦各位赶紧到神武殿来!事态紧急,这里有一位神官受伤了!”   他这边喊着,那边师青玄打个响指,总算换回了那身白道袍,挥手便是十万功德散了出去,道:“是两位神官!”   谢怜忙道:“风师大人不要激动,好好说话,不要散功德。大家听到自然会来的。”   师青玄却道:“不,太子殿下,你要知道,散功德比好好说话快一百倍!”   不多时,一个声音远远地道:“谁受伤了?”   那声音说“谁”时,还在远处,说到最后一字,人却已现身,正是风信。他进入殿来,望到谢怜,又望到郎千秋,神色一滞。谢怜道:“我无碍。地师大人恐怕受伤不轻。”   沉默片刻,风信道:“你右手怎么了?”   这时,又一个声音道:“受伤又如何,上天庭这么多位神官,哪次出巡是不挂彩的。”   这声音斯文已极,温温柔柔的,话语却不怎么动听,自然是慕情了。他迈入神武殿,也是先看谢怜,再看郎千秋。但他神色与风信截然不同,却是微微一挑眉,有点儿像是要看好戏的样子。见风信去看谢怜的手臂了,他俯身去查看明仪,道:“这位便是地师大人了?”   期间,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其他的神官。地师仪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场数位差不多都是头一回见他,免不了要一个劲儿地猛看。众人皆是稀里糊涂,不知为何忽然召集他们来此,但领了风师的功德,少不得要过来看看。谢怜对风信道:“多谢。不过没事,放着自己就会好的。”   风信也不多说了,道:“你自己注意。”   谢怜又低声道了谢,一转身,见郎千秋怔怔地望着这边,问道:“泰华殿下,你怎么了?”   风信也觉察郎千秋神色不对劲,道:“泰华殿下是不是也有哪里受伤了?”   谢怜道:“应该没有吧。我看看。”说着伸出一手,向郎千秋眉心探去。谁知,郎千秋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虽然郎千秋面上神色仍然有些犹疑,似是发现了一件事,又不能确定,但他眼里已有火焰在燃烧。谢怜感觉到一阵愤怒的颤抖从他的手臂传到了自己的手臂。   这下,四周的神官们都觉察情况异常了,低声交头接耳起来。师青玄和慕情都站起了身,风信道:“泰华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郎千秋终于开口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却听得谢怜一颗心直沉到底。   他咬牙道:“……国师?”   谢怜瞳孔微微收缩。   围观的神官们有的懵里懵懂,四下悄声问“什么国师?国师是谁?”有的心思细密,立即理了出来。   郎千秋是永安国的太子,与他同代的永安国国师,便是妖道双师中的另一位,芳心国师,没有人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而此刻,郎千秋抓着谢怜,喊他“国师”,这岂非是在说……谢怜便是那位祸国妖道——芳心国师?!   可是,谢怜乃是仙乐国的太子,仙乐国便是被永安国所灭,他又怎么会去做永安国的国师?   泰华殿下在上天庭中是出了名的开朗和乐,一贯没有心机,也从不为难人,更从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色,似悲似愤,似仇似恨。   郎千秋死死抓着谢怜,胸口急剧起伏,勉强才道:“你……我分明亲手杀的你,亲手封你入棺,你……国师,你真是神通广大啊!”   不得了了,今天怕是要发生大事了! 45|黑国师血洗鎏金宴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风信距离二人站得最近, 望着谢怜, 震惊之色不可掩饰。慕情却是目光颤动,克制的震惊之中还有隐隐的激动。师青玄放平明仪,道:“千秋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果太子殿下就是那芳心国师,你怎么会到现在才认出来?”   这时,一旁一个男子道:“青玄, 这就是你不知道了。那传说中的芳心国师一贯性情孤高, 神秘冷傲, 从来不以真容示人,一向都带着一张白银面具。泰华殿下应该从前就没见过他真容吧。”   说话这人抱着手臂, 远远立于一侧, 正是裴茗。师青玄见了他就不快,一甩拂尘道:“既然如此, 就是说从来没人见过芳心国师长什么样了。裴将军何必一副已经确定仙乐殿下就是芳心国师的口气?”   他和谢怜行动时奇态百出, 惹人发笑,而一到上天庭, 却是换了个模样,十分自矜, 一举一动都很注意形象。正在此时,殿后绕出一个雪白的身影。   他一来, 所有人都安心了。原本在大殿中嗡嗡乱谈的数位神官连忙各自站好了位置, 躬身道:“帝君。”   君吾微一举手,各位又挺直了腰杆。君吾径自走来,与谢怜擦肩而过, 在他右手臂上拍了一下。方才鲜血还顺着谢怜的袖子滴滴下落,这一拍之后,立即止住。   查看明仪片刻,君吾道:“无大碍。先将地师安置好。”   于是,四名药师神官上来扶起明仪,带了下去。师青玄似乎也想跟着下去看看,但再看看神武殿内这情形,还是放心不下,站定不走。   君吾负手回到上方宝座,这才道:“说说吧,又怎么了。泰华做什么扯着仙乐不松手,仙乐又是为什么低着头?”   郎千秋又望了一眼谢怜,见他还是一语不发,而现下四面都是神官,不怕他逃走,便松了手,转向君吾,躬身道:“帝君,此人数百年前化名芳心,杀我亲族,祸我国家。我要与他决战,请帝君今日做个见证!”   神武殿中,就算是没听过芳心国师的也赶紧通灵去查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恰好灵文也应要求为大家解惑了:“芳心国师,乃是永安国太子郎千秋的救命恩人与授业恩师。他之所以会被列为妖道双师之一,是因为鎏金宴血洗永安皇室的著名事迹。”   师青玄道:“鎏金宴是什么?”   灵文道:“风师大人,这鎏金宴,最初乃是风行于仙乐贵族的一种宴会,因宴会上所用的酒器、食器、乐器皆为精美至极的金器,奢华无比,故名此。”   永安建国后,一开始是昭告天下,信誓旦旦地道必将杜绝前|朝奢靡风气,绝不重蹈覆舟,只一心一意为民分忧解难。然而过了几十年,什么都学到了,还是照旧那一套。   灵文继续道:“在永安太子十七岁生辰的那个晚上,皇宫内举办了一场鎏金宴。而芳心国师……就是在这一场鎏金宴中,手持一剑,杀尽了在场所有的永安皇族。”   黄金杯翻,血红如酒。   “只有姗姗来迟的永安太子郎千秋逃过一劫,却也险些被灭口。”   这一场惊|变无疑是对永安的重创,若非郎千秋一贯颇得民心,又竭心费力,必然爆发动|乱。好容易稳定了局势,永安皇室召天下奇人异士追杀逃蹿的凶手,最后终于将之拿下,郎千秋亲手杀死了一代妖道芳心国师,并将其尸体封进三重棺椁,镇压入土。   不过,永安皇室还是元气大伤,自此之后,不可避免地渐渐走向衰颓,被下一个王朝取代。   郎千秋死死盯着谢怜,道:“你为何要那么做,我一直不明白。你说你看不得我们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从不信,我也根本不觉得你是想篡位。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众位神官瞠目结舌,嘀咕纷纷。   “这是报复!”   “可不是报复?仙乐国灭了,他就要把永安国也给灭了。永安人杀了他的父皇母后,所以他也要杀了永安太子的父皇母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可是灭了仙乐国的又不是郎千秋那一代,他这怒气也撒得太没道理了……”   “我还道三界笑柄天生是个傻的,却原来是个狠角色,跑去敌国做国师暗中搅混水,一出手就屠了人家整个皇室,厉害啊……”   谢怜觉察到君吾目光投射过来,闭上了眼。须臾,只听君吾道:“泰华,你认定仙乐就是芳心,有何依据?”   郎千秋道:“授我剑术之人,便是芳心国师,他一出手,我焉能认不出来?!”   暗潮涌动更甚。   “搅浑水倒也罢了,怎么还多此一举教敌国太子剑术?”   “难怪他这第三次飞升后,都没见他摸过剑,怕露馅呢。”   郎千秋道:“此次我去了鬼市,与血雨探花交上了手……”   听他说到鬼市和花城,不少神官又是一个哆嗦,郎千秋继续道:“我十二岁时一次出游,为一伙贼人所擒,那些贼人抓着我逃到街上,有侍卫追上来,狠命互击,打了一阵,街边一个鼻青脸肿的卖艺人突然伸了一根树枝过来,也是这么两下,荡开了两把剑,救走了我。   “那群贼人和侍卫斗得两败俱伤,这卖艺人就带我逃了一路,把我送回了皇宫。我父皇母后出于感激,盛情挽留,发现他本领极大,还请他做了国师,教导了我五年的剑术。他一出剑我再熟悉不过,又怎可能认错?”   慕情轻声道:“泰华殿下,你说你是看到了一点残影,但这残影除了你似乎也没别人看到,那还是你的一面之词啊。”   他在此时出言,看似是为谢怜辩解,实际上却比较微妙。因为他肯定清楚已经板上钉钉了,越是质疑,郎千秋就一定会越是较真证明,对谢怜的处境不会有任何帮助。果然,郎千秋道:“好!劳烦拿剑来!”   殿上不少武神都是随身带剑的,听他一喝,当即有人解剑抛来。郎千秋握了剑,抵到谢怜面前,道:“给你!我们现在就比一场,什么也不藏着,全力相拼,看看我们的剑法是不是一路,看看我是不是你教出来的!”   众人都觉得他要在神武殿上比剑未免乱来,不过想到血洗鎏金宴,他堂堂太子殿下,全家都给人杀了,又可以理解他的激动。师青玄还惦记着谢怜的伤,道:“千秋,太子殿下方才为帮你挡下花城那一刀,右手成了这么个样子,又如何能与你比剑?”   听了这句,郎千秋忽然左掌伸出,在自己右臂重重一击。只听一声喀喀之响,他这条右臂登时爆出一阵血雾,变得血淋淋的,软软垂下。这伤势不用查看也知道定然极重,众神官俱是一惊。谢怜也是一怔,抬眸道:“你这是干什么?”   郎千秋道:“风师大人说的不错,你方才的确因为救我才伤了一臂,我现在还你一臂。但你救我是救我,杀我一族也是事实。我知道你双手都能使剑,并且剑法全都出神入化,咱们用左手比过,是男人便拿起剑来!”   谢怜看了看剑,又看了看他,最终缓缓摇了摇头,道:“我许多年前便立过誓,再不用剑杀人。”   听了这句,郎千秋想起那一晚他赶到现场时,刚好看到那个黑袍人将长剑从他父亲母亲身上抽出的一幕,眼眶霎时红得骇人,握剑的左手发出格格乱响。师青玄一道拂尘甩进去,卷了那剑压住,道:“我看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既然那芳心国师一直是戴着面具的,说不定是谁冒充他害人?帝君您说呢?”   众人皆转向上方玉座。君吾道:“仙乐。”   谢怜欠身,道:“是。”   君吾道:“泰华所言,你认不认?”   谢怜道:“认。”   这一个“认”字,冷冷的与他过往口气截然不同,听得风信、慕情、师青玄脸色尽皆一变。   君吾点了点头,又道:“血洗鎏金宴的芳心国师,究竟是不是你?”   静默片刻,谢怜猛地抬头,道:“不错。是我!”   铿锵一句,再无转圜余地。郎千秋道:“你承认了,那很好。”   早便说过,上天庭中,手沾凡人鲜血的神官,数不胜数。但说实话,还真没几个因为这些陈年血债闹成这样的。大概是因为那些凡人没有一个郎千秋这样争气的后人飞了天,以神官之尊向凶手问责。   之前裴宿有裴将军力保,最后也逃不了被流放凡间,而谢怜可是没什么靠山的,现在恐怕就只看君吾还念不念旧情,有没有保他的心了。   不过,各位神官那头一直弄不明白,君吾对谢怜究竟是怎么个态度。仙乐太子头一回飞升那阵,自然是青睐有加;可第二次飞升,两人打了一场,谢怜还是捅了君吾好几剑才被拿下的;这第三次飞升,两人相处却颇为平和,好像都忘了先前的事儿,君吾还给谢怜在仙京最好的地段批了一座新宫观,实在是教人琢磨不透。因此,数双耳朵都竖了起来,等听上方那位如何发落。   谁知,不等君吾发落,谢怜却先出声了。他道:“仙乐有个不情之请。”   君吾道:“你说。”   谢怜道:“请帝君去我仙籍,贬我下凡。”   有些神官吃了一惊,倒是略感佩服。毕竟谁都不想被贬,飞升多不容易?辛辛苦苦爬到这么高,一下子摔下来,想想也悔死了,敢这么直接对君吾说请您贬了我吧,他们反正是做不到。但也有些神官不以为意,毕竟已经闹到这一步了,以进为退说不定比抵死不认好,而且谢怜都被贬两次了,再贬个第三次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贬着贬着也该他习惯了。   郎千秋却道:“你不需要自贬,你飞升是你的本事。我只想跟你决战一场。”   谢怜道:“我不想跟你打。”   郎千秋道:“为什么?你从前也不是没跟我打过。这一战不论生死,从此了结!”   谢怜淡声道:“不为什么。跟我打,你必死无疑。” 46|恚南阳拳打刁玄真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他这一句轻描淡写, 却激起四周一片轻微的抽气之声。不少神官心想:你一个连法力都没有的破烂神, 怎好意思对郎千秋堂堂一位东方武神说你跟我打必死无疑?未免也太狂妄了。说得好像他被贬是让着郎千秋不跟他一般见识似的,真是胡吹大气。但郎千秋却一点也不觉得他所言夸张,道:“我说了,生死不论!我也不需要你让我。”   谢怜不应他,对君吾道:“请帝君贬我下界。”   师青玄忽然举手道:“且慢!我还有话!”   君吾道:“风师说来。”   师青玄道:“诸位仙僚似乎都认为仙乐殿下是为报复才化名芳心, 血洗永安皇室。但他若是要报复, 又为何独独放过了身为永安太子的泰华殿下?照理说, 一个复仇者最想手刃的,不就应该是这位太子殿下吗?”   这一节也不是没人想到, 但都觉得没必要主动发声, 此时风师带头说了,才有几人跟着点头。师青玄又道:“我与太子殿下虽相交无多时, 但我亲眼看到他为救泰华殿下正面迎击弯刀厄命。千秋, 他若是对你永安皇室有恨,又怎会甘冒奇险给你挡刀?”   听到“正面迎击弯刀厄命”, 风信与慕情都凛了神色。有细小的声音嘀咕“说不定是因为心虚愧疚”,师青玄马上高声补了一句盖过去, 道:“那可是不祥邪兵,诅咒之刃啊!所以!我以为此事存疑!”   裴茗道:“真羡慕太子殿下能得风师大人一力担保, 仗义执言。我们小裴就没这个福分了。”   师青玄道:“裴将军你不要混淆视听。小裴的事能一样吗?我是亲眼见他恶行, 也是亲耳听他承认了的。”   裴茗道:“那今日岂不也是一样?泰华殿下亲眼见他恶行,也亲耳听仙乐殿下承认了,又有什么不同之处?”   师青玄大怒, 待要再跟他理论,谢怜抓住他,道:“风师大人,多谢你,我承你的情。不过不必了。”   师青玄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该怎么驳斥裴茗,指了指他,一口气憋住了。   这时,君吾总算发话了。他淡声道:“诸位稍安勿躁。”   他发声也并不如何洪亮,平和得很,然而,神武殿上每一位神官都听得清清楚楚,忙又站好。待大殿安静下来,君吾道:“泰华,你行事素来是有些冲动的。遇事不可一味猛冲,须得冷静聆听,辨清来龙去脉再做定夺。”   郎千秋低头受教。君吾又道:“仙乐不肯全盘托出,请求自贬无用。先收押在仙乐宫禁足,之后由我亲自审问。在那之前,你们两个先不要见面了。”   这个结果,出人意料。   君吾居然保了谢怜这个没香火、没信徒、没功德的三界笑柄!   郎千秋可是坐镇东方的武神,说不定会因此生出不满,那可真是一笔赔本买卖。但是即便如此也要保——难不成谢怜还是很得君吾的赏识?!   许多神官看出了点苗头,暗暗决定今后不在任何公开场合提“三界笑柄”四个字。师青玄松了口气,用力吹了几句帝君英明。郎千秋却凝视着谢怜,道:“帝君想问什么,可以尽管审,但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我总是要和他战一场的!”   说完,他向君吾一躬身,转身出了大殿。君吾摆了摆手,几名武神官聚上前来,带谢怜下去。经过师青玄面前时,谢怜低声对他道:“风师大人,真是多谢你了。不过你若真要帮我,不必再为我说话,可否拜托你两件事?”   师青玄因为煽风点火烧了极乐坊,怪不好意思的,现在恨不得谢怜摆脱他一百件事,道:“你讲吧。”   谢怜道:“我带上来的那个少年在偏殿,劳烦你照看一下了。”   师青玄道:“小事一桩!第二件呢?”   谢怜道:“若是裴将军之后还想找半月发难,还请风师大人施以援手。”   师青玄道:“那是一定的。我不会让裴茗得手的。她在哪儿?”   谢怜道:“她被我藏在菩荠观里一个腌菜坛子里了。若是你有空,劳烦把她取出来吹一吹。”   “……”   谢别风师,那两名神官把他带到了仙乐宫前,恭恭敬敬地道:“太子殿下请。”   谢怜颔首道:“有劳了。”   抬足迈入,大门在身后关上。谢怜四下望望,果然,不光外表,连殿内设施都和他从前那座仙乐宫一模一样。上次他路过这里却没进来,没想到第一次进来,却是被禁足,这兆头真不怎么样。   这几日大起大落,也很心累了,谢怜倒头就睡。   梦中梦到了许多事。   他似乎在闭目打坐,睁开眼,发现自己端坐于一张书案前,黑色的衣袍层层叠叠在地上铺开,而脸上,似乎戴着一张冷冰冰、沉甸甸的面具。   低头,下方一个趴在书案上的少年映入眼帘。那少年十四五岁,衣容华贵,一身朗朗的生机,睡得正熟。   他摇了摇头,走过去,微微俯身,指节敲了敲书案,道:“太子殿下。”   不知是不是穿透了一层冰冷的面具,连这声音都冷了几分。那少年终于惊醒,抬眼一看到他,吓得一下子跳起来坐正了:“国国国师!!!”   他道:“你又睡着了,罚抄十遍道德经。”   太子大惊:“不要了师父,不如你罚我绕皇城跑十圈吧!”   他道:“二十遍。现在就抄。字写好点。”   太子似乎有点怕他,老老实实坐起来,开始抄写。他则坐了回去,继续安静打坐。   其实,皇宫中所有人都有点怕他。这是他刻意制造的疏离和压迫感所致。   但这位太子殿下或许是因为太年轻,对他的敬畏总是不能持续多久,抄了没一会儿便又道:“师父!”   他放下书,道:“什么。”   太子道:“上次你教的那些剑法我都学会了,是不是该教我新的剑法了?”   他道:“可以。你想学什么?”   太子道:“我想学你救我的那招!”   他想了想,道:“那招吗?不了。”   太子道:“为什么啊?”   他道:“那招并不实用。至少对你来说并不适合。”   太子不解:“不是很有用吗?一剑化去两剑的劲力!你用那招救了我啊。”   太子不懂,很正常。他道:“太子殿下,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   他道:“从前有两个人,都饿得双眼血红,想抢夺对方的粮食,所以相互厮打。这个时候来了第三个人,他想让这两个人不要再打了,你觉得这个时候,光是劝解有用吗。”   “……没用吧。他们要的是粮食对吧。”   “是的。因为根源问题没有解决,没有人会听你劝解的大道理。所以,这第三个人想让他们不再打,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给他们他们想要的。打开口袋,拿自己的粮食给他们。”   太子懂似非懂。   他道:“道理是一样的。你要知道,一旦出剑,就一定会有人受伤。力量发出,就一定要有东西承受。   “所以,你说我化去了那两剑的劲力,是不对的。并没有化去,只是自己承受了它们的攻击。止干戈而自承其伤,是很蠢的招式,若非万般无奈,不会用的。   “你贵为太子殿下,用不着学那个。”   太子继续抄写经文,但抄了一阵,还是一脸若有所思。他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迟疑片刻,太子道:“有一点。师父,如果,那第三个人的粮食也不够,怎么办呢?”   “……”   太子又道:“如果那两个人有了粮食,却还想要更多,因为贪心打得更凶了,不停地找他要粮食,那又该怎么办呢?”   他道:“你觉得呢?”   太子想了想,道:“不知道……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插手吧。”   ……   大殿是金色的。一切都是金色的,但是此刻,变成了红色。   每一张金色的宴桌上都歪倒着一个人。一剑封喉,死状凄厉。   他握剑的手不住发抖,英俊的国主浑身鲜血,双目鲜红,又痛又恨,腿上倒着的就是皇后的尸体。   他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过去,国主抬头看到了他,错愕万分:“国师?你……?!”   冷酷至极的一剑刺了过去。   与此同时,他觉察到了什么,猛地回头。年轻的太子殿下就站在门口横七竖八的卫兵尸身之中。   那少年双目放空,似乎在怀疑自己所见是真实还是梦境,往前走了一步,差点被门槛绊倒,失魂落魄的。他把剑拔|出,鲜血溅到了黑衣之上。   太子没有被门槛绊倒,却被地上的尸体绊倒了。他扑到国主身上,终于能叫出来了:“父皇!?母后?!”   国主却再也不会说话了。太子摇不醒他,猛地抬头冲这边,双目圆睁,道:“师父!你在干什么?你干了什么啊?!国师!!!”   良久,他才听到了自己呆板的声音——   “你们活该。”   ……   谢怜睡得很不好,滚地醒了过来。   他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发现其实也没睡多久,而且做了很不怎么样的梦,幸好怀里有什么东西把他给硌醒了。坐了一阵,他在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摊开手。手心里是两枚骰子,正是从极乐坊带出来的那两颗。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了一片火红。画面模糊,但一个红衣身影却是清晰无比,在火海之中一动不动凝望着他。谢怜叹了口气,心想:“三郎的极乐坊不知道烧得还剩多少了。这次我再被贬下去,砸锅卖铁也不知道赔不赔得起……几十年,几百年,大不了一辈子折给他了。”   看了它们一会儿,谢怜双手合十,将这两枚骰子捧在手里摇了一阵,丢到地上。那骰子骨碌碌滚了几滚,定住了。   果不其然,花城借他的运气已经被花光了。这一把,他心里想的是再来两个六,可骰子落地,结果却是两个一。   谢怜忍不住笑了一下,摇摇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身形一定,将脸上笑意和两颗骰子一把收了。   这脚步声不是君吾。君吾足音沉稳,不紧不慢。虽然花城走路时有些漫不经心不正形,时常懒懒散散,但这两人步伐中那种成竹在胸的气场却是全然一致。这一阵足音略显轻飘了,谢怜回头一看,一怔,道:“是你。”   来人一身黑衫,面容白皙,唇色淡薄,神色也淡薄,瞧来清冷无比,分明是武神,却像个文官,不是慕情又是哪个?   他见谢怜微有惊讶之色,挑眉道:“你以为是谁?风信?”   不等回答,他提了黑衣衣摆,迈进门槛来,道:“风信么,大概是不会来了。”   谢怜道:“你来做什么?”   慕情道:“帝君只是禁你的足,不让泰华殿下来,又没说不让我来。”   他根本没回答谢怜的问题。不答就不答,原本谢怜也并不好奇,因此也不追问。慕情在这座崭新的仙乐宫内望了一圈,目光落到他身上,打量片刻,忽然抛了个东西给他。一道青色残影自空中闪过,谢怜左手一接,握了一看,竟是一只青瓷小瓶。   是药瓶。慕情淡淡地道:“你那条右手老这么血淋淋的拖着,看着也挺难看的。”   谢怜拿着药瓶不动,反过来打量他。   打自他第三回飞升后,慕情对待他,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阴阳怪气”。仿佛随时等着他第三次被踹下去然后在一旁说风凉话一样。然而,此时谢怜真可能要被第三次踹下去了,他却陡然间和颜悦色起来,还特地给他送药。这转了个大弯的态度,反倒让他不习惯了。   见他不动,慕情微微一笑,道:“你爱用不用,反正也没人会再送来了。”   这一笑倒不是皮笑肉不笑,能看出来,他此刻心情当真颇佳。虽然谢怜并不觉得右手痛,但也没必要让它一直就这样伤着。君吾之前在他右手上拍了一下算应急处理,有药更好。于是他打开那青瓷小瓶,心不在焉地往右手臂上倒。瓶中倾出的不是药粉药丸,而是一阵淡青色的烟气。这阵烟气缓缓流动,包裹住他的右臂,气味芬芳清凉,果真是好物。   慕情忽然问道:“郎千秋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杀了那些永安国的皇族?”   谢怜抬眼望他。即便慕情已经很隐忍了,但谢怜还是从他眼底看出了一丝克制不住的兴奋。他像是对谢怜血洗鎏金宴的细节极为感兴趣,又道:“你怎么杀的?”   这时,又是一阵沉沉的脚步声自后方传来。两人齐齐回头,这一回到访的,居然是风信。他一进来便见慕情在大殿内,还面带微笑地站在谢怜旁边,皱眉警惕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谢怜举了举手中的青瓷小瓶。慕情微敛笑意。他刚刚才对谢怜说风信不会来,风信却立刻就来了,当然不好笑。他道:“这里又不是你的殿,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   风信不去理他,转向谢怜。他还没开口,谢怜便道:“如果你们两个是来问同一个问题的,那么我统一回答。用不着不相信,今天我在神武殿上说的,句句所言非虚。”   风信脸色隐隐发白。慕情却最见不得他这副样子,道:“行了收着点吧,事到如今了你这么一副沉痛脸又是做给谁看。”   风信目光凌厉地扫他一眼,道:“没做给你看。滚出去!”   慕情道:“你倒是有资格叫我滚。口上说得多忠心似的,熬了几年?还不是照样自己跑了。”   风信额上青筋暴起。谢怜预感到对话在往一个不妙的方向发展,举手道:“打住。打住。”   慕情岂是会打住的性子?冷笑道:“传出去人人都说你是不忍亲眼见旧主堕落深明大义,非要找个好听的借口粉饰,说穿了你不就是不想再跟着一个废人蹉跎年月了吗?”   风信一拳挥出,道:“你懂个屁?!”   “砰”的一声,慕情给他一拳正正打中了脸。他乃是个标准的小白脸,给这么霹雳生风的一拳招呼中了,登时犹如一个柿子砸烂在在脸上,鲜血长流。但他硬气得很,哼也不哼,二话不说也是一拳招呼了回去。他二人飞升之后都有了自己法宝兵器,但怒上心头时却非得拳脚互殴才痛快。风信与慕情八百年前便武力相当,过了八百年还是不分伯仲,拳拳到肉,打得砰砰乱响,难分高下。风信怒道:“你以为谁不知道你那点龌龊心思,巴不得他坏事做绝你就高兴了!!”   慕情呸道:“我知道你一向是瞧不起我,真是笑死我了,你看看你自己!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郎千秋跟谢怜都还没打起来,风信和慕情倒先打起来了。两人积怨已久,打作一团,各骂各的,连对方的骂声都不听,谁还听谢怜说话?谢怜还记得从前他们三人年少时候,慕情讲话细声细气,都不跟人对着吼,而风信若是打谁,那都是谢怜叫他去打的,让打就打让停就停,如今却不是这么回事了。谢怜拖着一条手臂冲向门口想赶紧叫几个神官来拉架,谁知,还没迈出大殿,只听前方一声巨响。风信和慕情也被这一声巨响惊了,双双住手,凝神戒备,望向巨响传来之处。   仙乐宫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了。大门之外,不是仙京那条宽阔坦荡的神武大街,而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   黑暗之中,无数凛冽的银蝶扑面而来。 47|劫仙宫三语吓诸神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银光乱闪, 不及思索, 谢怜第一个反应便是以手遮挡,那手腕上缠着若邪,情况危急时会自动迎击。然而,那些银蝶却根本没有袭向他,而是绕过了他, 扑向他身后刚刚还扭打作一团的那两人。   风信和慕情早就吃过这死灵蝶的大亏, 深知它们的厉害, 怎会大意?几乎是瞬间便一齐举起了手,喝道:“盾开!”   成千上万只银蝶朝他们扑去, 拍翅如疾风, 在两人面前被一道无形的壁挡住,暴雨一般打得砰砰作响, 撞出激烈的白光, 犹如火星四射。原来,他们在身前展开了两面法盾。但这些死灵蝶即便被法盾挡住, 也势不可挡,并且无穷无尽, 如飞蛾扑火,疯狂已极, 即便开了法盾, 两人也被这阵炮火般的蝶雨打得隐隐有后退之势。   一时大意被占了先机,不开盾要被死灵蝶近身,开了盾又抽不出手取兵器, 风信与慕情都是暗自叫苦,咬牙支撑。风信一眼瞥见谢怜还低头站在前方,立即喝道:“殿下当心不要站在那里,快到盾后来!”   谁知,谢怜一回头,毫发无伤,皱眉道:“啊?”   两人定睛一看,几乎当场要飞出一口凌霄血。只见谢怜手心托着一只死灵蝶,脸上表情还有点懵。方才那阵汹涌的蝶风刮过时,有一只飞得格外慢,跟不上大队,在谢怜面前扑翅浮沉了几下。谢怜看它似乎格外努力,总觉得这只小银蝶是不是就快飞不动了,便不由自主伸出了手掌,虚虚地托在它下方。那只银蝶便在他手心上欢快地乱拍,不走了。见状,风信额头青筋暴起,道:“不要用手碰那玩意儿!!!”   正在此时,谢怜手腕忽然一紧,竟是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用力一拉。他整个人便被拉进了大门后的一片漆黑里。   然而,虽身处黑暗之中,他却没有丝毫的不安或警惕。这黑暗似乎是一层温柔的铠甲,非但没有危机,反而令人莫名安心下来。   虽然黑暗背后那人尚未现身,可银蝶已至,来人究竟是谁,还会不知吗?慕情不可置信地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上仙京来捣乱,未免太猖狂了!”   一个声音笑道:“彼此彼此,你们上天庭在我的地盘不也挺猖狂的吗?”   即便是早就料到抓着自己的人是谁了,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从咫尺之处传来,谢怜依旧是心中一震。随即便听风信道:“花城,帝君就在仙京,你把人放下!”   花城嗤道:“那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落地,那扇大门随即重重关上!   谢怜感觉花城一只手紧紧攥着他,带他一路疾行。四面八方黑黝黝的,耳边都是那黑靴银链上叮叮的清响,脚下高低起伏不平,果真不是坦荡明亮的仙京大街,而是一片荒野山谷。   花城必然是用缩地千里把仙乐宫的大门连接到了这座山谷里。可是,要把仙京的某一处用缩地术和其他的地方相连,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至少非天界的神官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谢怜正想开口,突然一声暴喝炸开在耳边:“殿下!你在哪里?!”   这一声怒喝正是风信。声音虽在耳边,人却不在眼前。他这一声,是在通灵阵里吼的。谢怜被他吼得耳膜隐隐作痛,许多神官也都被炸出来了,胆战心惊地道:“怎么了南阳将军!出什么事儿了吗?”   慕情也进了通灵阵,道:“出事了!灵文何在,快通报帝君,谢怜跑了!”   他平素说话都是轻轻柔柔、斯斯文文的,此时却带了一丝气急败坏。灵文道:“什么?我去仙乐宫看看!”   有神官惊道:“三……太子殿下跑了?他不是在仙乐宫禁足吗?!”   师青玄也进通灵阵了,道:“我刚才明明还瞧见仙乐宫外面一大堆中天庭的小武神都在看着,只能进不能出的,怎么会跑了?”   风信又道:“不是跑了,是被人劫走了!殿下你还听不听得到我们说话?你现在在哪儿?!”   一听说是被劫走的,众人更惊:“这里可是仙京,谁人这么嚣张!”   一时之间,人人都要高声说话,人人都要求个回答。芳心国师跟郎千秋的事还没扯干净呢,君吾禁了谢怜的足,人却没了,这不是平白的再生事端、多惹口舌吗?无论如何先赶紧地找回来再说。于是灵文去查看情况,查探谢怜此刻的方位,风信和慕情在阵内高声喊话,找能腾出手的武神官出来一道追击,师青玄又散了好几波功德。通灵阵内人仰马翻、七嘴八舌,乱得谢怜根本插不进去,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也大吼一声请诸位镇定,花城却忽然转身,探了两根手指过来。那冷冰冰的指节轻柔地搭在他太阳穴上,花城笑道:“哈哈,许久不见了,各位好啊?”   他这二指轻轻一搭,便通过谢怜,搭进了上天庭的通灵阵。这泰然自若的一句,不光在他身旁的谢怜听到了,所有在上天庭通灵阵内手忙脚乱的神官们也听到了,并且在听到之后,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   众人心中,一片无声的咆哮。   难怪如此嚣张,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位啊!   花城又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我,反正我一点也没有想你们。”   “……”   这边天界确实有不少神官每天都在暗暗想他,但是一听他说没想他们,纷纷默默念诵天官赐福百无禁忌谢谢谢谢今后请继续不要想我们。这时,花城嘻嘻地道:“不过,我近来闲得很,要是有人也很闲,想跟我切磋一下,那是非常欢迎的。”   “……”   这个情形下,他说这话,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你们谁要是够胆敢追上来,下次我就去找这个人挑战。”   这挑战,接了必输无疑,不接颜面扫地。岂非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方才一听说谢怜居然跑了或是被劫走了,通灵阵内简直沸腾了一般,毕竟是难得一遇的骚乱,都极为关心,还有几个武神官原本已经主动响应,准备加入追击了。结果,花城三句话说完,顷刻尽数消失了。若是君吾发命令下来委派谁去正面追击,那是没办法,公事公办,可眼下事情才刚发生,正一片混乱,自然谁都不想往身上揽事。没谁想给花城记住。于是都一边假装自己不在,一边竖起耳朵密切关注事态发展,同时心内惊涛骇浪不断:这血雨探花也太肆无忌惮了,居然跑上天庭来劫人,劫的还是那位三界笑柄——这到底是有深仇大恨还是有什么玩意儿???   那边陷入了沉默,只有风信怒声连连,而这边花城说完就移开了那两根手指,对谢怜道:“别理他们。”   谢怜脱口道:“三郎……”   花城却放开了他的手,道:“这里离仙京不远,快走。”   他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而他放开谢怜手腕的动作极快,几乎像是甩开了。谢怜一下子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碰他却被甩开手的那一幕,当场便怔住了。   他本想问花城,为何会忽然出现。虽然没细想,但模糊觉得也许是来救他的,所以方才那一声三郎喊的时候,心里隐隐有点高兴。可花城这么一丢手,谢怜才猛地反应过来:为什么会觉得花城是来救他的?且不说花城会不会这般密切关注他的动向,他可是前不久才把极乐坊给烧了逃出鬼市的,难道不更有可能是来找他问罪问责、讨债算账的吗?   那地师去鬼界卧底,被花城抓住了一通关押拷问是不假,但这事原本就是到别人那里去卧底的人理亏。而他潜入鬼市,在极乐坊挖地三尺到处找人,还放了一把火。虽然最终大半个极乐坊烧起来是因为师青玄带了风加了把火,但最初兵器库的第一把火还是他起的,不然说不定别人根本想不到要放火,怎么说也是他得负主要责任。   两人一前一后行着,谢怜越想越歉疚,越想越惭愧,忍不住道:“……三郎,对不起。”   花城却是忽然脚下一顿,道:“你为何要说对不起?”   谢怜也顿住了,道:“我去鬼市,原是为查地师失踪之事,之前没对你说实话。你盛情款待,我却烧了你的极乐坊。我心里当真好生过意不去。”   花城没说话。谢怜也知道,他一句“好生过意不去”,真的没有多大分量,更觉惭愧,轻咳一声,道:“不过我估计马上就要被贬了,下来之后,我一定想办法赔罪,看要怎么样才能……”   花城却道:“为什么你要给我赔罪?”   他的口气有些生硬,像是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转过身来,道:“你忘了我一刀震伤了你一条手臂?是我伤了你不是你伤了我,你干什么要给我赔罪?”   谢怜根本没觉得右手怎么痛,现在更是几乎完全忘了这手还受过伤了,怔了怔才想起来,道:“你说右手?我右手没事啊,很快就好了。而且是我自己上去迎击才会变成这样,本来就怨不得你啊?”   花城定定望着他,左眼里的眸光异常明亮。而谢怜忽然觉察,他好像在发抖。   再过片刻,他却发现,不是花城在发抖,而是花城腰间的弯刀厄命在发抖。   那银色的弯刀悬在红衣之上,颤抖不止。那只银线勾勒而成的眼睛也是。若它长在一个孩子脸上,那这个孩子,此时此刻,肯定就是在哇哇大哭了。 48|玲珑骰只为一人安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见状, 谢怜不由自主伸出手去, 想要摸摸它,道:“这是怎么了……”   花城却微一侧身,避开他的手,还在刀柄上狠狠拍了一掌,道:“没怎么。别理它。”   令诸天仙神闻风丧胆的诅咒之刃弯刀厄命被他一掌打得一响, 抖得更厉害了。这时, 谢怜又听风信在通灵阵里道:“花城为什么能在仙京用缩地千里?!这门到底要怎么才能打开?!”   师青玄道:“南阳将军!我我我!我大概知道怎么开, 之前我跟太子殿下出公务的时候吃了花城这招不少苦,你先拿两个骰子在门口丢一下, 再打开门试试看。”   谢怜想起来了, 方才,他可不正是无意间在大殿里掷了两个骰子玩儿吗?他和师青玄在地龙洞和野人精前夺命狂奔的狼狈仍历历在目, 若是真让他们也打开了门, 不知又要遇到多少危机,忙道:“且住!千万别!小心啊!”   然而, 他的声音并没有传进通灵阵里。恐怕是在仙京时没空及时补充法力,现下法力枯竭, 只能听,不能说了。而且就算能说, 大概也已经迟了, 风信似乎二话不说就照师青玄所说的做了,从何得知的呢?因为下一刻,风信在通灵阵里就突破然破口大骂了起来。他一激动就骂人, 一骂人就格外不堪入耳,为净视听在此不做转述。众神官可都密切关注着这事呢,忙问道:“将军,你怎么啦!”   慕情的声音传来,也是极为愕然:“这什么地方???”看来他也和风信一道进了门。师青玄道:“你们小心啊!掷出来的点数不同到的地方也就不同,你们掷出了几??”   慕情道:“他丢了个四!”   谢怜听风信骂声里还带着一丝极难觉察的慌乱和恐惧,担心他们遇到了极危险的境地。他声音传不进通灵阵里,却想起这个法术的主人就在眼前,顾不得别的,忙问道:“三郎,骰子掷出四点后打开门看到的是什么?”   花城道:“随机。掷骰子的人觉得什么地方最恐怖,打开门就会到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只听慕情冷冷地道:“让你抢着丢,丢出个女浴来!给我我来!”   听到“女浴”,谢怜一把捂住了脸。   风信惯来是对女人敬而远之的,谈之色变,犹如洪水猛兽,对他来说,女浴堂,果真就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了,比什么虎穴龙潭都深不可测。听上去慕情成功抢到了骰子,谢怜松了一口气,然而,不出片刻,两人又是一阵怒叫。师青玄崩溃地道:“两位将军,你们这次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啊?”   那边却无人应答,只传来“咕咚咕咚”的一阵奇怪声音,仿佛两人都沉进了水里。众人屏息凝神,半晌,风信突然呸了好几口,仿佛破出了水面,在吐什么东西,大喝道:“黑沼巨鳄!”   原来,两人前脚才落荒而逃逃出热气腾腾的女澡堂,慕情丢了这一把,后脚便一脚踩进了沼泽迷地。泥沼瞬间没过了腰,淹过了口,勉力冲出后,又有数十条奇长无比的鳄鱼精团团围了上来。这些鳄鱼精条条长逾四丈,常年食人,都修出了人手人腿,划动起来,画面令人窒息,看得两人恶心不已,半身陷在沼泽里一身黑泥地狂打鳄怪,打来打去,风信无法忍受地道:“还是我来,把骰子给我!你不也没有丢对!”   慕情却是从来不肯认输的,轰出一道白光,道:“鳄怪好,鳄怪哪有女浴伤风败俗,谁知道你还会再掷出个什么。给我!”   风信怒道:“他妈的,我刚才不是已经给你了?!骰子呢?!”   两人完全忘记了神识都还连着通灵阵呢,都嫌弃是对方手气不好,又开始砰砰乓乓对打起来,骰子也不知丢哪里去了。众神官在通灵阵里听他们即时对骂,看热闹不嫌事大,精彩精彩,太精彩了,两位将军终于撕破脸皮不端着了,忍笑忍得要疯,有的甚至在自己的神殿里便狂捶起了宝座,恨不得到亲临现场去呐喊助威。   虽然风信与慕情运气似乎都不太好,但他们都是武神之尊,这些山野精怪什么的顶多只会给他们添一些麻烦,使他们无法追击,倒也不算是大危机。谢怜只盼着他们早些放弃、早些解脱,同时略感庆幸,方才的点数丢得妙,没丢出妖怪,一丢就丢出了花城,边走边道:“那骰子我方才丢出了一个两点,是不是只要投出两点,就能见到你?”   刚说完,立刻发觉这个问法听上去有点怪,听起来仿佛他十分想见花城,微觉不妥。花城却道:“不是。”   谢怜感觉到了一丝尴尬,搔了搔脸颊,道:“哦,原来不是。那我弄错了。”   花城走在他前方,道:“如果你想见我,不管丢出几点,你都能见到我。”   闻言,谢怜喉间一动,连要说的话也忘了。   他还来不及细细咀嚼这句话是几个意思,忽听通灵阵内一人沉声道:“我来!”   这人说了这一句之后,不多时,一道炫目白光划过天际,一声惊天动地的金石裂响,花城与谢怜二人的去路,被挡住了。   待那道白光渐渐冷却,渐渐淡去,谢怜终于看清,这从天外飞来,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把剑。   这把剑修长纤细,斜斜插入地面,剑身仍在兀自震颤。剑犹如黑玉锻造而成,深沉森然,光滑胜镜,若是有人靠近,能在剑身上照出自己清晰的倒影,唯有剑心一道细细的银白,贯穿了大半个剑身。   剑的名字,就叫做“芳心”。   一个身影落在这把剑前方,道:“这是你的剑。”   芳心国师死后,其佩剑被永安国太子存留下来。将这把芳心剑掷出,拦截了二人去路的,正是郎千秋。   看来,风信和慕情失败了,但是,郎千秋成功掷出了正确的点数。真不知该说,这究竟是他的幸运,抑或是谢怜的不幸了。唯一可以说的是,这两位虽然同贵为太子殿下,但郎千秋的运气,从来都比谢怜好得多。   花城负手而立,面不改色,只有身形微微一动。而他一动,谢怜便立即举手拦住了他,低声道:“我来。”   山谷的正中,郎千秋挡在路上,手里拖着他那柄重剑,道:“我只想全力以赴,与你一战。无论结果如何,即便是我给你打死,也绝不需要你偿还什么。我也不需要你向帝君请求自贬。我的剑术是你教的,你未必就不能胜我,为何不愿与我一战?”   不必郎千秋说,谢怜也知道,他自然是一定会全力以赴的。可是,他若全力以赴,谢怜也不得不认真应对。如此下来,任何结果都不会是谢怜想看到的。但若是不与他一战,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良久,谢怜缓缓一点头,道:“好。”   他走了几步,来到那把剑前,将它从乱石之中拔起,轻声道:“这是你自找的。”   几百年后,芳心终于重新回到了主人的手中。   它在谢怜手上发出低沉的嗡鸣。不远处,花城的眸光也被这不绝于耳的剑吟激得雪亮。   长剑在手,谢怜将它一挥,剑尖斜指地面,冷冷地道:“这一战,无论后果如何,你不要后悔。”   郎千秋大声道:“绝不后悔!”   他头皮仿佛要炸开一般,双手握住重剑的剑柄,全神贯注,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定芳心那黑玉一般的剑锋,丝毫也不敢大意。   谢怜抖动剑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郎千秋目光一凝,正欲迎击,突然四肢猛地一僵,仿佛被什么东西五花大绑,重重摔到了地上   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真的被五花大绑了。不知什么时候,一条雪白的白绫已经如毒蛇一般绕着他的身体缠了无数圈!   郎千秋自少蒙芳心国师教导剑术,对国师抱有深深的敬畏之心,即便后来鎏金宴血流成河,这份敬畏也不曾减淡,是以谢怜一握剑,他便一心一意盯着对方所有动作,全没注意到,居然有一条白绫,早就鬼鬼祟祟绕到了他身后,趁着他全力迎击的一刻突发偷袭。怎么会有这种可耻的事???   而见若邪得手,谢怜紧绷的表情和心情,都在一瞬间松懈了。   他一下子丢开芳心,长舒一口气,心道:“好险,好险。”   郎千秋躺在地上挣扎不止,谁知这白绫邪门的很,越是挣扎缚得越紧。他怒道:“国师,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我们来决一死战!”   谢怜抹了额头一把汗,道:“我们刚才就在决一死战,现在缠在你身上的是我的法宝之一。你已经输了。”   “……”郎千秋道,“这怎么能算?我说要决一死战,当然是要用剑来决一死战!是男人就用剑,用白绫偷袭算什么?如此卑鄙!”   他是当真觉得剑为百兵之祖,并没多想,但听上去就像是歧视用白绫当法宝的男性神官。但别说骂谢怜不像男人了,女装他都穿过了,开口闭口就是我不举,哪会在意这个?   谢怜在他边上蹲下来,道:“这是你事先考虑不周,你又没说一定要用剑,让我钻了空子,你找谁说理去?”   顿了顿,他认真地道:“是的,我偷袭,偷袭又如何,我得手了;是的,我卑鄙,卑鄙又如何,我赢了。如果你的对手不是我,而是别人,你现在已经死了。”   花城站在二人不远处,无声地笑了,抱臂望向别处。郎千秋则惊呆了。   此人还是永安国国师时,对他的教导,从来都是什么光明磊落、一往无前、全力以赴,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居然会从这位昔日的老师口里听到“是的我偷袭,偷袭又如何,我得手了;是的我卑鄙,卑鄙又如何,我赢了”这种话,整个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谢怜说完,站起身来,道:“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吧,下一次,就不要这样着了别人的道了。” 49|玲珑骰只为一人安 2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见他要走, 郎千秋立刻道:“你站住!”   谢怜果真站住了。郎千秋咬了一阵牙, 道:“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谢怜道:“你要什么交代?”   郎千秋道:“先代恩怨,国恨家仇,你恨永安,我不是不能懂。但是……”   他哽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说下去, 颤声道:“但是国师——我和我父皇母后, 对仙乐国的遗民, 不好吗?我和很多仙乐人都是好朋友,我, 我一直, 竭尽我全力去保护他们了。”   他所说的,句句属实。   仙乐灭国后, 许多旧国遗民都不曾忘记自己的身份, 即便永安建国,开始统治, 这一部分人和他们的后代,也还是以仙乐人自居, 时常与新朝国民冲突。   最初几代永安皇族都以高强政策镇压,残杀了不少负隅顽抗的仙乐遗民。反过来, 也有不少仙乐人结盟, 策划暗杀永安的王公贵族,并且得手了数次,就这样, 结怨越来越深。   可到了郎千秋和其父母这一代,对前朝遗民却是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温和态度。他们一直努力想要融合新朝国民和旧国遗民,甚至不顾反对声音,考虑过封仙乐皇室的后裔为王这样近乎荒唐的举措,只为彰显诚意,以礼相待。郎千秋本人更是从来不曾因这些前人遗恨而对仙乐人产生什么偏见。   当年的芳心国师极为神秘,从不曾自表身份,也就没有人知道,这血洗鎏金宴的凶手到底是哪边的人。但永安和仙乐结怨太深,这两边无论哪一边出了事,都会认定另一边是幕后黑手,侥幸逃过一劫的永安皇族和朝臣都认为,此事背后一定有仙乐遗民的势力在操控,因此不少人进言,希望以此为由,彻底清缴永安国的仙乐遗民。然而,这些进言都被郎千秋一力否决了。   他的坚决,保下了无数无辜仙乐人的性命,使他们不至于遭飞来横祸,莫名其妙被屠杀满门。只是,如今再回想起来,当初做的有多好,现在就有多委屈。   不是觉得不值,而是觉得委屈。做对的事情,永远不会不值,然而明明自己付出了善意,却没得到别人相应的善意,难免会委屈。   郎千秋眼眶赤红,质问道:“国师,我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我父母有哪里做错了吗?让你一定要这样对我?!”他越想越不甘心,在若邪的束缚下勉力仰起上半身,道:“你难道不觉得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吗?!”   谢怜道:“我给不出来。”   他答得干脆,把郎千秋一口气噎了回去,道:“国师,你变了好多。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谢怜指节揉了揉眉尖,道,“我记得很早以前我就对你说过了,你不要擅自在心里给我立一座神圣不可侵犯的丰碑,我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的。到最后失望的还是你自己。”   郎千秋躺回地上,喃喃地道:“……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哪个才是真的你,我已经搞不懂了。”   谢怜道:“都是我。但是从前你只有十七岁,眼下你都这么大了,教给你的东西自然是不同了。”   郎千秋闭了嘴,忽然,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十七岁是一道坎,所以你要把我的十七岁也变成一道坎?”   谢怜没说话。   见他不答,郎千秋怒意上涌,憋足了气,大吼道:“你若是存的这个心思,我就偏不如你的意!!”   闻言,谢怜双目微微睁大了。   郎千秋站不起来,却是目光星亮,语音铿锵,仿佛有白焰在他瞳中燃烧。他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在宣战,厉声道:“你如果想要我像你那样变得满心怨恨,我偏偏不!你要是想逼我跟你一样自暴自弃,我也绝不。绝不!——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绝不会变成你那样的!!!”   这一番豪言壮语,听得谢怜整个人都要呆了。半晌,他才扑哧一下,终于笑出了声。   郎千秋热泪盈眶,一腔热血,吼得正高,却被这一声笑扎漏了气,登时一阵愕然与气愤。谢怜却是一边大笑一边拍掌,越笑越放肆,大声道:“好!”   他已经不记得上次笑得这么开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容易止住了,揉了揉眼睛,点点头,道:“好。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你是绝不会变成我这样的!”   花城一直抱着手臂,冷眼旁观。谢怜这一句话音刚落,突然,面前爆开一阵红色烟雾!   冷不防这么一炸,谢怜吃了一惊,以为是郎千秋使了什么怪招,急速避开,凝神戒备。然而,这一声爆炸虽响,却似乎没什么杀伤力。只是待烟雾散去后,郎千秋原先躺的地方,人影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一个站在原地左摇右摆的不倒翁。   这不倒翁脑袋和身子都圆溜溜,像个大葫芦,长眉黑目,虎头虎脑,憨态可掬,此刻正瞪着双眼,气鼓鼓的,背上背一把宽刃大剑,神气极了,正是郎千秋那副模样,却变成了个娃娃爱不释手的大玩具。谢怜收了笑容,道:“千秋?!”   若邪没了绑的人,嗖嗖地缠回他手腕。花城闲闲地走了过来,在这不倒翁上弹了一下,嗤笑道:“这人真是什么形态都长这么一副傻样。”   谢怜把那不倒翁托了起来,哭笑不得,道:“这……这……三郎,这个是千秋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别玩儿他了,快给他变回去吧。”   花城却道:“不了。带他一块儿走吧。”   谢怜道:“走去哪里?”   这时,两人已来到一个窄窄的山洞前。花城不答,一枚骰子抛出,落在他手心上,低头看了一眼,便率先进入山洞。   把人变成不倒翁,这法术当真顽皮得很,极有花城的风格,但也难解的很,反正谢怜解不开,也不敢保证其他神官能解开,只得把千秋不倒翁拿在手里,就要追上。忽然想起芳心还丢在地上,连忙又折回取了剑,往背上一背,跟着花城走了进去。   他想让花城解了法术,花城却不置可否。两人在洞穴里走了没一会儿,入口处狭窄的洞穴越来越宽,脚步声在空旷的洞穴内回荡,前方隐隐有火光和歌声传来。   谢怜在鬼市找极乐坊时,也是先听到了一阵歌声,然而那些极乐坊的精怪女郎们的歌声莺莺呖呖,仿佛是温柔乡的耳语,使人心醉。可这一阵歌声却犹如群魔乱舞,又杂乱又难听,二者不可同日而语。谢怜忍不住道:“三郎,这是什么地方?”   花城轻声道:“嘘。”   原本谢怜发问的声音也很轻了,听到这一声,简直要屏气了。很快,他便发现,为什么要安静了。从他们对面,飘来了几团绿幽幽的火焰。待这几团火焰飘近了,他才看清,原来这是几个身穿青衣的小鬼。   这些小鬼个个头上都顶着一团灯火,从头到脚仿佛是一根青色的大蜡烛。这山洞洞道内无处可避,正是狭路相逢。谢怜反手就要去握背上的芳心,然而立刻想起,他应该用若邪,又放下了手。   谁知,那几只小鬼却扫了一眼他们就不理了,继续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往前走去。不像是没看到他们,倒像是看到他们了,却见怪不怪。谢怜一看花城,站在他身旁的,哪里是那个俊俏异常的红衣鬼王?分明也是个头顶青焰的苍白小鬼。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花城已经给他们俩都换了一张假皮。谢怜一想到此刻自己头上肯定也是顶着一盏绿油油的灯火,忍不住摸了摸头顶,道:“这是何苦……”何苦弄这么清奇的模样?   虽然他没明说,但花城显然明白了他什么意思,道:“青鬼戚容么,早说过他品位低下了。他手底下的小鬼,可是全都要作此装扮的。”   没想到,花城竟是把他带到青鬼戚容的地盘了。   以前听天界和鬼界提起青鬼戚容,都要嘲讽几句他品位低下,谢怜还不是很懂为什么,如今得知他手下小鬼竟然都统一要这幅打扮,终于有点懂了。单听“青灯夜游”这个判语,倒也有几丝诡谲的风雅,然而,如果就是这样简单粗暴字面意义上的“青”“灯”夜游,那跟他原先想象的,还是有点差距。谢怜道:“他的洞府不是早就被你一锅端了吗?”   花城道:“是端了,但他逃了。逃走之后花了五十年,又建了个新窝。”   谢怜把郎千秋不倒翁揣进怀里,看四周没人,小声道:“三郎,你到这里是来找青鬼的么?要不然先把千秋的咒术解了,让他先走,我再陪你?”   花城却口气不容拒绝地道:“不,你带着他。我要让郎千秋去见个人。”   谢怜心觉奇怪,看花城反应,分明是不大看得起郎千秋的,会特地让他去见什么人?眼下两面为难,也不好多说。过了一阵,二人终于走出了山洞。面前豁然开朗后,更多的山洞呈现在两人眼前。   这座山四面八方都挖出了洞,洞穴连着洞道,洞道又连着洞穴。每个洞口都有头顶一盏青灯的妖魔鬼怪进进出出,仿佛一个巨大的蜂巢蚁穴。若是谢怜单独来走,定然走一段就记不住路了。然而,花城如在自己家中,毫不犹豫地穿梭于各个洞穴里,轻松至极,仿佛对路线熟稔于心。   两人都披着青焰小鬼的皮,见一路无人阻拦,谢怜松了口气,花城以为他叹气,道:“怎么了?”   谢怜道:“没,我以为你会正面闯山,没想到是潜伏进来。不太擅长打架,所以松了口气。”   他说“不太擅长打架”,乃是发自真心。打架虽好,善后不好。花城听到时似乎笑了一下,随即道:“上次我就是正面闯山,可戚容知道消息就跑了。这次我要找他本人,自然不能给他察觉。”   谢怜心道:“莫非三郎想让千秋见的人,就是青鬼?这二人有什么关系吗?哎,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总之先陪他走一趟吧,慢慢拜托他解了千秋身上的咒术也是了。”因为他还记着自己烧了花城的极乐坊,难免心虚。正想着,只听花城又道:“这废物什么都不行,警惕性倒是很高。小鬼不能近他的身,他的心腹也都不好伪装。要想靠近他,只有一个办法。”   这时,四名小鬼有说有笑,迎面走来。花城放慢了脚步,谢怜也随之慢行。只见这四名青衣小鬼身后,竟是用绳子拖着一列活人。   这群活人有衣衫褴褛的,有衣着华贵的,看样子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男女,也有个小孩子,紧紧揪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衣角,大约是被抓来的一对父子。他们双手被缚,在这魔窟里行走,个个神色惊恐,几欲昏厥。花城与他们擦肩而过,随即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身,跟在了这列队伍的末尾。他只轻轻以手肘抵了一下谢怜,谢怜便和他保持了同步的动作,再看花城,竟是瞬间又换了一张皮,这次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大概自己也是差不多的类型。   这支队伍七弯八拐,在山洞里穿行。前方那几名小青鬼似乎十分满意自己这份差事,时刻记着要一展权威,动辄对身后这列队伍呼来喝去,道:“都老老实实的,不许哭!哭得满脸鼻涕满脸泪的,倒了我们贵人的胃口,教你们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鬼界所谓的四大害里,另外三个绝,都没听说过他们吃人,只有青鬼戚容还舍不了馋,无怪乎要被同僚和敌方同时嘲讽“上不了台面”“开不了眼界”。方才花城说要靠近青鬼戚容而不被他觉察只有一个办法,看来,就是混入食材之中了。谢怜一边走,一边去捉花城的手,第一次捉到了,感觉花城一僵,似乎想抽手。谢怜不是没觉察,然而此时情形顾不得多想,他握紧了花城手掌,轻轻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字:“救”。   既然让他看见了,那么,这群人便非救不可了,这是谢怜在对他告知之后自己想要采取的行动。   写完这一个字,花城轻轻合拢手指,握住了手心。片刻之后,队伍出了洞道,进入了一个极大的洞穴。   甫一进洞,一片黑压压的事物映入眼帘,谢怜眯眼,还没看清,便觉花城反手捉住他的手腕,在他手背上写了几个字:“小心头顶。别碰。”   先开始,谢怜还以为是这洞穴上方都挂着许多破布片儿垂了下来,谁知定睛一看,瞳孔骤缩——那哪是什么破布片儿?分明是一大群黑压压、密麻麻的人,脚朝上,头朝下,悬挂在半空中。   倒挂尸林!   然而,虽然有倒挂尸林,却没有血雨落下,因为这些,全都是干尸,早就没有鲜血可流了。干尸的表情都极为痛苦,大长着嘴,脸上和身上都有一层如雪般的结晶。那是盐。   洞穴的最深处,灯火通明,有一张巨椅,一张长桌,金杯玉盏,其富丽堂皇,不像是深山洞穴,反倒像是皇宫宴厅。长桌之旁稍远处,有一口巨大的铁锅,能容数十人在内游水翻腾,红通通的沸水在锅里咕咚咕咚地翻滚,若是有谁不小心掉了下去,只怕顷刻之间就要烫得烂熟!   四名小鬼赶着一群人往那锅子走去,有人见状,吓得跪地不起,打打骂骂、拉拉扯扯中,谢怜忽然感觉身旁的花城手臂一硬,停住了步伐。   他转头去看,只见花城虽然还是顶着那张眉清目秀的少年面容,但目光中已燃起了滔天的怒火。   虽说花城总是在笑,但谢怜十分清楚,他的情绪,一贯藏得很好很深。谢怜从没看到过他目光里流露出这般暴怒的颜色。他顺着花城视线望去,下一刻,呼吸都凝滞了一般。只见那张华丽的巨椅前方,跪着一个人。   乍一看,是一个人,再一看,便知那其实是一座和真人一般大小无异的石像。这石像十分奇特,雕成了跪地之姿,背对着他,垂头丧气,一眼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丧家之犬”这四个字的写照。可想而知,雕这样一座石像,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羞辱这个人。   而谢怜根本不用把这石像的正面翻过来,也能知道,这尊石像人的脸,一定和他一模一样。 50|玲珑骰只为一人安 3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按理说, 人是不会知道自己的背影是什么样子的, 然而,谢怜不同。他对自己的背影,是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仙乐国破后,人们为了泄愤,烧了他八千太子殿, 推倒了所有的太子像, 盗走剑柄宝石, 刮走衣上黄金。可他们仍然不解恨,于是, 有人逐渐想出了一种新花样, 那就是专门塑造这种跪地石像。   把原先他们高高供奉起来的太子殿下塑成跪地认罪的姿势,摆放在人流众多处, 鼓吹走过去时冲这木木的石像吐一口唾沫或抽打两下就可以去除晦气。或者更进一步, 直接塑成伏地磕头状,用以代替门槛, 供千人踩万人踏。在仙乐灭国后的一二十年里,许多城镇与村庄都能看到这些石像, 谢怜又如何会不熟悉自己跪下来后的背影是什么样的?   正在此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道:“裴宿这条小癞狗抱着裴种马的狗腿才巴巴地上了天, 还真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现在他不过就是条被流放的野狗, 敢坏我的事,我教他被风干了也没人敢收尸!”   人尚未至,骂声先至。谢怜侧目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飘逸的青衫人走了进来。处于某种不值一提的原因,谢怜忍不住第一眼就去看了他的头顶,看到他戴着面具,头顶无灯,竟然微觉失望。一群青衣小鬼簇拥着这名青衣人,仿佛一圈蜡烛围着中间一个人。想必,这就是那传说中的鬼界四大害之一,青鬼戚容了。   从南风第一次提到戚容的名字开始,谢怜就留了一丝意,想过这个“戚容”是不是他知道的那个戚容。但因为那个约定俗成的观念:妖魔鬼怪,都会隐瞒自己真实的名字,藏匿他们过往的人生,是以,他觉得可能并非同一人,只是假名重名了。然而如今看来,他倒有八|九分把握了。因为,若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戚容,怎么会有另一个戚容对那跪地太子像也这般执着?一开口,声音又怎会略为耳熟?   那群青衣小鬼围着戚容高声呼王,七嘴八舌,谢怜听了大概。原来这戚容派了几个心腹去鬼市,闹事不成,给花城打得灰飞烟灭,于是他准备再战。谁知这第二轮还没放出去呢,就在路上遇到了被流放的裴宿。裴宿现在虽然被下放人间了,但好歹曾经是个神官,也没别的事干,遇上了便顺手清理了一波,于是又给打得灰飞烟灭。   短短时间内连折两波心腹,戚容一得知消息便大发雷霆,诅咒连连:“有其祖必有其后,裴茗这匹下体生疮的狗种马,该要剁了他和裴宿的烂屌挂在他们庙前,谁拜他们谁就跟他们一样步步流脓!”   谢怜听着,真有种捂住耳朵的冲动。同样是骂人,风信一激动,也骂得不堪入耳,可他骂得再难听,也能明显感觉出来他不过一时血气上涌,并无真实诅咒意图。而戚容的骂法则不然,让人听了毫不怀疑他心里是当真希望被他咒的人死得如他骂得那般肮脏龌龊,完全不吝攻人下三路,简直是下流了。   那群青衣小鬼大声附和。戚容大概是想起了他一手提拔的得力下属,又道:“可惜了宣姬这么一个烈性的好女子,给这不要脸的裴家二狗逮住受了天大的委屈,到现在都救不出来!”   谢怜听了,不敢苟同。纵是宣姬有可悲之处,但也不似他们说得这般仿佛全都是裴将军一人的错,毕竟那十几个新娘是她本人主动掳去的,也是她本人杀死的。烈性不假,好女子待商榷。而前面他骂小裴是抱着裴将军的大腿才飞升的,这一点谢怜更不敢苟同。这么多年上上下下过来,有一句话他是敢说的:有本事的,不一定能飞升;但飞升了的,就一定有他的本事。若自身无实力,再怎么求人提携,过不了那道天劫,最多也只得一个“同神官”凑合。谢怜与裴宿虽交集不多,但他能看出,小裴之武力,隐隐在郎千秋之上。只是,有多大本事也不等于就能有多高地位,运势也是要素之一,不然裴宿早就该单独立殿了。   然而戚容并不考虑这些的。他一阵大骂,仿佛上天入地就没有一个他不想咒死的。骂裴茗烂种马,小裴抱大腿,君吾假正经,灵文死婊|子,郎千秋白痴,权一真狗屎,水师黑心肝,风师贱女人——他大概并不知道师青玄其实是男人。要不是亲耳听到了,谢怜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怨气。最后重点痛骂花城和那位低调的黑水沉舟竟敢看不起他,不过就是区区两个绝,总有一天要让他们对他下跪。因为根本没法想象这种不切实际的玄幻画面,谢怜本该生气,却不幸地只觉得好笑,忍不住看了一眼花城。花城本人倒是无甚反应,只是双眼仍紧紧盯着那座跪地石像。终于,谢天谢地,戚容像是骂舒坦了,转了话题,道:“上次让你们办的事儿怎么样了?权一真和裴种马打起来了没有?”   他说着往后一瘫,坐到了那张华丽的长椅上,脚一抬,一双靴子便搭在了那座石像的肩头。竟是把这石像当做是足踏了。   谢怜一直捉着花城的手臂,感觉他往前微微迈了一步,连忙拉住。又觉得光是拉住不够,于是在他手心又写了一个字:“谢”。   花城辨出了这个字,先是低头,看他一眼,谢怜目光之中尽是感激,乃是谢他好意。随即,又轻轻摇头,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听”和一个“天”。   听戚容的话,似乎他差人去办了件什么事儿,和上天庭那两位神官有关,而且不是什么好事儿,谢怜是一定要听一听的。至于雕像给人当足踏什么的,想想他连门槛都当过,自然觉得没啥,反正那只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又不真是他本人。虽然只写了简短的三个字,但二人目光一交接,谢怜便知花城懂了他的意思。花城慢慢握紧了手,转过头,看不见脸上神情了。   一名青衣小鬼道:“依照我王之言,我等早就在西边把裴茗想要扶持裴宿做西方武神的消息传开了,现在这事儿越闹越大,咱们趁这个借口,扮成奇英殿的信徒在北边砸了一百多间明光庙,根本没人怀疑。哈哈哈!您不知道,好些信徒可真蠢得很,一看咱们在砸,他们也跟着砸得起劲儿呢!”   戚容赞许地道:“继续给他们加火!权一真能忍,我就不信裴种马还能忍!”   姑且不管他们所传的是不是谣言,这般恶传原本就居心不良,更何况还乔装成人做砸庙这种损人功德的缺德事,祸水东引,心思歹毒,无怪乎上天庭的各位神官提起戚容都说他本事不大却很是烦人。谢怜暗暗记下:“回头若是有机会,告知君吾一声,仔细两位神官给人挑拨离间了。”   那头戚容说完事儿了,往后一躺,一双长腿搁在那座石像肩头换了个姿势。众小鬼便知该怎么做了,到这边人群来,挑挑拣拣。队伍里那小孩大约十岁不到,还不是很懂事,眨巴着大眼,一直牵着他父亲的衣角,心里害怕了便不停地拽。那年轻男子脸色灰白,一直哆哆嗦嗦地道:“别怕,别怕。”然而,他自己都怕得要死了。   一名青衣小鬼见这有个小儿,面露喜色,手臂一伸就要抓他,那年轻男子“啊”了一声,跳了起来。还不知他要怎么做,谢怜身形微动,这时,却觉身旁人影一闪。回头一看,花城站了出来。   他既是来找青鬼的,此刻见到了戚容,应当褪去伪装才是。谢怜豪不怀疑,以他一人之力就能在此大杀四方,无人可挡。然而,花城并未化出原型,还是披着那普通少年的皮,缓步往前走去。   几名青衣小鬼纷纷亮出兵器,警惕道:“站住!你出来做什么?!”   戚容一边翘着脚,一边奇怪道:“这小子怎么回事?拿下他。”   花城却笑道:“仙乐皇族在此,你们不打算拿出几分敬意吗?”   闻言,不光戚容,就算是谢怜,也是怔住了。   须臾,戚容霍然站起,面具下吭了一声,仿佛怒极反笑:“你好大的狗胆!来我面前开这种玩笑?!你倒是说说,你是哪门子的仙乐皇族?哪一支?!”   花城从容道:“安乐王。”   忽然之间,谢怜感觉怀中的郎千秋不倒翁,似乎挣扎着歪了一下。   安乐王,正是与郎千秋同一代的仙乐皇室后裔。安乐王本人,和郎千秋算得上是朋友。   戚容的狞笑从面具下传来:“安乐王?我看你是找死!谁叫你到我这儿来找事的?叫你来的人没给你补补史书?安乐王已经是仙乐皇室仅存的一支血脉,可这支也早就死绝了!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冒充仙乐皇族?”   花城挑眉道:“哦?死绝了?怎么死的?”   戚容喝道:“拿下!拿下这古怪小子!”   一声令下,数十名青衣小鬼从洞穴四周涌入,呼喝不止。群魔乱舞之中,花城微微一笑。   前一刻,他的面容还仿佛微风拂过,下一刻,一层严寒冰霜便覆于他神情之上。也不见那身形如何飘忽,瞬间便出现在了戚容身后。   他单手抓住戚容的头颅,便如同抓着一颗孩童玩耍的皮球,往下一拍,道:“你他妈的又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找这种死!”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华丽的长座前,霎时沙石飞扑,烟尘滚滚。谢怜把那小孩护在身后,挡了几颗小石头,待烟尘散去,戚容竟然消失了。再仔细一看,并没有消失,只是,他整个头颅,都被花城那一掌,深深拍进了地底。   洞中人人鬼鬼尖叫四散,谢怜道:“别乱跑!”万一惊了洞中群鬼,见人就杀,如何是好?当然,照例是没有人会听他的。谢怜收回了手,无奈。不过眼下他也顾不上旁人了。那边,花城慢慢蹲了下来,单手抓着戚容的头发,把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从裂开大洞的地面里拔出,连着身体提起,观察片刻,仿佛觉得十分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虽然在笑,但他那种眼神,当真十二万分的不对劲,令人毛骨悚然。若邪飞出,抽翻了几个挥刀向逃窜的活人砍去的青灯小鬼,谢怜一回头,本能地觉察不妙,道:“三郎?三郎!”   戚容脸上面具裂出了几条缝,碎片掉落下来一片。他吐出一口血,大叫道:“来人!快阻止他!都过来给我阻止他!!”   花城方才还在将他往死里暴打,现在却仿佛很有闲情逸致地与他聊些天南地北、有的没的,嘻嘻地道:“啊,你不知道吗?世上有些东西是阻止不了的。比如,太阳落下在西,比如,大象踩死蚂蚁,比如————我要你的狗命!”   说到最后一句,他脸上狰狞之色流露无遗,将戚容整个身躯举在手里,猛地又是往下一掼!   又是一声巨响,戚容的身躯在地面上,摔成了一滩比烂泥还不如的玩意儿。而他脸上那张面具,喀啦一声轻响,碎裂了,露出了半张脸。   任是谁来看这半张脸,都会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   青鬼戚容,和仙乐太子,这一鬼一神,天差地别的二者,竟然长得如此相似! 51|孰假孰真难解难分   全本言情小说 www.txt80.com,提供真正已完结天官赐福全本免费阅读txt下载!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纯背锅,也不是纯粹给人冤枉了,那就没意思了。坑都会填的,不要急。